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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埋葬的愛》(2) -- 好合

(2019-12-31 10:14:49) 下一個

2

健身房的跑步機每次啟動前都必須先填寫年齡,她習慣性地按了一個25,她已經很久沒有想過自己的真實年齡了,女人過了30歲以後會自動停止計數,哪怕是和朋友慶日,也絕對不願提及真實的數字。

 

她跑了起來,步履輕快如同一隻穿越林地的小鹿。她的上衣領口已經被薄薄的汗水浸濕了,牆上的時鍾指向5點48分.

 

曾經她覺得女人老了便沒有了談論美的資格,記得小時候有個女鄰居,多大年紀了還留著一頭齊腰的長頭發,那頭發既不油亮也不順滑,無論近看遠看都是一把枯草,但是那女人還是美滋滋地披散著長發,好像披散著永不流逝的青春。

 

現在,她也感受到了時間的無情,時光的痕跡從頭發絲裏冒出來,從皮膚的褶皺後透出來,她看著鏡子的時間越來越長,對於衰老的恐懼是與日俱增。她否定不了年齡,隻能將心中的惶恐用另外一種方式溶蝕掉。窄小的健身房裏,她的紅色跑鞋有節奏地敲擊著跑步機的滾動帶。

 

跑步給她一種掌控的力量,也許她控製不了時間,控製不了衰老,控製不了變化,但是卻能控製自己的意誌,仿佛隻要她還能努力,就不會失去活力和青春。

 

窗外的天空灰暗疲憊,欄杆上堆著昨夜剛下的小雪,她飛奔著,時不時側頭看一眼牆上的鏡子裏正在跟時間賽跑的自己。智者說女人若想美麗,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喜歡的人。她對這句話深信不疑,沒有什麽比愛更能滋補女人的內心和身體的了。網絡時代,人們有了更多相識的機會,圖片是修飾過的,語言是修飾過的,人們要的不過是那麽一點點幻夢的空間。

 

她更加喜歡現實中的電流,卡頓醫生眼中的小火苗給了她很多的快樂,那意味著她依舊是個有魅力的女人,依舊對異性的有某種吸引力。如果護士知道卡頓醫生本人給她打了電話,還不知道會作何表情呢?她的嘴角揚起來,露出一個複雜的表情,像是沾沾自喜,又像是憐憫。

 

那天放下電話,她拿著卡頓醫生的號碼,望著那7個數字發呆,電話在一步之遙,但是她隻是安靜地坐著,回味著卡頓醫生說的話,故事可以有無數的可能,但對於生活的殘酷她已經知道的太多,她早已不再是初出茅廬的小女孩。愛情當然可以讓女人美麗,愛情也可以讓女人衰老悲傷嫉妒憤怒,最後愛情總是喜歡變成雙刃劍傷人傷己。

 

為什麽總是保持著不合時宜的清醒呢,她右肩上的小魔鬼歎了口氣:不過是一個電話,又有什麽大不了?為什麽不可以偶爾迷失一會?好花不長開,好景不常在,不如就當一個走下列車的旅客,在路邊開滿野花的小樹林稍作停留,一個誰也不知道的過客,短暫的快樂後回到生活,能有什麽大不了?

 

確實沒有什麽大不了,但是問題在於這世上的人,有了好的,總想更好。

 

卡頓醫生對她有好感是真的,但是還會有更美更年青的女人出現在卡頓醫生的診所。護士壓抑的笑容浮出水麵,她有些悲涼地想為什麽卡頓醫生有了那麽愛慕他而又忠實的助手依舊會不知足呢?

 

很多年前,她也是這樣愛著傑的, 那個曾經讓她徹底失守的男人,一開始也是同樣的小電流,同樣的心動,唯一不同的是那時的她還不懂得害怕,不懂得愛的代價,被命運打翻在地的滋味真不好受,又何況是被最愛的人。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是一定不會愛上傑的。那時傑從加拿大回來開廣告公司,自己擔任藝術總監,太太和孩子仍然留在加拿大蹲移民監,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卻還是陷入了感情。她一直都喜歡他的才氣他的專注,他們自以為掩飾得好,但咳嗽和愛情都是藏不住,公司裏的人不知怎的全都知道了。

 

大家對傑又敬又怕,但是背地裏對她可沒少排擠。每次她走到休息室,人們就會沙丁魚一樣的擠到屋子的另一角。她能感覺到挑動的眉毛,開合的嘴巴,壓低的聲音和無處不在的孤立。廣告公司的人員流動快,不過3年下來,從媒體部到客戶部到設計部,已經進行了兩次大換血。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是資深的員工了,即便不是最聰明的,也一定是最勤奮的。

 

但在別人的眼中,她是個沒有底線的女人,是個不光彩的小三,她的成績都拜傑所賜。他們不會懂得她對傑的愛是無條件的,這麽多年,廣告公司的人來來去去,她並不介意從未漲過的工資,心甘情願地留在傑身邊做他的左膀右臂,她用盡心思地做好傑交代的大小事務,覺得自己和傑的太太相比才是更適合的搭檔和伴侶。傑一開始就跟她說要在公司和客戶麵前維護一個好男人,好先生,好老板的形象,她聽懂了,所以總是低調,總是忍耐,總是沉默,因為深愛著傑 ,她並不覺得自己過得委屈,她耐心地等待著,相信傑會像他說過的那樣安排好一切,並最終與她長相廝守。

 

關於《好合》的攝影係列是她和傑共同的創意,攝影對象是從20歲新婚到80歲金婚的夫妻。60歲以上的老夫婦非常難找,畢竟要全裸出鏡,對於老一輩的人來說且不論思想上的保守,但就在鏡頭前暴露衰老的軀體是巨大的挑戰。她費了好大的氣力找到幾對思想開通的模特,從年青到年長都有,惠子夫婦是老年組中最引人側目的一對。拍攝那天,惠子和先生準時來到攝影棚,惠子精神頗佳,滿頭的銀發被修剪得有型有款,皮膚帶著自然的光澤。

 

攝影安排在兩天完成,為了節約經費,每一個細節都是她親自核對的,開拍的當天,傑遲遲未至,差不多等到了中午,傑的電話打過來,他說他不能繼續《好合》的項目了,讓她解散攝影組。

 

為什麽?她大驚失色,手上的資料本全摔在了地上。為了這個項目,她準備了很久的資料,反複掂量,每對模特夫婦的資料背後她都會加上一個備忘錄,注明對方的性格,背景和經曆等等,甚至細致到喜愛的動作和生活習慣,方便在錄影時使用。她絞盡腦汁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最沒想到傑會忽然撤出。

 

她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壓住怒氣,大聲問。

 

這個項目必須停掉,資金方拒絕投資。海倫,你通知大家解散吧,現在實在沒辦法了,對不起,辛苦你了。哢嗒一聲,傑掛斷了電話。

 

屋子裏很安靜,攝影師,助理們都看著她,模特們也瞪大眼睛。她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知道解散兩個字是很容易說的,但是這個項目散了就恐怕再也沒有機會重來。這是她和傑的心血,花費了他們無數的日夜,多少甜蜜和心酸的付出不能就這樣泡湯。

 

為什麽呢?為什麽會這樣?她心裏升起無數的疑問。傑變了,自從他太太從加拿大搬過來以後,他就一點一點地疏遠她了,她看著這變化發生卻無能無力,她期望用《好合》留住他的心意,但是一切都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像一個孤勇的將軍,無論有沒有糧食都要打完這一仗,她想,無論如何她決定第一次違背傑的指示,她決意獨自支撐下去,絕對不能讓《好合》陷入停滯。

但是事情並不是她能夠掌控的:她臨時找來的替補攝影師不熟悉流程,不斷地發脾氣。有幾個模特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了風聲,擔心拿不到錢,開始討價還價。助理們聚在一起講小話,聲音忽大忽小,她沒有抬頭,但是背脊上好像有無數條蛇爬過,那種濕冷的感覺她再熟悉不過,她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真的嗎?海倫和傑?怎麽可能啊?

 

所以老板娘不開心啊!

 

老板娘這招真厲害,她才是公司的實際控股人。

 

到底是誰告訴老板娘的,誰這麽壞去捅馬蜂窩?

 

還用人告訴嗎?不是說嘛,隻有咳嗽和愛情是藏不住的。

 

........

 

壓低的笑聲傳來,她慌忙帶上了耳機,心亂到極點。她給傑發了一天的信息,他都沒有回複,電話也不接。一天下來她感到自己就快要崩潰了。

 

又有一對模特表示不願意再拍攝了。她安撫了好半天也沒有效果。

 

惠子一直坐在不遠的落地玻璃窗前喝茶,此刻起身走了過來,大聲說,海倫!他們不肯拍,我們沒事的,我們先拍!

 

人群忽然安靜了,大家看著惠子誰也沒說話。

 

她的眼淚差點兒掉下來:謝謝,太謝謝了!好的,那我們就先拍你們這一組。

 

當惠子和先生穿著浴袍走進攝影棚,她給惠子送去公司準備後的胸貼,沒想到惠子搖搖手,不用啦,都這把年紀了,敢答應你們要拍,就不會在意這些。

 

攝影機下惠子按要求半跪在地上,整個身體向前匍匐在地上,與同樣全身赤裸的先生,相對叩拜。下麵一張要求惠子和先生麵對麵彼此凝視,他們看著看著忽然都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惠子的身體瘦削,柔韌性非常好,惠子年青的時候一定是個風采卓然的大美女。當惠子伏地叩拜,赤裸的肌膚上從背部到脖子有一大塊橢圓形的暗紅色疤痕非常刺眼。

 

攝影師皺眉問,趕緊拿遮瑕霜蓋一下?太難看了!

 

化妝師慌忙走上去要給惠子化妝,惠子卻不讓,到了這個年紀,真實比美重要,我不要遮瑕,也不要修圖,這塊疤痕對我有特別的含義,我不想抹掉。

 

化妝師和攝影師將探究地目光看向她,希望她能勸勸惠子。她沉吟著,如果換在昨天,她還是那個完美主義者,她會用盡全力去勸說惠子。但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傑的退出好像一刀砍在她的身上,她的堅持不過是不甘心不服氣而已,此時此刻,沒有什麽比刺目的疤痕更能打動她的心。

 

我覺得這疤痕很真實很震撼,不如就這樣拍吧!她說。

 

惠子轉過頭看著她,眨了眨眼睛,那其中有懂得,也有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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