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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洛神賦》背後的驚世陰謀

(2019-06-16 19:49:41) 下一個

《洛神賦》

——曹植

黃初三年,餘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fú)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曰:餘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huán)轅,經通穀,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héng gāo),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miǎn)乎洛川。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岩之畔。乃援禦者而告之曰:“爾有覿(dí)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禦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 

餘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lù)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y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máo),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tuān)瀨之玄芝。

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dì)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誌兮,申禮防以自持。

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鬱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爾乃眾靈雜遝(tà),命儔(chóu)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遊女。歎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guī)之猗(yī)靡兮,翳(yì)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mò)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於是屏翳收風,川後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鯢(ní)踴而夾轂(gǔ),水禽翔而為衛。於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複形,禦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fēi)轡(pèi)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公元二百二十二年,魏黃初三年。曹植從鄴返回封地鄄城的途中,他寫下了一篇文章。

在這篇文章裏,曹植說自己在途經洛水時邂逅了傳說中的伏羲之女洛神,極盡描摹這位佳人的風采神姿,字裏行間充斥著強烈的傾慕之情。他就象是一位陷入瘋狂熱戀的年輕詩人,把所能想象到最美好的詞匯,都毫不吝惜地加諸在這位女子身上。

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洛神賦》。其中諸如“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淩波微步、羅襪生塵”之類的描繪,已成為千古名句。

在《洛神賦》的背後,還隱藏著一段耳熟能詳的曹魏宮闈公案。據說曹植對曹丕的妻子甄妃懷有仰慕之情,卻終不可得。《洛神賦》裏的洛神,其實就是暗指甄妃,曹植籍著對洛神的描寫,來釋放自己內心深處最為熾熱卻被壓抑已久的情感。

唐代李善在《昭明文選》後的注解講了這麽一個故事:最初想娶甄妃的是曹植,結果卻被曹丕搶了先,曹植卻一直念念不忘。在甄妃死後,曹植入朝去覲見曹丕,曹丕拿出甄妃曾用過的金縷玉帶枕給他看,曹植睹物思人,大哭一場。到了晚上,甄後之子曹睿擺宴請自己叔叔,幹脆把這個枕頭送給他。曹植揣著枕頭返回封城,途經洛水時夢見甄妃前來與之幽會,有感而發,寫成此篇。

這是一個感人的故事,可惜的是,編的有點不靠譜兒。

曆史上的曹丕,是個出了名的小心眼,對自己的弟弟從來欲除之而後快,七步成詩的故事人人皆知。曹植被他死死囚禁在封地大半輩子,最後鬱鬱而亡。其他兄弟如曹彰、曹袞、曹彪等人,處境也是一樣淒慘。曹丕這種防兄弟如防賊的態度,就連陳壽著史時都有點看不下去,評論說“待籓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其殘老,大數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事事複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疾薨。”

這樣一個男人,如果知道弟弟覬覦自己老婆,不怒而殺之已屬難得,怎麽可能還會把老婆遺物拿出來送人呢?——何況送的還不是尋常之物,而是曖昧之極的枕頭。後世李商隱揶揄這段典故,寫了一句詩:“宓妃留枕魏王才”,可見枕頭這東西,是很容易讓人產生不良聯想的。曹丕再缺心眼兒,也不會這麽主動把一頂綠帽子戴在自己頭上。

由此可見,李善這個故事,編的著實離譜,不值一信。所謂曹植與甄妃如何如何,不過是文人的美好想象罷了。我一直堅信這是曆史的真相。可當我再一次讀完《洛神賦》的時候,對這個觀點,卻忽然有些猶豫了。賦中那種蘊藏著情真意切的心緒,那種澎湃浩蕩的感情,一千年之後仍舊讓人感覺到無比震撼。從人性的角度出發,實在無法想象,曹植歌頌的會是一位虛無縹緲的仙子,在現實裏沒有任何寄情。

於是我重新開始尋找關於《洛神賦》的一切,不帶任何偏見地去審視那段曆史。越是尋找,我就越是驚訝,因為這一篇賦背後隱藏的東西,似乎遠遠超乎想象。

挖掘真相是一項龐大、複雜的工程,如果沒有一個正確的切入點,就很可能會迷失在史料的迷宮裏。幸運的是,我找到了這把鑰匙,得以開啟了通往那個時代的大門。

這把鑰匙,就是《洛神賦》的原名。

《洛神賦》本來不是叫做《洛神賦》,而是《感鄄賦》。曆代許多研究者認為,曹植在黃初二年被封鄄城候,次年升為鄄城王,因此賦成此篇,以茲紀念。

這看起來言之成理,可惜卻不正確。漢賦之中,以地名為篇名的並不少見,如《二京賦》、《兩都賦》、《上林賦》等等,卻從來沒有任何一篇是以“感+地名+賦”的格式命名。

更深一步分析。鄄城在今山東西南,曹魏時屬袞州濟陰郡;而洛水則是在陝西洛陽附近,兩處相隔十分遙遠。曹植在一篇名字叫《感鄄賦》的文章裏,卻隻字不提鄄城,反而大談特談渡過洛水時的經曆。這就好像在《北京遊記》裏卻隻談黃浦江一樣荒謬。

除非《感鄄賦》醉翁之意不在酒,別有所感。也就是說,這個鄄字另有含義。

心細的人可能會發現。在《三國誌》裏,這個地名一律直書“鄄城”,如《程昱傳》“張邈等叛迎呂布,郡縣響應,唯鄄城、範、東阿不動。”可到了範曄寫《後漢書》的時候,每提到鄄城,卻都寫成了“甄城”,其下還特意標明注解“縣名,屬濟陰郡,今濮州縣也。‘甄’今作‘鄄’,音絹。”如果這個說法正確的話,甄字和鄄字在那個時候是相通的。

這裏稍微要涉及到一點古文字知識。“甄”在當時並不讀“Zhen”,按照許慎《說文解字》的記錄,甄字的古音是居延切,發音為Juan,而“鄄”字讀成絹,兩字發音完全一致。加上“鄄”字與“甄”字形幾乎一樣,從垔部,古人將之混寫一處,實屬平常。

我在《史記》裏也找到了相同的記載。既可以寫成“晉伐阿、甄”(《司馬穰苴傳》),又可以寫成“臏生阿、鄄之間”(《孫臏傳》)。可與《後漢書》同為輔證,證明甄、鄄二字,從兩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可以通用互文的。

曹植既然誌不在鄄城,“鄄”又和“甄”通用,那麽《感鄄賦》其實等於是《感甄賦》。而這個“甄”字究竟指的是什麽,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黃初元年,甄妃觸怒曹丕,因此失寵;就在同一年,曹植莫名其妙地寫了一篇《出婦賦》,中有“痛一旦而見棄,心忉忉以悲驚……恨無愆而見棄,悼君施之不終”之句,句句暗扣,似乎已有所值。其時曹植本人沒遭遇什麽變故,突然發此感慨,究竟為何,不言而喻。

黃初二年,甄妃在淒慘中去世;就在同一年,曹植的監國謁者灌均給曹丕上了一份奏折,密告“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於是曹植被貶為安鄉侯,次年又被遠遠地攆到了鄄城。到底是什麽事情能讓曹植心神大亂,以致於醉酒鬧事到“劫脅使者”這麽失態,同樣不言而喻。

如果這些證據都還是捕風捉影的話,那麽接下來的事實,卻是明確無疑:曹丕與甄妃的兒子曹睿即位之後,下詔改《感甄賦》為《洛神賦》。若不是怕有瓜田李下之譏,對自己母親名節有損,我想曹睿也不會特意去關注一篇文章的名字。

可見曹植寫賦借洛神之名緬懷甄妃一事,並非捕風捉影。李善之說,有本可據,隻不過他加了太多的虛構細節渲染,反而削弱了這個說法的可信程度。

也許這時候會有人要問,你繞了一大圈,除了論證出曹植確實對甄妃懷有感情以外,豈不是一無所得嗎?並不是這樣,這隻是一個開始。

現在我們清楚了,《洛神賦》中的洛神,就是甄妃的投影,曹植在賦中表達的,是對甄妃的深切眷戀之情。那麽接下來,一個巨大的矛盾便緩緩浮出水麵。

曹丕是識字的,文章寫的極好,與曹操、曹植在文學史上並稱三曹。曹植在甄、鄄二字上玩的這麽一個淺顯的文字遊戲,根本瞞不過曹丕的眼睛。前麵說了,曹魏對藩王的限製,是極其嚴苛的,稍有舉動就會被無情打擊。麵對這麽一個小心眼的哥哥,曹植還敢寫這種調戲嫂子的東西,莫非他不要腦袋了麽?

事實比猜測更為離奇。《感甄賦》麵世之後,史書上沒有記載曹丕對此有任何反應,也沒曹植采取任何措施。要知道,在前一年,明明曹植喝醉酒了,監國謁者都要打小報告給曹丕。曹植這次公然調戲到了自己媳婦頭上,曹丕居然無動於衷,實在太不符合邏輯。

當兩段史料產生矛盾時,要麽是其中一段史料是錯誤的,要麽是兩者之間缺乏一個合理的解釋。

《三國誌》的記載是可信的,而《感甄賦》也是真實的。既然兩者都沒問題,那麽隻能是解釋方法的錯誤。也就是說,圍繞著《感甄賦》,甄妃和曹丕、曹植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夫妻二人加一個精神第三者這麽簡單。

簡單介紹一下甄妃的生平。她是中山無極人,名字不詳,後人因為《洛神賦》裏洛神別名宓妃的緣故,把她叫做甄宓。嚴格來說,甄宓這個名字是不存在的,不過為了行文方便,下文姑且如此稱之。

甄宓生得極為漂亮,十幾歲就嫁給了袁熙。袁紹失敗後,曹丕闖進鄴城袁氏宅邸,一眼就看中了甄宓,欣然納入房中。甄宓為曹丕生下一兒一女,即曹睿和東河公主。後來曹丕稱帝之後,寵幸郭氏,甄宓年老色衰備受冷落,屢生怨滂,竟被賜死。死時被發覆麵,以糠塞口。後來曹睿即位之後,殺郭氏以報母仇。

表麵來看,甄宓與曹植之間沒什麽糾葛,最多是後者單相思罷了。好在曹植是個文人,文人總喜歡發言議論,所謂言多必失,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些訊息。憑借這些訊息,我們才有機會揭開迷霧。

在反複查閱中,我終於在曹植寫給曹睿的一封書信中,發現了一條微弱的線索。這條線索非常晦澀,可當它從曆史塵埃裏被拎起來以後,我卻發現它所牽連出來的,卻是一連串令人瞠目驚舌的真相。

曹植是一個有雄心的人,他對自己被軟禁而無所作為的境況,感覺到非常鬱悶。史書上說他“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上疏求自試”,意思是曹植覺得自己的才幹沒有得到發揮,經常上書希望能為朝廷做點事。

哥哥曹丕沒給他這個機會,但侄子曹睿也許還有的商量。於是,在曹睿即位後的第二年,曹植給曹睿上了一道疏。在他的這份疏裏,曹植揮斥方遒,慷慨激昂,嚷嚷著要殺身靖難,以功報主,實在是一篇文采斐然的好文章。其中有這麽一句:

“臣聞明主使臣,不廢有罪。故奔北敗軍之將用,秦、魯以成其功;絕纓盜馬之臣赦,楚、趙以濟其難。”

這句話不太好理解,裏麵一共用了四個典故。“奔北敗軍之將用,秦、魯以成其功”典出秦將孟明視和魯將曹子,這兩個人屢次打了敗仗,卻始終受到主君信賴,後來發憤圖強,一戰雪恥。“絕纓盜馬之臣赦,楚、趙以濟其難。”其中盜馬典出秦穆公。秦穆公的一匹馬被山賊偷走,他非但沒生氣,反而說吃馬肉不喝酒容易傷身體,於是送了壇酒給這些偷馬人。山賊們很受感動,在秦、晉交戰中救了秦穆公一命。因為前句已經用了秦,而秦君為趙姓,所以這裏用了趙字互文。

以上三個典故,都是古籍裏常見的。真正有意思的,是第四個典故:“絕纓。”

絕纓這個典故出自楚莊王。據《說苑》記載,楚莊王有一次宴請眾將,日落不及掌燈,席間漆黑一片。有人趁機對楚莊王的姬妾動手動腳,姬妾急切下扯下他的冠纓,告訴楚莊王說隻要點起燈來,看哪個頭上無纓的,就是壞人。楚莊王卻吩咐眾將把冠纓都扯下來,然後再點起火把。數年後,楚莊王表彰一位殺敵極其勇敢的將軍,將軍坦誠就是當年絕纓之人,為了報答主君寬厚之恩,方舍身殺敵。

臣子給主君上書的時候,這個典故是不能隨便亂用的,否則就是諸葛亮所說的“引喻失義”,讓人懷疑你對主君老婆起了不良念頭。曹植忽然拋出這個典故,本意是想向曹睿表明自己上陣殺敵的強烈意願,可也等於是堂而皇之地向曹睿表明,他曾經和皇帝的妃子發生過類似“絕纓”一樣的關係。這位妃子,隻能是他一直迷戀著的甄宓。

緊接著這個典故,曹植又寫道:“臣竊感先帝早崩,威王棄世,臣獨何人,以堪長久!”這句話就近乎赤裸裸的威脅了:“我兄弟曹丕已經死了,曹彰也掛了,我算什麽人,居然能苟活到現在。”重點就在於“臣獨何人”四個字的正話反說,明明是在向曹睿強調:我是因為有特殊理由,才能活到現在。而這個理由,曹睿應該是十分清楚的。

曹植怕自己這份奏章不被通過(原文:植雖上此表,猶疑不見用),不忘最後補了一句:“嗚呼!言之未用,欲使後之君子知吾意者也。”這句話表麵上是遞進關係,其實是一個偽裝了的虛擬語態。不是“就算我的奏章沒被采用,也好歹能讓別人知道我的心意”,而是“如果我的奏章未被采用,那麽別人可就會知道我的心意了。”

在這封信裏,曹植用“絕纓”這個典故來提醒曹睿:我和甄宓之間發生過類似“絕纓”的事情。對照接下來那兩句語帶威脅的口吻,所謂“絕纓”事件恐怕不是什麽兒女私情,而是不能宣諸於口的極秘之事,這件事不僅牽扯到曹丕、曹彰之死,而且還是曹植這麽多年來的保命符。

所以曹植才在最後來向曹睿開出條件:如果“言之未用”那麽我可就要“使後之君子知吾意者”。

曹植不愧是一代文豪,這封信是一個相當有技巧性的隱晦暗示。在其他任何人眼中,它不過是篇言辭懇切辭藻雅馴的文章,惟獨曹睿才能讀中其中的微言大義。

而曹睿是如何回答的呢?他的回信沒有記錄,不過曹睿很快就下詔,把曹植從雍丘徙封到了東阿。用曹植自己著作裏的描述,雍丘是“下濕少桑”,而東阿則是“田則一州之膏腴,桑則天下之甲第”。可見這一次的徙封,不是出於猜忌,而是破格優待。

麵對一位藩王的威脅,皇帝非但沒有采取報複手段,反而下詔優容待之,這在曹魏時代簡直不可想象。如果曹睿不是心胸寬廣的聖人,那隻能說明他是心虛了。這樣一來,也能夠解釋為何曹植寫成《感甄賦》之後,曹丕明知其情,卻毫無反應。他是不敢反應,因為他和自己兒子一樣心虛。

曹植一提甄宓的名字,這兩位帝王就諱莫如深。可見曹植和甄宓之間,絕非毫無交集,這個交集,就是奏章裏所謂“絕纓”之事。

史書上沒有曹植和甄宓接觸的記錄,不過卻可以通過兩人的履曆來加以印證。

建安二十一年年底,曹操東征孫權,當時隨他去的有卞夫人、曹丕,還有甄後的兩個孩子曹睿與東鄉公主。甄後卻因為生病,留在了鄴城。而同時留在鄴城的,還有曹植。

本來這也沒什麽,你住你住的太子府,我住我的藩王邸,兩不相涉。可曹植卻並非優哉遊哉地過日子。在建安二十年,曹操在出征救援合肥時,對曹植說:“我當年作頓邱令的時候,是二十三歲,回想起當時的所作所為,現在無愧於心。你今年也二十三了,可要自己加油啊。”(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於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

曹操二十三歲做了什麽事情呢?史無明載,不過他在當頓丘令之前是洛陽北部尉,“造五色棒,縣門左右各十餘枚,有犯禁,不避豪強,皆棒殺之。”想來在頓丘做的事也差不多。

可見當曹操出征的時候,他希望曹植能夠坐鎮鄴城,維護大後方的穩定,所以拿自己在頓丘令任上的所作所為做例子,勉勵曹植拿出狠勁來,該出手時就出手。曹植在此時所扮演的角色,相當於內務部或者安全局的最高領導,在曹操和曹丕遠征期間確保大後方許都、鄴等幾個重鎮的安全。

而這時候甄宓在做什麽呢?《魏略》記下了這樣一件小事:曹操在這一次東征時,不光帶著自己老婆卞夫人,還帶走了甄宓的一兒一女。曹操三月份回鄴城,而曹軍主力一直到次年的九月才回來。卞夫人回來以後看到甄宓光彩照人,就很奇怪,問她說你跟你兒女離別這麽久,應該很掛念才對啊,怎麽反而容光煥發更勝從前呢?甄宓回答說:“有您照顧他們,我還擔憂什麽呢?”(自隨夫人,我當何憂!)

這個心態是很可疑的。兒行千裏母擔憂,兒女隨軍出征,就算是有可靠的人照顧,當母親的最多是“不擔心”罷了。可史書上描述此時甄宓的狀態,用的詞是“顏色更盛。”注意這個“更”字,說明甄宓的麵色,比與兒女離別時更加光彩照人。換句話說,自從建安二十一年她公公婆婆丈夫兒女離開以後,甄宓非但毫不擔憂,反而一直很高興。

人逢喜事精神爽,人的心理狀態會如實地反映在生理狀況上。本該“不擔心”的甄宓,卻變得“很高興”,說明甄宓高興的,並不是兒女出征一事。那麽她到底在高興些什麽呢?

在這之前,曾經有一次卞夫人隨軍出征得了小病,甄宓聽說後徹夜哭泣,別人告訴她隻是小病已經痊愈了,甄宓繼續哭,不相信,說這是卞夫人安慰自己。一直到卞夫人返回鄴城,甄宓望著她的座位哇哇大哭,說這回我可放心了,把卞夫人感動壞了,連連稱讚她是孝婦。

這兩件事都是相當高明的馬屁,高明到有些肉麻和做作,很有些王莽式的謙恭。就連裴鬆之都質疑說:“甄後言行之善,皆難以實論。”因此這些行為說明不了甄宓是孝婦,隻能證明她有智慧,工於心計。她越是處心積慮地討好卞夫人,越證明她是在掩飾些什麽,圖謀些什麽。

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太醫令吉本、少府耿紀、司直韋晃等人在許都發動叛亂,殺死了長史王必,最後被嚴匡平定。這起叛亂規模不大,影響卻不小。它發生在劉備與曹操在漢中大戰之時,關乎曹魏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這已經不能用警衛疏失來解釋。

這種叛亂,必然是經過了長期醞釀、籌備和組織。所以它們爆發在建安二十三年初,策劃卻應該是在更早時候的建安二十二年。

恰好在二十一年底到二十二年這段時間,鄴城的太子妃恰好正因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即將完成而變得特別高興。這兩者之間,很難說沒有什麽因果聯係。

這等規模的叛亂發生在肘腋之間而官府全無覺察,內務安全的最高負責人曹植難辭其咎。可是,曹植雖然貪杯,卻並非庸碌之徒,手底下還有楊修、丁儀、丁廙兄弟這樣的幹才,為什麽還是讓這起叛亂發生了?

回想起曹植在給曹睿的奏章裏說的“絕纓”事件,這個事件恰好可以把這一切疑問都串起來。

甄宓很清楚曹植對自己的感情,並且敏銳地覺察到這種感情是可以利用的——還有什麽比控製安全事務最高負責人更有效的叛亂策謀呢?

當時的鄴城,曹操卞夫人曹丕都不在,為甄宓提供了絕好的環境。她隻需要略施手段,曹植這個多情種子就會不顧一切地鑽入彀中。於是“絕纓”事件發生了,誰絕誰的纓,這很難講,我們也無從揣測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們看到的隻是結果。結果就是曹植玩忽職守,鄴城與許都的治安變得漏洞百出。讓吉本等人從容鑽了空子,以致釀成大禍。

這個貫穿建安二十一到二十三年的陰謀,就是絕纓事件的真實麵貌。那麽一個大致結論便可以得出來了:甄宓,應該就是這起叛亂的幕後推手,因為隻有她,才能讓曹植棄父王的囑托於不顧。

於是甄宓在建安二十二年安排好了一切,親手種下這些叛亂的果實,然後興致昂揚地看著它們發芽、結果。

可是,我們現在知道的,隻是一些發生過的事實,而這些事實背後隱藏的東西,始終還遮蓋著重重的迷霧。每一個陰謀,都會有它的動機和目的。甄宓不是瘋子,她如此處心積慮,究竟意欲何為呢?

要厘清這個問題,我們須得從“絕纓”事件的後果開始說起。

曹丕和曹植對於太子之位的爭奪相當激烈,原本曹操更傾向於曹植,好幾次差點就定了他當太子,可曹植的不修行檢始終讓他心存猶豫。在建安二十一年,曹操出征前對叛亂有所預感,所以有意把鎮守後方的重任交給了曹植,算是對他的一次重要考驗。如果曹植順利通過,那麽太子之位的爭奪將會對他極其有利。

結果呢?自從甄宓與曹植“絕纓”之後,曹植整個人變得非常不正常,二十二年成了他的災難年。先是司馬門事件讓他失去了曹操的信任,然後是自己的親密副手楊修被曹操殺死,更讓他打擊得是,曹操最終立曹丕為嗣。

本來曹丕立嗣未穩,曹植尚有翻盤的機會。但二十三年初吉本的叛亂,徹底斷送了曹植的最後希望。曹操在吉本叛亂後,十分暴怒,殺掉了漢獻帝身旁一半的大臣。這種心態,也是對曹植失望的一種現實反映。

可吉本這起叛亂本身,卻透著蹊蹺。我們可以看到,這次叛亂有兩個共同點:第一,規模非常小,參與不過雜役家仆千人和幾個文人;第二,政治影響非常大,天下為之騷動。

叛亂規模越小,對國家影響越微弱;政治影響越大,對於責任人的壓力就越大。這次叛亂選擇的地點也很有講究,在漢天子所在的許都,而不是鄴城,可以用最小的混亂撬動最大的政治影響。就象是一捆精心設置好爆炸當量和爆破方向的炸藥。讓人簡直要懷疑,這起叛亂的策動者,根本就沒指望叛亂成功,隻是為了引發對某些特定人物的致命批評。

曹植作為內務安全最高負責人,對此責無旁貸。在二十二年,他已經失去了太多分數,二十三年的這起叛亂,成了壓斷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經此一役,徹底一蹶不振。

“絕纓”之後,曹植的每一次不正常與失招,都緊緊地與立嗣聯係到一起。於是整起事件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出現了。

他就是甄宓的丈夫,曹丕。

他似乎一直都置身事外,但又都無處不在。甄宓一手策劃的這一起叛亂,最大的受害者是曹植,而最大的獲利者,正是曹丕。這忍不住讓人聯想,這起叛亂和之前的一連串小動作,莫非是曹丕故意派甄宓策動,用來打擊曹植的?

這本該是個猜想,不過,在建安二十四年發生的一件小事,讓這個猜想變成了事實。

當時曹操對於曹植仍舊抱有一點點希望,所以當曹仁被關羽包圍,他給了曹植最後一次機會,任命他為南中朗將行征虜將軍,派去救援曹仁。可誰知道曹植這個不知長進的東西,竟喝了一個酩酊大醉,醉到連將令都無法接。從此,曹操對這不肖子徹底失望。

以上是出於《三國誌》的記載。可《魏略》卻給了另外一個不同的說法:“植將行,太子飲焉,偪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

“偪”是“逼”的舊體寫法。可見曹植的失態,並非出於本意,而是被太子曹丕所陷害。這次出征醉酒,並非一次孤立事件,而是證明了曹丕一直在緊緊盯著曹植,從來沒有放鬆過警惕,也不放過任何一個使壞的機會——這當然也包括了司馬門、楊修之死和甄宓策動的那次叛亂。

曹丕很清楚,對付曹植,最有效的人選就是甄宓。隻要甄宓出現,曹植就會因過度興奮而喪失判斷力。對於他這種權勢熏心的人來說,隻要能夠害掉曹植,犧牲個把老婆也並非不可接受——他不會接受自己戴綠帽子,除非對上位有好處。

而且派甄宓去做這件事,會非常安全。曹植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就算他發現了真相,也絕不會去告發甄宓,因為那會將他所愛之人置於死地。曹丕算準了自己弟弟這種幼稚的性格,才會肆無忌憚地利用甄宓一次又一次傷害他——甚至我有一個更大膽的猜想,在那次臨出征前的對飲中,也許曹丕在席間隻需輕輕透露說,甄宓是在利用你,曹植就會心緒大亂,借酒澆愁。

沒有什麽比自己愛人傷害自己更痛的事了。

而曹丕對於甄宓給自己戴綠帽子這件事,恐怕也並非毫無心結。這個心結在他登基之後逐漸膨脹,最後終於導致了曹丕與甄宓的爭執,失寵以及甄宓最後的死亡。自私的男人,始終是自私的。

事情很清楚了,曹丕是這一切的根源,他為了贏得立嗣之戰,不惜派甄宓去誘惑曹植,借此打擊競爭對手。證據確鑿,板上釘釘。

但他卻不是唯一的一個獲利者。

其實獲利者還有一個。

這個人是曹丕身旁的一位智囊。這位智囊姓郭,沒有名字,卻有一個有趣的字,叫女王。我們不妨把她叫做郭女王。她不是什麽謀士,而是曹丕的一個妃子,迎娶於建安二十一年。

又是建安二十一年!

郭女王與別的女人大不相同,甫一進門,就顯示出了卓越的智慧。她對於曹丕的意義,不是女人這麽簡單,用史書上的一句話描述已經足夠:“後有智數,時時有所獻納。文帝定為嗣,後有謀焉。”短短兩句話,一個女中諸葛的形象躍然而出。

讓我們仔細咀嚼一下這兩句話。“文帝定為嗣,後有謀焉”,意思是曹丕奪太子位,郭女王參與了謀劃,而且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時時有所獻納”。

奪太子位的過程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擊曹植。而打擊曹植最狠的,就是絕纓事件。因此,很有可能,絕纓事件就是這位“有智數”的郭後獻納給曹丕的計策。她是隱藏在曹丕身後真正的策劃者。

仔細品味這起事件,就會發現這個計劃陰毒而細膩,它的成功完全建築在對人心的掌握上:曹植對甄宓的傾慕心、吉本等人對漢帝的忠誠心、以及曹丕對太子位的野心。每一種心態,都有它獨特的功能,利益鏈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每一環都吃定上一家。曹植被甄宓吃定,甄宓被曹丕吃定,曹丕卻被郭女王吃定。

於是,在揭開政治陰謀的蓋頭時,我們發現裏麵另外裹著一層宮闈鬥爭的麵紗。如此綿密細膩的謀劃,大概隻有天生對感情敏銳的女性才能有如此手筆吧。

作為進門還不足一年的郭女王,若要扳倒與曹丕相濡以沫這麽多年的甄宓,獲得寵幸,隻有行非常之策,才能達到目的。

於是,在建安二十一年的某一個時間,郭女王向曹丕獻了這個絕纓之策,然後曹丕給甄宓下達了指示。當曹丕帶著郭女王離開鄴城之後,曹植驚喜地發現,自己朝思暮想的甄宓,出現在自己麵前……我甚至能想象出,郭女王離開鄴城時,唇邊帶著的那一絲得意笑容。

“甄宓啊甄宓,這一次無論你成功與否,都將不再受君王寵愛。”

這是一個無解的計謀。通過這個計策,不光曹丕成功地打擊了曹植,郭女王也成功地打擊了甄宓。這是一石三鳥之計:鞏固了自己在曹丕心目中的地位;贏得了曹丕的太子寶座;還讓最大的競爭對手甄宓被迫給曹丕戴上了綠帽子。以郭女王對曹丕的了解,她知道這個男人即使是主動拿綠帽子戴,也會把罪過歸咎到別人身上。

事實也如她所預料的那樣。曹丕登基之後,立刻冷落了甄宓,專寵她一個人。甄宓被郭女王讒言所害,死時被發覆麵,以糠塞口,極為淒慘。而郭女王,卻在曹丕力排眾議的支持下,坐上了皇後的寶座。

現在整個事件的輪廓似乎清楚了,可我們的探索仍未結束,因為還有一疑點尚待澄清。

一個妻子也許會替丈夫去誘惑另外一個男人,但不會心甘情願這麽做,更不會有什麽好心情。尤其是這個讓自己自薦枕席的人,還是夫君的另一位姬妾。這對女人來說,是恥辱,不是榮耀。

這一切,都無法解釋她在建安二十二年在做這些事情時的快樂心情——我相信她當時的那種興奮,是發自內心的。

難道說,甄宓在與曹植的交往中愛上了他?這有可能,但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一點。

難道說,甄宓愛曹丕愛到太深,所以你快樂,我也快樂?這也有可能,但也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

曹植也罷、曹丕也罷,史書裏甄宓對他們都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那個時代生存的女性,當她對愛情失去興趣的時候,真正能讓她開心的,隻剩一件事。

她的孩子。

甄宓隻有一個兒子,叫曹睿,就是後來的魏明帝。

建安二十一年的時候,曹睿隻是一個小童。而且他不在鄴城,而是跟著爺爺奶奶爸爸妹妹東征去了。他在鄴城的這些驚心動魄的鬥爭中,扮演的是什麽角色呢?

我一開始,猜測也許是曹丕故意帶走了曹睿,以迫使甄宓完成他的計劃。但這還是解釋不了甄宓的開心,沒人會在自己孩子被挾持走以後還高興成這樣。後來一位友人提醒我,仔細地去看一看曹睿的來曆。我去查了一下,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個發現太重要了,它就象是一道閃電,驅散開了所有的疑慮。我錯了,曹睿不是鄴城布局中的一枚小小棋子,事實上他才是真正的核心關鍵!

曹睿死於景初三年正月,時年三十六歲。古人以出生為一歲,以此倒推回去,那麽曹睿應該是生於建安九年。

建安九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

《魏略》曰:“熙出在幽州,(甄)後留侍姑。及鄴城破……文帝入紹舍,姑乃捧(甄)後令仰,文帝就視,見其顏色非凡,稱歎之。遂為迎取。

《世語》曰:太祖下鄴,文帝先入袁尚府,有婦人被發垢麵,垂涕立紹妻劉後,文帝問之,劉答“是熙妻”,顧攬發髻,以巾拭麵,姿貌絕倫。既過,劉謂後“不憂死矣”!遂見納,有寵

《三國誌》曰:及冀州平,文帝納後於鄴。

三段史料都確鑿無疑地記載著同一件事:鄴城被曹軍攻破之後,曹丕在袁紹府中看中甄宓,並娶回了家。讓我們再來看看《曹操傳》裏的記載:“八月,審配兄子榮夜開所守城東門內兵。配逆戰,敗,生禽配,斬之,鄴定。”

曹軍在建安九年的八月攻克了鄴城;曹丕在同一月裏迎娶本是袁熙妻子的甄宓;曹睿也在這一年出生。當這三段材料擱在一起的時候,一個一直被忽略但卻極端重要的真相,出現在我們麵前。

曹丕在鄴城第一次見到甄宓的時候,她至少帶著六個月的身孕。也就是說,曹睿不是曹丕的親生兒子,他的父親是袁熙。

這個事實有點令人難以接受,但對比史料給出的答案,卻是毋庸置疑的。

甄宓早有身孕這件事,曹丕肯定是知道的。不過大概是甄宓實在太漂亮了,曹丕舍不得,於是就姑且當一回便宜老爸。這在三國時代,也不算什麽新鮮事,當初曹操打敗呂布後,就納了呂布部將秦宜祿的老婆為妾,秦氏當時已經懷孕了,後來生下一子,被曹操養為義子,名字叫秦朗,後來位至驍騎將軍。

這件事曹操肯定是不知道的,打完鄴城之後,他忙著征討袁譚,然後遠征烏丸,回頭還要征討高幹,管淳,等到忙完這些事情回到鄴城,已經是建安十年的年底。他所看到的,就是新娶的兒媳婦給他生了一下一歲多的大胖小子。

這是曹操的第一個孫子,他十分喜歡。《明帝紀》裏說“明皇帝諱叡,字元仲,文帝太子也。生而太祖愛之,常令在左右。”而曹丕呢,也就裝糊塗,沒有點出這個誤解。

明成祖朱棣曾經猶豫是否立兒子朱高熾為太子,就去問解縉。解縉回了三個字:“好聖孫”,意思是朱高熾有個好兒子朱瞻基,於是朱棣才下定決心。可見長孫是立嗣中很關鍵的一個因素,可以拿到不少加分。曹丕既然誌在帝位,當然不會說破這位長孫的真實身份。

曹丕的打算是,反正自己還年輕,等到有了親生兒子,把曹睿再替掉就是了。可惜的是,在隨後的十幾年裏,曹丕就象是中了詛咒一樣,生下的兒子幾乎全部夭折。唯一健康的,隻有這個流著袁氏血脈的小孩子。

曹操對曹睿的喜愛。日複一日地變多,甚至感慨說“吾基於爾三世矣”(曹家要流傳三代就要靠你了)

為了掩飾謊言,必須要說更多的謊言來,當謊言的數量積累到一定程度時,曹丕已經無法回頭。他已經不敢向父親解釋,這孩子不是曹家的,是袁家的,也沒法解釋為什麽拖到現在才說出來。

更麻煩的是,曹植那時候也有了自己的兒子,而且是兩個。如果曹操知道了曹睿的身世,他在曹植和曹丕之間如何選擇,沒有任何懸念。

於是,就這麽陰錯陽差,曹睿以長孫的身份被撫養長大。知道他身世的人,都三緘其口。

知道這個真相之後,我們回過頭來查閱資料,就會發現許多有趣的細節:

比如曹丕一輩子生了九個兒子(包括名義上的曹睿),除了曹睿以外,其他八個兒子裏三個早夭,剩下個個體質孱弱不堪,除了曹霖以外沒有能活過二十歲的,而曹霖和曹睿歲數相差至少有十五到二十歲。在奪嫡的鬥爭中,曹睿差不多可以說沒有敵手。可就在形勢如此明朗的情況下,曹丕對立嗣是什麽態度呢?《魏略》:“文帝……有意欲以他姬子京兆王為嗣,故久不拜太子。”

唯一的解釋,隻能是曹丕知道曹睿不是自己的種,所以才百般拖延,期待著自己的孩子快快長大。可惜天不遂人願,還未能其他子嗣長大,曹丕先撒手人寰。一直到他臨終前,還對曹霖念念不忘,最後選無可選,才勉強讓曹睿上位。

史書將曹睿遲遲不被立為太子的原因,歸咎為甄宓被殺的緣故。現在我們知道了,曹丕隻是不願讓鳩占鵲巢,讓袁氏血脈流傳下去——至於曹睿為什麽後來又被立嗣,這與建安二十二年有著莫大的關係,同樣驚心動魄,我會在稍後的段落裏詳細敘述。

現在回到最初的話題來。在建安九年,甄宓帶著袁熙的骨肉被曹丕娶走了,她的信念隻剩下一個,那就是保護好這個孩子,好好撫養他長大。我們不知道她當時的心意,是出於對袁氏家族的責任,還是出於對袁熙個人的感情。也許單純隻是一個母親出於本能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吧。

無論怎麽樣,曹睿是甄宓最重要的擁有,是她的生命。

幸運的是,陰錯陽差之間,曹睿被當成曹家骨肉而受到寵愛。甄宓知道曹操非常喜歡曹睿,同時她也知道曹丕很不喜歡曹睿。曹操在世時,這一點無須擔心;倘若曹操一死曹丕即位,這個孩子的處境可就危險了。

所以當曹丕受了郭女王的鼓惑,要求甄宓去實行“絕纓”的時候,甄宓應該是提出了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很簡單,就是讓曹睿封爵。隻要曹睿封了爵,詔告天下,就等於從法理上確保了他曹氏長孫的地位,也就堵死了曹丕以後不認賬的可能。

曹丕急於扳倒曹植,於是便答應了甄宓的這個要求。於是從史書裏我們可以看到,在吉本叛亂後的建安二十三年,曹睿被封為武德侯,正式被納入繼承人序列,順位最高。

這樣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甄宓在建安二十二年的興奮,那是源自於母親對兒子深沉的愛。當甄宓做完曹丕交給她的任務以後,她知道,自己終於為流著袁氏血脈的兒子在曹家的家係中確保住了位置。她容光煥發,她意氣昂揚,她就象史書裏記載的那樣:“顏色豐盈,更勝從前。”

當甄宓對著卞夫人脫口而出:“自隨夫人,我當何憂”時,前半句是馬屁,後半句卻正是她內心的真實寫照。是啊,孩子的前路已經鋪好,我還有什麽好擔憂的呢?

曆史的車輪在向前轉動著。曹操於建安二十五年去世。曹丕迫不及待地接過劉協的禪讓,開創了曹魏一朝。當曹丕坐上龍椅,意氣風發地朝下俯瞰時,他看到曹睿恭敬地站在群臣最前列。

這時候,他發現天子也是沒辦法隨心所欲的,比如廢掉武德侯。詔告天下說這孩子是袁家的種?這會讓皇室淪為天下笑柄。曹丕這人極好麵子,斷然不肯這麽幹。

曹丕拿曹睿沒轍,隻能把這種鬱悶遷怒於始作俑者甄宓。他拒絕將甄宓封為皇後,並且開始冷落她。而郭女王也不失時機的開始進讒言,現在的她不再懼怕甄宓,甄宓已經不再是威脅,她現在是嫉恨甄宓,因為甄宓有個兒子,雖無太子之名,卻有太子之實,而郭女王自己卻始終未給曹丕生下一男半女。

甄宓生命中的最後兩年是淒涼的。《文帝甄皇後傳》裏隻記載說“後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賜死,葬於鄴。”而《漢晉春秋》裏的記載則更為驚心動魄:“初,甄後之誅,由郭後之寵,及殯,令被發覆麵,以糠塞口。”

一代佳人,就這麽死去了。她一死,曹丕立刻力排眾議,把郭女王立為皇後。而甄宓身後,除了曹睿之外,惟一一個為她痛哭流涕,以致脅持使者要上京抗議的,就是在鄄城的曹植。

於是,時間又回到了這篇文章開頭時講的《洛神賦》故事。還是同樣的人,隻是這一次的事略有不同。曹丕看到監國謁者的密報,心不自安,就把曹植貶為安鄉侯,次年又轉為鄄城侯。曹植這一次沒有忍氣吞聲,而是做出了文人式的反擊。

他寫出了《感鄄賦》。

在《感鄄賦》裏,曹植虛構了自己的一段旅程,把那一次“絕纓”的經曆,詩化成了他與洛水女神的邂逅。他把與甄宓在建安二十一年底到二十二年初在鄴城的那段交往,全部濃縮在了洛水那一夜中。

甄宓的容貌、甄宓的體態、甄宓的幽香,甄宓的一顰一笑,還有甄宓的辭別,都被曹植細致入微地描摹出來。他不恨甄宓,盡管她欺騙了他,他卻始終愛著她,如賦中所言:“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他恨的,是那個幕後的主使者,也就是他的哥哥。

曹植寫完這一篇《感鄄賦》後,沒有刻意隱藏,他相信很快就會有人偷偷抄錄給曹丕,而且曹丕肯定會識破他在“鄄”和“甄”之間玩的小花樣。這就是他的目的。

果然,曹丕很快就從監國謁者那裏拿到了抄稿,看完之後卻沒有憤怒,隻有恐慌。他領會到了賦中的暗示,曹植已經猜到了建安二十二年“絕纓”事件與那次叛亂的真相。

這一篇《感鄄賦》,是宣戰書,也是告白書。曹植不是為自己,是要為甄宓討回公道,並借此痛快地抒發一次對甄宓的情懷——當著曹丕的麵。

曹丕有點慌,如果曹植把那件密謀公之於眾,對自己將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他退縮了,就象《魏書》裏說的那樣,他連忙開始“哀痛谘嗟,策贈皇後璽綬”,把死去的甄宓追封為皇後,還把曹睿交給郭後撫養,以示無私心。

對於曹植,他也大加安撫,原地升為鄄城王,以免他多嘴。所以我們讀《曹植傳》的時候,看到的是“貶爵安鄉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為鄄城王。”這麽一條突兀的記錄。史料裏對於曹植為何突然從侯複升為王沒任何交代,哪裏知道這麽一條簡單記錄後隱藏著兄弟為了一個女人的交鋒。

曹丕的態度,回答了我們在文章開頭就提出的疑問:為何曹丕看到調戲自己老婆的《感鄄賦》後,非但不怒,反而升了曹植的爵位呢?因為他害怕真相被揭穿。而終文帝一朝,曹植得以保全性命,未象曹彰一樣莫明暴卒,也全賴這枚護身符。

曹丕在黃初七年去世,他一直到去世前夕才把曹睿立為太子。關於這次立嗣的經過,《魏末傳》如此記載:“帝常從文帝獵,見子母鹿。文帝射殺鹿母,使帝射鹿子,帝不從,曰:“陛下已殺其母,臣不忍複殺其子。”因涕泣。文帝即放弓箭,以此深奇之,而樹立之意定。”

“陛下已殺其母,臣不忍複殺其子。”

這句話當真是震耳欲聾。當曹丕聽到曹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相信他的反應不是史家粉飾的“深奇之”,而是“深懼之”。

“陛下已殺其母。”殺誰的母?不是鹿母,而是人母,陛下你殺的是我母親。

“臣不忍殺其子。”殺誰的兒子?不是鹿子,而是人子,是陛下的兒子。我不忍殺陛下的兒子,表明我有能力去殺,隻是不忍心罷了。

曹睿這一句借鹿喻人的隱語,徹底讓曹丕亂了方寸。他“即放弓箭”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雙手過於震驚而無法控弦。

從這句話裏,曹丕已經猜到,甄宓在臨終前,把建安二十二年的秘密和曹睿真正身世都告訴了自己的兒子。而此時此刻,甄宓的兒子借著獵鹿的話題,朝著自己發起了攻擊。

最終曹丕屈服了,他唯一活下來而且備受寵愛的兒子曹霖年紀尚小。如果曹睿抱定魚死網破的態度,把所有的一切公之於眾,那麽毀滅的不隻是曹睿自己,還有曹丕乃至整個魏國。這一對父子就在獵場裏,交換了彼此的籌碼:

我給你大魏皇位,而你給我曹氏家族的安全。

《曹氏家係》記載“明帝即位,以先帝遺意,愛寵(曹)霖異於諸國。”就是曹睿兌現了他對曹丕的承諾。而曹丕雖然百般不情願,最終還是讓曹睿登基。袁家在滅亡幾十年後,陰錯陽差地占據了中原霸主的寶座。

曹睿登基之後,屢次向已經榮任太後的郭女王追問母親死亡的真相,郭女王被逼急了,來了一句:“是你爹要殺的,不關我的事。你當兒子的,該去追究你那死爹,不能因為親媽就殺後媽啊”(先帝自殺,何以責問我?且汝為人子,可追讎死父,為前母枉殺後母邪?)曹睿大怒,立刻逼殺郭女王。一來為自己母親報仇,二來則是為了滅口。

郭女王為了活命,肯定把建安二十二年的細節都交代給了曹睿,孰不知這更堅定了曹睿殺他的決心。郭後死後,世上除了曹睿以外,所有的知情者都死光了。

可曹睿一直不太清楚,作為當年的當事人之一,自己的叔叔曹植究竟知道多少。在沒搞清楚這個問題前,曹睿不敢對曹植逼迫太甚。曹植不是身居深宮的郭太後,他是個文人,隨便在哪裏留下隻言片語,都有可能動搖皇位。

曹睿想到那篇讓曹丕諱莫如深的《感鄄賦》,他怕被有心人讀出端倪,遂下詔改為《洛神賦》。他本道這麽一改,將會無人知曉,卻不知反而欲蓋彌彰,讓後世之人順藤摸瓜推演出真相全貌。

太和二年,曹植上書曹睿,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樣,他在奏章裏隱晦地提及了當年的那些事情,隱隱有了要挾之意。曹睿和曹丕的反應一樣,有些驚慌,連忙下詔把他從雍丘改封到東阿。

不過在這一篇奏章裏,曹睿總算確認了一件事,他發現曹植對建安二十二年的事情,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曹植隻知道甄宓是被曹丕派來陷害他的,卻根本不知道甄宓做這件事的真實動機,當然也就不知道曹睿是袁熙兒子的密辛。

曹睿至此方如釋重負。絕纓之事,揭破之後隻是丟臉;若是袁氏血統,揭破之後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亂。曹植不知道這個秘密,那是最好不過。

過了幾年,羽翼豐滿的曹睿不再對這位叔叔客氣,一紙詔書把他發配到了陳地。曹植已沒了當年銳氣,就這麽死在了封地,得號陳思王。不知他在死之前,是否仍舊惦念著甄宓。

曹植死後,那些秘密隨著他被埋入土裏。一直到了這時候,曹睿仍舊不放心,特意下詔“撰錄植前後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餘篇,副藏內外。”(《三國誌曹植傳》)外人都道曹睿欣賞曹植的文學才能,孰不知這位心裏有鬼的天子,隻是為了查看叔叔死前,是否留下過關於建安二十二年的隻言片語。

又過了幾年,曹睿去世,無子,即位的是曹彰的孫子曹芳,魏國終於回到曹氏血統中來;又過了幾年,曹楷被廢,即位的是曹霖的兒子曹髦,皇位回到了曹丕這一脈下。可惜這個時候,司馬氏已然權勢熏天,曹髦堂堂一代君王,竟被殺死在大道之中。到了曹奐這裏,終於為司馬氏所篡……

千載之下,那些兵戈煙塵俱都散去,隻剩下《洛神賦》和賦中那明目善睞的傳奇女子。世人驚羨於洛神的美貌與曹植的才氣,隻是不複有人了解這篇賦後所隱藏的那些故事與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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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hunfengfeng' 的評論 :這個確實是疑點,就算戰亂時期曹操不知情,曹丕府中也會有流言蜚語,後來的史官更不是吃素的,不可能全無端倪。

而且我覺得馬伯庸把甄宓推測的太險惡了,如果甄宓真有那種宮鬥護犢的心機,斷然不會被郭女王離間,也不會因為寫了幾首閨怨的詩句就被曹丕賜毒酒。

《漢晉春秋》以及《資治通鑒》記載,甄氏是因為郭氏受寵而死,死後郭氏將其被發覆麵,以糠塞口使她的靈魂無處申冤。甄宓有何怨?有何冤?這是最讓人感興趣的,如果她真的傷害了曹植,曹植也不可能寫出情思綣繾的《洛神賦》。可惜權謀的陰暗被別有用心的掩蓋和埋藏,文字卻留下的最美好絢爛的一麵,令人感歎。
chunfengfeng 回複 悄悄話 曹操又不是傻瓜,連十月懷胎生子的事都不知道?真能瞎掰!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補充一句,故事中的甄宓是位才女,一首《塘上行》流傳千古,堪稱樂府詩歌的典範,膾炙人口,流傳至今。最初編入南朝《玉台新詠》、唐《藝文類聚》等詩集,承傳於後世,當代《中國曆代才女詩歌鑒賞辭典》、《中國皇後全傳》等著作,都錄有此詩。

《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
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 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
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 出亦複何苦,入亦複何愁。
邊地多悲風,樹木何翛翛! 從君致獨樂,延年壽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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