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夕陽醉了
那女人一直在打量著虞山,從她走進發廊的那一刻,虞山就感覺到她奇特的目光。女人樣貌雍容,穿著白色的套裝,看年紀應該在50歲左右。她的眉眼好像在哪裏見過,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但是虞山可以肯定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
隻一眼,虞山就知道她不是客人,通常來發廊剪頭發的女人都是穿著隨意,有的人甚至穿著睡衣睡褲腳踩拖鞋就跑了進來,等頭發做好了再回家化妝換衣服,而這位女士衣著正式,妝容得體,頭發紋絲不亂。
發廊的小妹端上茶水,聽女人說要找虞山,小妹實話實說當日虞山的預約已經滿了,除非有客人臨時取消,否則無法安排。
女人一點兒也不驚訝,說道,沒關係的,我並不是來剪頭發的,我就是有幾句話要跟他當麵說。請你告訴他一聲,我就在這裏等著。
小妹困惑地看看女人,急忙跑過去跟虞山說了,虞山停下手中的剪刀,飛快地抬頭看了那女人一眼,女人微笑著向他點點頭。虞山吩咐小妹,你去跟她解釋一下,說我這裏可能還需要大概20分鍾,忙完了,馬上就過去。
小妹帶著女人在等候區的綠色沙發上坐下來,發廊的環境不錯,等候區布置的非常溫馨,沙發前的玻璃茶幾上擺放著的當季最流行的時裝雜誌。但女人隻是遠遠地看著虞山,好像不願放過他的任何細微的表情和動作。
虞山覺得甚是奇怪,但依舊埋頭工作著,剪刀如同湖麵上的鷗,輕巧的在發髻間橫斜穿行。客人是思年華療養院的馬護士,因為小雪在思年華住院的那段時間,好多護士都成了虞山的常客,就算小雪不住院了,她們也常常過來剪頭發。
聽馬護士說療養院最近又擴建了,比起小雪住院那會兒大了三倍,而且病人也增加了很多,即便擴建後,療養院依舊人滿為患,根本沒有空床位,還有好多人在等著住院,護理工作時間長也特別累。
怎麽忽然有那麽多的新病人?都是什麽情況?虞山奇道。
都是昏睡不醒....跟小雪差不多的情況吧。
怎麽可能?他們全是嗜睡症後遺症嗎?
這個......馬護士壓低了聲音,對不起,溫所長不讓我們在外麵說的療養院的事兒,都怪我多嘴。
為什麽不能說呢?療養院裏收留病患不是很正常嗎?
虞哥,除了有瞌睡症,還有些以前是自閉症和抑鬱症....到我們療養院的大多數是因為使用了那個夢境設備後變成了植物人的。現在院裏特別設立了專門的專家小組。馬護士吞吞吐吐,不安地眨眨眼,虞哥,我們不說這個了。我現在工作壓力真的特別特別大,每天都掉好些頭發呢,你有沒有什麽好辦法?
虞山知馬護士為難,便說了些食療的方法給她,又推薦了幾個性價比高的護發產品。馬護士自顧自地說起了老家的事兒,聲音遊離在空氣中,虞山默默地忙碌著,好像聽見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聽見。修剪好了鬢角,馬護士本來是個長臉,虞山給她剪了個法式劉海,視覺上臉小了也秀氣了。
虞山幫馬護士吹好造型, 又問,再上一點兒發油?這樣頭發會顯得滋潤有光澤。最後虞山拿過一麵大鏡子來放在馬護士的左右前後都照了照,看看合不合心意。
好的呀,謝謝虞哥,剪的真好看!給小何她們看見我這新發式肯定要羨慕死了,嘻嘻。馬護士對著鏡子左看看右看看,美滋滋地欣賞著,虞哥,你說我要是把頭發挑染成大紅色,會不會好看?
嗯,可以試試啊,你皮膚白,紅色很搭你的氣質。
大紅色是不是太豔麗了一些?你知道溫院長很不喜歡我們護士打扮,說會分心影響工作。
挑染沒事的,就染頭頂和鬢角上幾根,平時梳起來也看不出,但是休班逛街的時候頭發放下來,頭發裏麵有幾縷好像火狐狸毛那種熱烈而尊貴的紅色,特別有範兒。
虞哥,那就說定了,下次咱們就做挑染,大紅色的! 我爭取把溫院長的太太拉來一起做,這下溫院長就沒話可說了吧。嘻嘻。
馬護士謝過了虞山,滿心歡喜地起身去前台結賬,又買了幾款發廊裏代銷的護法用品,櫃台後的老板娘眼睛亮亮的,好像被暖陽照亮的樹葉,隔得老遠對著虞山豎起大拇指。發型師棠哥不以為然地噗了一聲側過身子去,小學徒小妹們互相對對眼神,對虞山又多了幾分佩服。
離下一個預約隻有6,7分鍾的時間,虞山連喝杯水的時間都嫌少了。但穿白色套裝的女人等了許久,總不能不搭理。見虞山過來,她站起身伸出了右手,笑道,小虞,你手藝真好,都把我看傻了,下次我也來找你剪頭發吧。口吻十分親切,不像是初次見麵,倒像是相識多年的親人。
過獎了!過獎了!虞山恭恭敬敬地握住女人的手隻輕輕一觸便鬆開,道歉說,對不住,讓您久等了。怎麽稱呼您?
我姓蘇,我是吳經理介紹來的。
吳經理?虞山有些驚訝,哪個吳經理?我已經不在吳經理的手下做事很久了。
吳常锝,你網站上做夢境產品的廣告客戶啊,怎麽會搞錯?我們一直在關注你的夢網,定位很好,流量也不錯,你有沒有想過把網站出售?
出售網站....這個.....我....
小虞,我親自來就是為了表達誠意,我知道這裏說話不方便,要不我們還是約個時間坐下來談。
蘇女士,老實說,我目前沒有賣掉網站的打算。
小虞,你先不要給出結論,你可以了解一下我們,我們慢慢談。你今晚有空嗎?下班後我們聊一聊?
今晚恐怕不行,我已經有約了。不好意思啊。虞山說話依舊客客氣氣,但是已經打算轉身回去工作了。
小虞,你可以先考慮考慮價格嘛,我們都可以商量,有時間了給我個打電話吧,我叫司機過來接你。
女人遞上一張名片,虞山接了過來,隻見名片上5個金色楷體的小字,上麵寫著“渡源工作室”,和一排7位數的電話號碼,中間是“蘇瑾”兩個燙金大字,應該是她的名字。
虞山拿著名片考慮了一下,說道,蘇女士,您知道黑夢傳奇吧?
你是說虛擬夢境遊戲公司黑夢傳奇?
蘇女士果然是業內中人,是啊,就是他們。過去半年黑夢傳奇一直想跟我談收購,但是我拒絕了,所以您懂的我確實沒考慮要賣掉網站.....謝謝您親自過來一趟,但是我隻能讓您失望了。對不起,我的客人已經在等我了。
沒事沒事,小虞,你先忙著吧。不著急的,我們可以坐下來多聊一聊,你也可以了解一下我們工作室的願景,就算不收購,也許我們可以合作,各種可能都有,都可以談,你應該會感興趣的!
這天虞山一直忙到晚上6點才把所有的預約做完,才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出了店門。街頭華燈初上,虞山確認了一下在星宇咖啡屋門口碰麵,又跟照顧小雪的師母打了電話說自己會晚點兒回去。
朵朵盼了一天,從下午開始就在衣櫥裏翻箱倒櫃,本來選了淺色的高腰短裙加風衣,但又想穿高筒靴裙子之類未免顯得太刻意了。朵朵搖搖頭,就當是個聊得來的好朋友吧,反正不能算是約會。不能太隆重又不能太呆板,最後她還是選了一套跑步穿的緊身運動裝,覺得還是做真實的自己比較舒服自在些。
康南之後,她的心好像結了繭,對於男人也有了種畏懼感,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傻乎乎的陷進去。她不知道對虞山是一種什麽心情,既想靠近,又怕靠近,既期待著親密又提醒自己不可癡心妄想。
看見虞山的短信說已經到了星宇咖啡館,朵朵急忙下樓,小跑著穿過夜色下的街道。已經能看到星宇咖啡屋落地窗內橘黃色的燈光了,咖啡館外的露天茶座裏,遠遠看見虞山正坐在靠牆的圓桌邊默默地抽著煙。
他穿了一件灰藍色的襯衫,黑色休閑褲,外麵是一件黑色夾克,低調的衣著卻不掩身姿挺拔。朵朵覺得虞山比4年前沉穩了,看著他,竟有點神思恍惚。
她放慢了腳步,想躡手躡腳地走近前,可是還是被虞山一轉頭就發現了。
剛剛看你在角落抽煙的樣子就像是老電影裏的畫麵。
我還沒戴墨鏡呢。說著,虞山真的從口袋裏拿出一副墨鏡夾在了鼻梁上,問,怎麽樣,像不像黑澀會的幹活?
真的好帥啊,再來條導盲犬就更帥了。朵朵哈哈大笑。
虞山將煙頭按熄了,指著桌上的兩個杯子,說,朵朵,我買了一杯奶昔一杯奶茶,你自己挑吧,想要什麽?
我選奶昔,朵朵伸手過去拿起粉紅色的草莓杯子,喝了一口,甜甜地笑著說,謝謝你啊,想的真周到。
不用謝,這是門票,一會兒等著吃大餐。
啊?!哪有什麽大餐啊,你是不是搞錯了?
啊!?現在的小姑娘都這麽會精打細算,完了完了,我虧大發了。虞山笑道。
喂,有美女導遊免費陪你去河邊散步,你虧在哪裏?
也對,這麽好的福利,看樣子我得多來幾次才好。
朵朵想說你要是願意,天天來就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偷眼看虞山神色如常,並無特別曖昧之意,朵朵想,他在發廊裏多的是美女客人,平時逗趣慣了,自己可不要一高興就沒有分寸。
請問導遊,我們現在往哪裏走?虞山拿起杯子站起身。
嗯,我們先去橋邊看看有太極圖的河段,然後順著橋走到河對岸,那邊有家特別有名的韓國烤肉店叫木槿花,平時要排好長時間才能訂到位,今天我訂了7點半的座,時間應該剛剛好,大佬,你現在還不餓吧?
不餓不餓,上了一天班從早忙到晚,被洗發香精啫喱水熏得腦殼疼。難得天氣不冷不熱的,去河邊走走再好不過。
河邊的空氣不錯,保證一圈走下來讓你神清氣爽。
河邊的建築大多是殖民地時期遺留下來的西式高樓,巨大的石頭外牆,方方正正的主體和凸凹異域的窗戶,走在其中頗有異國情調。秋陽將最後一抹金黃灑向大地,屋頂上,街道上,廣場上都流動著金色而夢幻的暖意。朵朵平時總是沿著這條路跑步,無論是花壇路燈還是街邊的服裝店,花店,帽子店,畫廊,餐館都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風景。但這天因為有虞山在身邊不疾不徐地散著步,那些熟悉的街景忽然變得異樣的浪漫和陌生。
朵朵將喜歡一家小店指給虞山看,櫥窗裏布置得頗有童趣,樣式別致的杯杯盞盞被放在高低錯落的白色托盤上,另外一個櫥窗裏放著圓形的矮藤椅,每個藤椅上都擺放著手工刺繡的太陽花,雖都是些家常之物,卻無不充滿了生活的小情趣。
兩人並肩走著,人行道狹窄,對麵有行人過來,虞山靠近朵朵,好幾次手臂已經碰到了一起,等行人過去,兩人又各自的回到了正常的距離。朵朵也說不出自己是鬆了一口氣還是略感失望,走起路來也有些飄飄忽忽的。
他們繞到了鋼橋下,經過梯形的船閘往下走,就到了河邊。此刻水麵非常平靜,看不出絲毫的異樣。虞山目不轉睛地看著水流的方向,寬闊的河體經過鋼橋下方的時候,被石頭橋墩切割成好幾段,水流到了橋墩附近也變得湍急。無數的細小的木屑和落葉匯集在這裏,被看不見的漩渦推搡著打著轉沉入了黑色的河底。如果飄來是大片大片的白色泡沫,旋轉出太極圖形也不奇怪了。
在半月形的河堤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木頭長椅,兩人在一張木椅上坐下,鋼橋下的木棧碼頭上,一群人正在那邊拍婚紗照,背景是被晚霞映照得閃閃發亮的河麵。跑步的人,遛狗的人,說說笑笑的情侶,還有騎著自行車的孩子們和喧囂嘈雜的遊客從他們身邊經過,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夫妻牽著手慢慢走來。朵朵側頭看虞山,沒想到虞山不緊不慢地將墨鏡收起來,也正好轉過頭來,眼神中淌著笑意。四目相投之間,朵朵不由得心神一蕩,臉莫名的燙了,她慌忙轉過頭看向遠處。
暮晚的河水在夕陽下閃閃發亮,黝黑而遲緩的河麵上海鳥成群 時光搖動記憶的浮沫 樹叢後鍾聲傳來,宣告長日將盡。平時跑步跑到這裏,朵朵喜歡坐下來休息幾分鍾,傾聽鐵橋上車輛經過橋麵時發出哐當哐當的巨響,等著夕陽西下沉入長長的河堤,將一天的疲勞和煩悶都消融在美麗的金色中。
你知道嗎?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一首歌,我手機裏就有。虞山拿出手機打開蝦米播放器,選了張學友的那首《夕陽醉了》,隻是周圍噪音太大,聲音調到最高,不覺其美,反倒覺得有些失真。
朵朵想起自己的運動服口袋裏恰好放著一副耳機,拿出來接上了虞山的手機,兩人一人拿了一個耳麥,將頭湊到了一處。虞山張開右邊的臂膀將手放在朵朵背後的靠椅上。嘹亮而明快的薩克斯風獨奏穿空而來,朵朵一動也不敢動,隻覺自己的心都要醉了。
張學友 《夕陽醉了》
作詞:小美
作曲:童安格
夕陽醉了 落霞醉了 任誰都掩飾不了
因我的心 因我的心 早醉掉
是誰帶笑 是誰帶俏 默然將心偷取了
酒醉的心 酒醉的心 被燃燒
唯願心底一個夢變真 交底美麗唇印
印下情深故事 更動人
回來步入我的心 好嗎? 回來別剩我一個人
尋尋覓覓這一生因你 尋尋覓覓這緣份接近
斜陽別讓我分心 好嗎? 斜陽浪漫可惜放任
紅紅泛著酒窩的淺笑 何時願讓我靠近。
兩人靜靜依偎在霞光中,晚風習習,鋼橋下的河水漣漪不斷。隻覺天大地大,多少世事無常多少物是人非都融化在這片安寧的金色之中。
聽罷一曲,朵朵歎道,太美了,怎麽可以這麽美,歌詞也寫得好。
虞山笑眯眯地將耳機摘下來還給朵朵,又將手機收起,說,看了這麽多美景,肚子都看餓了,我們往餐館那邊去吧,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
哎呀,幸虧你提醒,我差點兒都給忘記了。朵朵彈簧一樣從木椅上跳起來,從這裏走上橋,差不多15分鍾就到了。
好啊。咱們走吧。
我本來想再去一次“莊生曉夢”的,電話打過去沒人接聽,我還特意過去看了看,才發現那個酒吧已經不在了,整棟老樓都拆掉了。
這事兒我知道,我聽說“莊生曉夢”的老老板忽然心肌梗塞過世了,把生意留給了兩個兒子,結果兒子們內鬥不斷,誰都不會經營,被人忽悠著賣假酒,對客人亂漲價,折騰來折騰去,好好的一個“莊生曉夢”就關門大吉了。特別可惜。今天還有人來跟我談買賣夢網的事情,我當場就回絕了。
夢網是你和小雪的心血,這麽多年你花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在上麵,怎麽可能賣掉呢?
這些年越來越多的人對夢境的領域有興趣,夢網知名度越來越大,用戶也增長的很快,大概有人眼紅,覺得躺著就能收廣告費,誰不想啊?但就像你說的夢網對我有特殊的意義,就算夢網不賺錢我都會做下去,我最怕的就是那些大公司財力雄厚,買斷了夢網立刻將它封殺掉。
為什麽要封殺掉?朵朵大惑不解。
大公司戰略,為了自己的品牌占市場的絕對優勢,會收購小公司或者合並或者殲滅,利益最大化。
什麽公司這麽霸道啊?
那天我跟你說過,黑夢集團。
對啊,你那天忽然說黑夢,還發了個有太極圖案的旗幟給我看,到底是什麽意思?
黑夢集團,簡稱黑夢,是一個跨越全球的夢境遊戲開發商,他們有一款遊戲叫黑夢傳奇,非常非常火。黑夢傳奇的徽標就是一個太極圖,一黑一白的兩個逗點,合起來正好是一個栩栩如生的太極圖。聽說黑夢集團是一個世代相傳的家族企業,背景神秘莫測。他們一直在跟我聯係想收購我的網站,那天看見你貼的圖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雖然說不出兩者之間有什麽聯係,但是總覺得他們不懷好意。
太可怕了!虞哥,你可千萬千萬要撐住,別把夢網給賣了。就像現在這樣就挺好。
你放心,無論他們怎麽說,我都不會賣的。
兩人說著話已經走到了木槿花韓國烤肉館門前。
兩個人在美景裏一走走, 感覺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