6.
馬珂寄來的明信片日期是2月22日,根據媒體的失蹤報道,是她在螢嶺鎮最後露麵的那天。之後,妹妹就消失在北方淒迷寂靜的冰霧中。
安婧拿著明信片細細端詳,畫麵主體是海螺形狀旋轉的星雲,大麵積的灰白底色點綴著玫瑰寶石般的神秘螺旋,由中心向外發散旋轉,流動的旋臂在畫麵的中心聚焦成一顆藍色的亮光,像太陽,像星芒,但如何仔細辨認,依稀能看出那形狀更像一隻眼睛從浩瀚飄渺上方窺望而下。
而畫的名字就叫夢境之眼。
安婧的手指順著螺旋滑動,那旋轉滋生出綿延不絕的美感。畫麵滾動起來,時而快時而慢,時間消失了,世界消失了,馬珂消失了,就連安婧自己也消失在蒼茫的旋臂光輝中。這是馬珂要告訴自己的最後的信息,安婧想,極光峽穀,冰原荒野,星辰宇宙,陌陌大阡,馬珂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到底在做什麽?
神秘螺旋的星雲應該是斐波那契數列排列,每個數字都是前兩個的總和。螺旋從零開始:0, 1, 1, 2, 3, 5, 8, 13, 21, 34, 55, 89, 144…這個數列沒有止盡。藝術家們將它轉譯到畫麵上就得到一個又一個螺旋,它們平衡,優美,穩定,悠遠,蘊藏著開啟神秘之門的鑰匙。
目光落在畫麵的左下方,暗影中有一個小小的花體簽名,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為那隻是星雲流轉中的一部分,安婧努力辨認著,好像是六個字母,又好像是八個,字母疊加非常難以看清楚,也許是畫這幅手工畫的畫家簽名。
將明信片翻過來,反麵隻有一個網址鏈接,是馬珂手寫上去的:www.cloudshrine.com安婧一眼就看出這是雲思墓園的網址,後麵的數字代表具體的賬號,不知道什麽時候馬珂竟然在雲思墓園裏申請了賬號。
安婧在電腦上輸入了鏈接地址,網頁跳轉。首頁上跳出了媽媽年輕時候的照片,她微微歪著頭,露出甜美的笑容。不得不說,媽媽年輕時是個大美人,眼眸流轉,顧盼生情。安婧有些發懵,沒想到馬珂偷偷給媽媽買了一個雲端墓地,看注冊日期應該是在媽媽過世後的那個月開始的。那也是安婧最後一次回老家,最後一次見到妹妹本人。
馬珂將媽媽的照片都上傳到相冊裏,有媽媽披著長卷發扭動腰肢的樣子,也有她頂著滿頭燙發棒有說有笑的樣子,媽媽很少做飯,但是她喜歡養花,也有媽媽發呆的樣子,大哭的樣子和睡覺的樣子,還有不少合照,有馬洪權,有馬珂,甚至有幾張安婧也在裏麵。如果不是這些照片安婧已經徹底忘記了的那些日子。
相比那些人物照。安婧更喜歡日常生活中的光和影,梳妝台上常年擺放的一款乳黃色的雪花膏,每次媽媽出去打牌都會塗抹上一些,讓日漸黯淡的臉色瞬間白嫩起來;還有床下麵是各種款式的高跟鞋,尖頭的圓頭的細長的寬鬆的形狀各異,鞋跟有高有低粗細不一,但所有的鞋都是黑色的。安婧記得自己偷偷地在這些鞋子裏麵剛過老鼠屎和死蒼蠅,她多麽希望媽媽不要出門,每次媽媽跑出去,那個家就變成了活埋人的墳墓。安婧以為自己的心已經結了痂,但是時光翻湧上來,她清晰地記得那刻了字的木頭門,窗台下的小花盆,還有床頭的縫紉機和院子裏的雞籠。
不知道馬珂什麽時候拍了那麽多的照片,好像她要用照片記錄活過的每一個瞬間,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和生活過的每一個場景。沒有人物的房間即便塞滿了物品依舊顯得空曠,有點人去樓空的淒涼,但隻要想想曾經自己就在這個空間中走動過生活過,又有種莫名的惆悵。
馬珂的床頭書櫃上擺滿了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和安婧的清冷不同,馬珂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小擺設小裝飾。無論是什麽,隻要拿回家了馬珂就舍不得丟掉,床底下常常能找到一些不知來曆的東西,是馬珂藏在哪裏的,藏著藏著她自己也忘記了是怎麽來的,但是她還是舍不得丟掉,這些小東西的結果往往是從床底被收緊紙箱子,然後又在門後某個角落裏再等上幾年。
安婧總是擔心馬珂的書櫃會被壓垮,在書櫃的第二層,安婧看見一個透明的裝過罐頭桃子的大空瓶子,沒想到馬珂連這個瓶子也保留了下來。記得初中的時候安婧有一天從外麵帶回4條金魚,她找來找去,沒有好地方養它們,放在盆子裏,馬珂見到了也很喜歡,安婧不許她偷偷地碰金魚,又不放心,就把金魚從盆子裏撈出來,把它們都養在了大玻璃瓶子裏。晚上安婧將金魚瓶子放在自己的床頭,一直看著睡著,可是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金魚都翻了肚子死在了瓶子裏。安婧去問馬珂,馬珂還睡得迷迷糊糊的,顯然什麽都不知道,但安婧特別傷心,她好幾天都不肯跟馬珂說話,甚至還惡意地把馬珂討好她的食物全部倒進了垃圾桶。後來還是媽媽解開了疑團,她說應該是水果罐頭瓶子太小了,四條魚兒沒有足夠空氣才窒息死掉的。妹妹陪著安婧一起在河邊的大樹下挖了個坑,把四條金魚埋了,她們還放了一個時間盒子,裏麵寫上了日期和心願....安婧沒想到馬珂一直留著那個空瓶子,一直把它擺放在書櫃一角。
在頁麵的最右側有一個欄目上寫著馬珂的名字,可惜上了鎖,必須輸入密碼才能查閱。安婧試著輸入妹妹的生日,顯然不對,又輸入媽媽的生日和忌日還是不對。
馬珂在媽媽的雲墓賬戶下給自己安排了一個位置,應該是有什麽特別的原因的。以馬珂的性格,她喜歡保留和記錄一切,很有可能她把遺書放在了這裏。安婧望著網頁發呆,越想越覺得奇怪:馬珂這些年到底經曆過什麽?為什麽用生命中最後的日子去了一個世界最北的小鎮?為什麽她選擇的明信片是一副手工畫和一隻孤獨的星雲眼.....
哎,安婧,你怎麽還在這裏啊,你不是要去醫院看病嗎?徐珊珊的聲音從格子間上方冒出來。
哎呀,我都看糊塗了。安婧不好意思地合上網頁。沒想到自己看了這麽久,不知不覺已經是中午。
趕到醫院,安婧先是去的神經科,老蔣有個關係戶在當地醫院當外科主任,直接打招呼找了當班的神經內科專家,安婧樓上樓下的掛號,照CT, 抽血, 麵肌電圖檢查,專家看完報告,讓安婧用力閉眼睛,右眼閉合不全,又讓她眼睛向上看,有淚水,口角歪斜,確診為右麵神經炎。醫生建議安婧住院治療,先住兩周然後看情況再說,安婧嚇了一大跳,忙說這怎麽行啊,我還得上班,住院兩周單位肯定不要我了。
你是臉重要還是工作重要?兩周怎麽了?在我這裏輸液很多都住一個多月。醫生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
安婧苦笑道謝,心想光是這些檢查就已經花了一千多,哪裏可能住院?是時間不允許,也是錢包也不允許。
從醫院出來,世界還是那個世界,熱鬧歡騰喧囂地陽光下野草般茂密的人流。人們帶著耳機,提著手提包,那些平靜的表情下有多少人跟安婧一樣?安婧覺得無形中上天正手裏拿著一把大剪刀,在一片茂盛中清除雜蕪,有些人天生就比其他人倒黴,比如自己,從小到大不配享有快樂和不配擁有希望,他們從一開始就隻有一手臭牌,隻配被命運無情地碾壓
射向摩天大樓的陽光在茶色的玻璃上惡作劇地射向了安婧,幾個放學的孩子注意到了她,追上來,盯著看她。然後孩子們擠在嘰嘰喳喳的“怪獸”“怪獸”的哄笑。都說童言無忌,安婧覺得孩子也是最殘忍的,因為他們實在真實得可怕。
路上經過一個中醫門診,安婧走了進去,前台是個小姑娘,一問掛號費300,安婧一咬牙,來都來了,治病要緊。交完掛號費,跟著就見到了老中醫,據說是針灸方麵的專家,說這個頭七天不管怎麽治療都會月來越嚴重,而且越早針灸越好,頭七天要每天都針灸,以後每3天一次,要一個月左右能好,每次治療包括針灸,放血,拔罐,每項都是單收費,3項合計大概1000,左右,安婧一算這一個月下來還不得一兩萬。
老中醫倒是不疾不徐,說道,貴是貴一點,但我們能保證質量啊。你可千萬不能圖便宜去普通醫院瞎治,針灸的手法要求很高,深了淺了,手法輕重,技術不精的會越治越嚴重,弄不好還會破壞麵部神經。
老中醫引經據典說了老半天,更把針灸的耳朵後麵和脖子與頭發的交界處的穴位名細細說給安婧聽,隻
把安婧說得心服口服,連連點頭。老中醫問安婧有沒有補充醫保,安婧搖頭。老中醫曬然,知她猶猶豫豫的一定還是擔心費用太高了,便不願再多費口舌,讓安婧自己可以四處打聽一下,隨時回來都歡迎。
安婧有些六神無主,隻覺得嘴唇肌肉好像不聽使喚,說話也有些不清楚了,她怕電話說不清楚,給老蔣發了短信。
老蔣回複地很快,說,你是銷售,麵癱不治好肯定沒法正常工作,別說是見客人,打電話都困難吧?!我也沒什麽可以多說的,你這個病還是抓緊治療吧。我給你批假,我會找實習生臨時替代你的工作,你安心治病。
安婧心中又驚訝又害怕,不過半天功夫,沒想到自己的工作都給人頂上了。但她也知道老蔣向來隻看業績排名,他要保證小組領先,自然不肯白白讓一個銷售的位置空轉。
老蔣何其聰明,自然知道安婧肯定有想法,好言又說,我那個親戚吃過藥,做過針灸治療,都沒用,後來不得不試了很多民間方子,效果好好壞壞,還收了不少罪。所以每個人情況不一樣也不能一概而論什麽治療方法有效。總之呢,我的意思就是說這種病宜早不宜遲,據說如果三個月內沒有治好,很可能就成終身麵癱了.....
後麵老蔣還說了什麽,安婧一點也沒有聽進去。萬一一輩子都是這幅怪獸臉,那還真不如跳樓算了。她本來以為隻是一時的肌肉緊張,卻發現絕對不可等閑對待。
事到如今,她不敢再瞞著莫康,現在隻要有一點希望和幫助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