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我為什麽叫“一直很安靜”,我沒有回答。
其實不是我故作神秘,而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認識她,我擔心話說多了,她會認出我,那麽我們之間的信任也將毀於一旦。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社區的小圖書館,在語言學校晃蕩了大半天,沒啥新鮮事兒,我百無聊賴地準備回家。學校離租住的公寓並不遠,眼看快走到家了,趙撫強說要上廁所,然後就一頭鑽進了公寓樓斜對麵的圖書館,連跑帶跳的消失在圖書館大廳走廊的盡頭。
這是一個很小很舊的社區圖書館,自動門在離我大概5步遠的位置,門上方的黃色提示燈一閃一閃的,門一開一合,製造出一股一股挾著潮濕的小風,門外是陰雨綿綿的天空,自動門好像是把切刀,反反複複地將陰靄的天空放出來,關進去。
父親7年前在朋友家打牌的時候突發腦淤血,送進醫院時還算及時,醫生跟母親說,他這個情況肯定恢複不了,活著也就是植物人,你們家屬做決定吧。母親跟大伯,舅舅商量了幾天,停止了藥物維持,所有人都說這是最好的最理智的選擇。我甚至覺得父親如果當時還有意識也會做出這個決定,因為大家都非常清醒地生活著,盡量不做無用功。關於父親的死我一直耿耿於懷,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會怎麽想。
父親過去做包工頭攢下的不少房產,過世後家裏靠著包租也還過的可以。父親去世後,母親有了危機感,每天忙著到處跟著炒房團投資物業,有時候也去外地,一出差就是大半個月,母親不在家的時候,請了一個鍾點工給我做飯,我的學習一落千丈,高考成績也十分不理想。母親聽中介說我這種情況去國外讀書是條出路,又把我往國外推。我在出國預備班裏學了2年,然後被送上飛機來到了C市。
記得那天母親在機場拉著我的手又是哭又是笑,一會兒叮囑,一會兒抱怨,我冷靜地看著她,沒有掉一顆眼淚,又一次感覺我的生活就是一個最庸常無聊的家庭肥皂劇。周圍的人來來去去,誰也不在乎這司空見慣地離別場景,出國對我來說不是鍍金,而是流放。但是我從來就沒有選擇。
母親每天都會發很多的短信事無巨細地詢問我的生活和學習,我往往收到6,7個短信才回複一個,有的時候幹脆一整個星期都不回一句話。還在國內的時候我就不是太喜歡說話,該說的話都被我的母親說了,到我這裏根本就沒有說話的必要,說了也不會被認真對待。我跟母親說我不想出國,但是她依舊一門心思地替我安排打點,一直把我押送上飛機,我說我不喜歡英語,但她唯一允許我讀的書就是寫滿英文習題的各類學習資料。她說她安排的一切都是經過精密計算和反複考證。然後她用盡了全力將我推進海裏,我的頭勉強露出水麵,看見的是無邊無際的黑色波浪。我不知道能遊向哪裏,但是埋頭用力踩水的母親說,遊吧,孩子,我為你做了一切,你快遊吧。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在乎我的意願。
我是個喜歡獨自行走的人,我喜歡地鐵的感覺,匆匆忙忙的人,冷漠的表情,簡單的手和腳。我喜歡地鐵開過來是帶來的風和摩擦發出的聲音。我喜歡看那門開開合合,看人們來來往往。
到了C市,我總是反方向走一站去起點站坐公車,反正我有的是大把的時間。我常常站在汽車終點站的天橋上,可以看周圍的建築,車輛和人群,可以讓頭發飄揚,也可以把手探到橋外,感覺風從指縫間溜走的感覺,手掌在風中變得很輕很單薄。
T學院是個野雞學校,我班上一共15個人,有11個都是中國人,學校的其他班級也大抵如此,來了一個月我的英語都沒有說上幾句,最長的那個英文字是“Garbanzo Bean(鷹嘴豆)”,然後是:“Double chicken(兩片雞肉)、black beans(黑豆)、lettuce(生菜)、hot sauce(辣醬)”。一天隻講兩句英語,感覺就好像根本沒有離開中國一樣,商店裏見到的金發碧眼的老外也跟電視裏看到的差不多,但是他們和我的生活是多半沒有交集的,我不知道背井離鄉來到國外的意義是什麽。看看周圍和自己一樣的學生,大家紮著堆的混日子,國內怎麽過,現在怎麽過,除了沒人做飯打掃房間,也沒有父母的說教和約束。
趙撫強是我的室友,來C城四年了,現在依舊在T學院讀語言,一開始我很奇怪趙撫強為什麽他能夠一直一直地讀語言,一而再再而三的考不過雅思。不過很快我就發現趙撫強這種情況絕不少見。好多人甚至連課都不好好去上,天天宅在家裏上網打遊戲,誰也不急著畢業,隻要不畢業,就可以繼續飄著。父母在船上,他們在水下,波光晃動中,父母的魚竿夠不著,漁網撈不著,魚鉤釣不著。父母們還以為孩子們正在海裏學遊泳呢,殊不知我們都不過是些散漫的水草。大家都知道自己並不需要真的用功學習,隻需要在缺錢的時候揮動手臂,大呼小叫一番,無論如何父母總會打錢過來。家裏有背景的學生更加有持無恐,隻等著在國外混上幾年,然後回國在父母的安排下找一份安適空閑的工作,住進父母買好的房子,車子,結婚了還可以讓父母幫著照看孩子。這些都是我來到C城才知道的。
濕漉漉的風吹得久了,我感到身上發冷。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C城,這裏的冬天不下雪,隻下雨。“會一直陰雨綿綿的下到明年開春,”趙撫強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所以要泡妞啊!不然會得抑鬱症。”
我一直記得那天她從圖書館跑出來的樣子,衣服的一角被風撩起,我的目光落在女孩平坦雪白的小腹上,纖細的腰姿上一個渾圓的微微下陷的小凹槽,好像是顆淘氣的小酒窩,我的目光好像被吸住了一樣無法移開。女孩飛快地用一隻手拉平了衣服的下擺,她經過我跑去查看自動門。我不動聲色地往後挪動了一小步,離開了自動門的感應區,轉身麵對著櫥窗。
她半仰著頭站在門下方,盯著門一邊往後退,一直看見自動門上方的小黃燈熄滅了,自動門聽話地緩緩合攏,如同兩片嘴唇靠在了一起。她向前走了兩步,黃燈亮起來,門乖乖地向兩邊滑去,風送進來幾片枯黃的樹葉。女孩又一次退後,自動門好像士兵一樣聽話地靠攏。
她向我這邊走來,借著玻璃櫥窗上的反光我偷偷打量她,清新俏麗的直發半垂到肩膀,合身的白色襯衣和牛仔短裙,腳上是一雙栗色的短靴,看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
她走到櫥窗邊,大概離我有一米遠的樣子,停了下來,客客氣氣地說:“麻煩你以後不要站在自動門附近,風太大影響裏麵的讀者看書。”
“哦.....”我悶悶地應了一聲,局促地將手裏的背包往腿上放好擋住踩過雨水和濕泥的髒球鞋。
她又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澈,聲音也柔柔的:“你是新來的學生吧?”
“是啊,我就在旁邊的T學院讀書...你呢?你在這裏工作嗎?”她的胸口掛著的名牌,上麵寫著英文名字YOYO。
“圖書館今天有社區插畫展覽的活動,我在這裏當一天義工。”她側過身體,指了指櫥窗,櫥窗裏正在展出的是形形色色的插畫作品,風格各異,有明快的,有童話的,有科幻的,有夢幻的,也有怪誕的。
“這些參賽者都是本地人嗎?”
“嗯,都是這個社區裏的人,什麽年齡段都有,比賽是公開的,任何人都可以參加。”
我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拿著的一幅畫上,柔和的色調帶著夢幻般的感覺,我說:“能看看嗎?”畫麵上一個女人微閉著雙眼側臥在乳白色的迷霧中,黑色的頭發小河一樣蜿蜒在身側,她好像躺在大地上,又好像躺在天空裏,身體周圍有樹木有河流,有人有動物,有彩色的星星也有麵容滑稽的怪獸,色彩上和諧而夢幻,圖案卻又略顯怪誕與魔幻。插畫下麵白色的標簽上寫著YOYO。
“這是你畫的嗎?”我看看她的名牌,又看看那副畫。
“嗯,是啊。”她靦腆地笑起來,露出一顆可愛的虎牙。
“畫的真好,你是學藝術的?”
她笑著搖搖頭:“我在H大讀書.學的是藝術史。”
H大是當地有名的綜合類大學,與T學院這種野雞學校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我來C城不久也已經知道這其中的差別,不由得有些氣短。我撓撓頭,我的同學都說從語言學校畢業後會去H大學一門專業,我聽到過想學計算機,會計,經濟學,教育學,酒店管理這些,但是沒有聽說有人願意學藝術史。
“為什麽學藝術史呢?是不是很枯燥?”
“沒有為什麽啊,就是喜歡吧。我覺得不枯燥就是。”她眨眨眼睛,語氣依舊溫和,但是又明明讓人覺得她不想真的深入地聊下去。
我看著她將手裏的畫掛進櫥窗裏,用架子夾好,然後對我點點頭,轉身向閱覽廳走去。
趙撫強迎麵遇上她, 熱情地揮手打招呼。女孩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自動門又一次張開,幾個附近學校的小學生鬆垮垮地背著書包,一邊說笑著,一邊往裏走。門還沒有來得及合上,幾個做完運動的老人穿過大廳往門口走。風一個勁兒地往門裏鑽,我等著趙撫強過來,將書包重新背在了肩上。
我好奇地問:“你認識她?”
“誰?”
“就是剛才你打招呼的那個女孩啊?”
趙撫強哈哈一笑:“我跟美女都是自來熟。”
“說真的,你認識她不?”
“不認識.”
“她說是H大的,學藝術史的....”
“嗬嗬,你這不是都打聽出來了?不過,根據我的實戰經驗,你最好別打這妞的主意,你搞不定!”
“為啥?”我不服氣地問。
“不為啥,就像試探一下你,果然動心了。”趙撫強一臉的壞笑。
“你少瞎說,我國內有女朋友的...就這麽一問。”
“國內的女朋友,女朋友在國內,抱又不能抱,親又沒法親,還不如一張招貼畫呢。異地戀,嘿嘿....你還是算了吧!”趙撫強搖著頭甩開大步過了馬路。
“你知道你到加拿大來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嗎?”等電梯的時候趙撫強笑嘻嘻地問我。
“讀書....”我實話實說,不知道趙撫強又在想什麽鬼點子擠兌我。
“你別聽你媽的,讀書有個屁用,你學的再用功,能趕上當地人英語學的好麽?你能趕上那些讀大學,讀研究生的麽?讀書有個屁用!看看讀書多的人最後還不是一樣,沒有好爹媽,一切都白搭!!”趙撫強果然劈天蓋地地來了一大段演說。
“但也不能老是學語言不畢業吧,我都學煩了”
“我不畢業是因為我不想畢業,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懂不懂?”
“什麽更重要的事兒?不就是泡妞唄....”
趙撫強抬頭好像看外星人一樣的在我臉上辨認了半天,晃了晃腦袋,一臉不屑:“嘖,嘖,泡妞當然是重要的事兒,但是比泡妞更重要的是get laid....聽不聽得懂?”
“Get lai....d....”我一臉茫然,不記得背過這個詞組。
“被考倒了吧...”趙撫強得意洋洋地說:“get laid就是“上床”,懂不?神馬英語四級,六級,神馬雅思俗思的,都是扯淡,最實用的東西都聽不懂。以後跟著我混,我保證你盡快的get laid...你說你國內有女朋友,你們上床了沒?”
“還沒有...她不讓....”我撓撓頭發,有點兒泄氣,腦子裏浮現出小櫻半羞半怒的樣子。
“哈哈哈哈....所以啊,書都白讀了,22歲還是個處男,能有啥出息?”
“21歲....”
趙撫強說的沒錯,小櫻和我正在漸行漸遠,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給我發郵件,或是通電話了。這兩年我們從無話不談到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國內的生活豐富多彩,而C市的生活卻如同一潭死水。我們之間的距離正在不斷的擴大。我很想跟小櫻打電話,但是每次拿起話筒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不會最終因為能不能在一起的問題又吵起來。而小櫻是家裏的獨生女,父母都很痛愛她,他們斷然沒有可能讓寶貝女兒出國來陪我受苦。我不願意失去小櫻。但我需要首先通過語言考試,然後進入H大,最快也要3年才能畢業,這三年會發生很多事情,小櫻會一直等著我嗎?
回到公寓,趙撫強讓我坐在他旁邊的凳子上,觀摩他如何遊刃有餘地在論壇上同時和幾個女ID打情罵俏.很難得的是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依舊在網絡上滴水不漏左右逢源。葡萄網是C城留學生最喜歡去的當地華人網站,除了交換家具課本等買賣信息,也有很多同城聚會交友的機會。趙撫強在網站上儼然是個大V,呼朋喚友左右逢源。
我見趙撫強聊得熱絡,有些好奇:“你都認識這些人嗎?我是指現實生活中。”
“笑話,C城再小也不可能誰都認識吧,網上泡妞,最好誰都不認識誰,這樣才有驚喜。”趙撫強詭異地用胳膊頂了我一下:“今天先教你一招就是要善於使用馬甲,哪怕現實生活中認識的人,在網上一樣可以裝作不認識,用馬甲就跟戴上麵具一樣,你不需要知道對方是誰,對方也不需要你是誰,等時間成熟了見個麵就可以get laid了。”
“要那麽多馬甲不麻煩嗎?”
趙撫強嘿嘿一笑:“泡妞泡妞最怕的是什麽,就是被人套牢了,馬甲多就可以製造各種的障眼法好躲過前任女友糾纏和現任女友的懷疑....而且事情弄壞了,馬甲一丟就可以跑了,這叫防患於未然。”趙撫強接著如數家珍地談起自己過往的馬甲們,每個馬甲都有自己的性格,比如彬彬有禮儒雅可親的叫“八爺”,愛說髒話罵人的叫“阿飛”,還有冷傲的愛酸文假醋的叫“白公子”....甚至還要搞幾個女馬甲,混淆視聽,增強娛樂性。
趙撫強撇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玩玩馬甲唄,論壇裏說說話,聊聊天,沒什麽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