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看完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不勝唏噓。
- 又開始上課了,一個該上課時不上課而下課了拚命上課的男人
- 他說,我要在你身上發泄生活的壓力,這是我愛你的方式
- 她說,老師,如果你真的愛我,那就算了
- 她說,這個地方讓我覺得像個妓女
- 他說,我等等就要上課了,我們都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好嗎?
- 她想,那是從初一的教師節第一次失去了記憶以來,第兩百或是第三百次靈魂離開肉體
作者的古代文學功底很不錯,運用"溫良恭儉讓"做反比有黑色幽默的效果,更將受害女孩的委曲求全,又愛又恨,孤獨無援的心態寫的非常細膩。但這本小說還是給人很瓊瑤的感覺,即便它是完全基於真實的事件上撰寫的。也許問題出小說刻意地回避了好些關鍵的內容,比如女孩整個成長過程中父母為什麽會缺席?老師貌似跟女孩的父母關係還不錯,他怎麽就有膽子欺負人家女兒?女兒成了神經病,父母一言不發,毫無作為,還配當父母嗎?<<洛麗塔>>裏麵也不敢這麽寫啊。一開始我甚至覺得作者自殺是給父母逼的,他們那麽要麵子,那麽喜歡息事寧人,總是想希望裝作一切都會過去,女孩隻能用死亡打開真相。
跟朋友討論這本書的創作背景和人物時,又有了新的認知,關鍵是作者林奕含到底經曆了什麽,為什麽法律不能給予她伸張正義的可能?
以下摘自澎湃新聞:
台南地檢署8月21日偵結該案,宣布由於證據不足對陳星不予起訴。台南地檢署(南檢)調查4個月,傳喚陳星、林奕含家人、閨蜜、醫師等證人,並參考雙方通聯、林奕含病曆、心理谘詢記錄等對此事進行調查。南檢22日召開記者會稱,林奕含家屬表示不願對陳星提告,此案是由多名民眾告發,從“未滿14歲或16歲為性交”“利用權勢或機會為性交”“強製性交致被害人羞忿自殺”3項罪嫌進行偵辦。南檢稱,據林奕含的閨蜜與補習班班主任等人證述,可確認她滿16歲後才認識陳星,就算兩人發生關係,也難認有罪嫌。根據相關證述,檢方認為雙方最可能於2009年8月發生關係,那時林奕含已結束補習,與陳星不是師生。另據閨蜜稱,林奕含曾將陳星介紹給她們認識,當時兩人互動如情侶,林未提到被性侵。陳星強製性交罪名也難成立。
結合小說中的描述,很可能一開始女孩確實尊敬和愛慕老師,發生關係後出於自尊心也不敢告訴家人和報警,等後來發現老師其實是利用了她,而且不斷玩弄其它女性,林奕含認識到自己是受害者,但這個時候再去報警已經改變了性質,她等於是吃了啞巴虧。她無法從被侵害被玩弄的羞恥中走出來,患有抑鬱症和精神分裂,最後更不惜以死明誌。
“原來林奕含的博客未曾公開發布的文章裏寫道,除了高中時期的誘奸,陳國星後續還有許多變態行為。林奕含的抑鬱症,自高中二年級被誘奸後開始。不到17歲的她,在誘奸事件發生之後,寫下了自己的想法:她知道父親的社會地位,也知道這件事情一旦被披露,一家人就要活在花邊新聞裏了。她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所以就隻好美化這段關係,讓已被扭曲的人生維持下去。大學時期重新發病,正是因為陳國星讓她見到自己的另外一個“獵物”,叫“培培”的女生,介紹她倆認識,並無恥地提出,讓她們兩個都“愛”自己。這無異於宣告:你隻是我玩弄的諸多小女孩之一。
之前,她一直用這個理由來說服自己活下去:他雖然做了如此壞事,但終歸是愛我的吧,罪無可恕,但情有可原。這次的遇見,把這個謊言和她的傷口,一起狠狠地撕裂開來:她一直一直,活在自己編織的夢裏,假裝自己不是被誘奸,而是老師真的愛她、情不自禁,假裝也愛上了老師,自己在師生戀,她甚至把陳國星當做男朋友介紹給了自己的閨蜜,大家一起吃飯出街——直到見到其他獵物,她才知道自己隻是老師割下的韭菜之一,等她去上大學了,老師又會從下一撥補習女生裏挑選獵物。(我記得高岩事件裏,也是一件類似的事情給了她嚴重打擊:高岩聽沈陽曾對另一個要下手的女生說,你比高岩漂亮多了,我怎麽可能看上她?——忍不住歎息:單純的姑娘們啊,專情和唯一,是對愛人而言的,怎麽可以跟騙子計較?)
這次打擊之後,林弈含的抑鬱症複發,並且嚴重程度遠遠超過以往,直到她投入學業中,才慢慢穩定下來。可是,正當她在準備大一期末考試之際,卻偏偏又目睹陳國星對第三個高中女生下手。這一次,她徹底崩潰了,在抑鬱症的基礎上又患上了精神分裂。”
注明:資料來源:《探尋林奕含的“真相”》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9769843/
無論如何,陳星生為老師卻利用職業便利侵犯未成年少女,對這些女孩的人生造成了毀滅性的影響,就如同林奕含借助女主房思琪說:“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麵思考是多麽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麽嗎?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麵。”很遺憾,當房思琪最需要父母的嗬護的時候,他們沒能給予足夠的監護和重視,而事情發生後又不能積極有效地找到證據維護女兒被侵犯的權益。老師固然罪責難逃,但是父母也同樣監管失利。
林奕含用自己的生命大聲疾呼出自己的委屈和不甘,用最決絕的方式喚醒了社會對於未成年人被誘導受侵犯的關注,也讓人們看到司法界定上的不足和缺失。《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文學角度上不可能與《洛麗塔》同日而語,但卻具有非凡的社會現實意義。就如同林奕含在文章中寫道的: “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能成為更好的人。”
部分摘抄:
P151
每隔一陣子,總會有綁架強暴案幸存者的自傳譯本出版。她最喜歡去書店,細細摸書的臉皮上小女生的臉皮,從頭開始讀,腳釘在地上,這許久。讀到手銬,槍,溺人的臉盆,童軍繩,她總像讀推理小說。驚奇的是她們脫逃之後總有一番大義,死地後生,柏油開花,鯉躍龍門。一個人被監禁虐待了幾年,即使出來過活,從此身份也不會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紅色愛好者,女兒,媽媽,而永遠是幸存者。思琪每每心想,雖然我的情況不一樣,但是看世界上如常有人被綁架強暴,我很安心。旋即又想,也許我是這所有人裏最邪惡的一個。
她問過老師:“我是你的誰?情婦嗎?”“當然不是,你是我的寶貝,我的紅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一句話說破她。她整個人破了。可是老師,世界上稱這個情況叫偷腥,魚腥味的腥,她忍住沒說出口。再問:“可是我認識師母,還有晞晞,老師知道我的意思嗎?我看過她們的臉,這樣我很痛苦,痛得很具體,我連寒暑假都不回家了。”他隻草草說一句:“愛情本來就是有代價的。”她馬上知道他又在演習他至高無上之愛情的演講,又在那裏生產名言,她不說話了。世界關成靜音,她看著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
最好說悲劇,反正一定不是喜劇的,隻希望你回想起來有過快樂,以後遇到好男生你就跟著走吧。”思琪每次聽都很驚詫。真自以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這樣,你要我相信世間還有戀愛?你要我假裝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開的女孩,在校園裏跟人家手牽手逛操場?你能命令我的腦子不要每天夢到你,直夢到我害怕睡覺?你要一個好男生接受我這樣的女生─就連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對你的愛之外學會另一種愛?但是思琪從沒有說話,她隻是含起眼皮,關掉眼睛,等著他的嘴唇襲上來。
P213
大起膽子問他:“做的時候你最喜歡我什麽?”他隻答了四個字:“嬌喘微微。”思琪很驚詫。知道是《紅樓夢》裏形容黛玉初登場的句子。她幾乎要哭了,問他:“《紅樓夢》對老師來說就是這樣嗎?”他毫不遲疑:“《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
一刹那,她對這段關係的貪婪,嚷鬧,亦生亦滅,亦垢亦淨,夢幻與詛咒,就全部了然了。
不知不覺已經天黑了,從淡水河的這岸,望過去熙攘的那岸,關渡大橋隨著視線由胖而瘦,像個穿著紅色絲襪的輕豔女子從這裏伸出整隻腿,而腳趾輕輕蘸在那端市區的邊際。入夜了,紅色絲襪又織進金線。外麵正下著大雨,像有個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潑到了彼岸的黑夜畫布上就成了叢叢燈花,燈花垂直著女子的紅腳,沿著淡水河一路開花下去。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紋姐姐不知道會怎樣形容這畫麵。又想到,也沒辦法在電話裏跟伊紋姐姐分享。這美真孤獨。美麗總之是孤獨。在這愛裏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獨不是一個人的孤獨,是根本沒有人的孤獨。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師的故事拍成電影,導演也會為場景的單調愁破頭。小公寓或是小旅館,黑夜把五官壓在窗上,壓出失怙的表情,老師總是關燈直到隻剩下小夜燈,關燈的一瞬間,黑夜立刻伸手遊進來,填滿了房間。黑夜蹲下來,雙手圍著小夜燈,像是欲撲滅而不能,也像是在烤暖。又不是色情片,從頭到尾就一個男人在女孩身上進進出出,也根本無所謂情節。她存在而僅僅占了空間,活得像死。又想到老師最喜歡幻想拍電影,感覺到老師在她體內長得多深邃的根。
老師從來不會說愛她,隻有講電話到最後,他才會說“我愛你”。於那三個字有一種汙爛的悵惘。她知道他說愛是為了掛電話。
P303
甚至到了最後,她還相信他愛她。這就是話語的重量。想當年在高中教書,他給虐待小動物的學生開導出了眼淚。學生給小老鼠澆了油點火。給學生講出眼淚的時候他自己差一點也要哭了。可是他心裏自動譬喻著著火的小老鼠亂竄像流星一樣,像金紙一樣,像鎂光燈一樣。多美的女孩!像靈感一樣,可遇不可求。也像詩興一樣,還沒寫的、寫不出來的,總以為是最好的。淋浴間裏,當虯蜷的體毛搓出白光光的泡沫,李國華就忘記了思琪,跨出浴室之前默背了三次那個正待在臥房的女孩的名字。他是禮貌的人,二十多年了,不曾叫錯名字。
P312
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從你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你從日記裏讀來的時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學,念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曆。你懂嗎?你要經曆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欲望,你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你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怡婷點點頭。伊紋順順頭發,接著說:“你可以把一切寫下來,但是,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升華,不是淨化。雖然你才十八歲,雖然你有選擇,但是如果你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你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理心,什麽人都有點理由,連奸汙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隻有被奸汙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選擇─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你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結局的情況下寫下這些,她不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有了,可是,她的日記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經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這一切。怡婷,我請你永遠不要否認你是幸存者,你是雙胞胎裏活下來的那一個。每次去找思琪,念書給她聽,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想到家裏的香氛蠟燭,白胖帶淚的蠟燭總是讓我想到那個詞─尿失禁,這時候我就會想,思琪,她真的愛過,她的愛隻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