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如同一片寒冬裏的枯葉,風是我的方向。
而風說,無論我將你帶走多遠,你的心其實都在原地。
回到家的那天已經過了午夜,當她從出租車上下來,拖著笨重的行李迎麵看見外婆急匆匆地跑下樓來接她。
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一切還保留著出國前模樣,外婆每天都會進來收拾打掃,就好像她隨時會回來一樣。
打開行李箱將衣物一件件的拿出來,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每拿出一件,她就感到無可抑製的悲傷,外婆見她回來,高興得很,張羅了很多她愛吃的飯菜,可是她根本沒有食欲。
陪著外婆買菜,散步,晚上一起看電視,看到一個音樂前的廣告好感動,廣告片裏的母親做好了一碗湯,從桌上拿起孩子喜歡的毛絨兔,拿到樓上給生病的孩子,孩子露出喜歡的微笑;第二次,又是孩子生病,母親端著食物和毛絨兔送給孩子,孩子正在玩遊戲,依舊笑了;第三次,端著湯的母親走進房間,這一次看到的是青少年時期的孩子,他看見母親遞過來的絨兔,生氣的將它一把丟開;第四次,還是一碗湯,走上樓梯推開門,床上這一次躺著的不是孩子,而是頭發已經花白的外婆,孩子將托盤放在床上,悄悄地從身後拿出那隻灰色的小絨兔,母親接過兔子,欣喜地將它抱在懷中,眼裏流出驚喜的淚水....
看到這裏她也哭了,眼淚瞬間湧了出來。世間的愛大抵如此,付出和回報是沒法計算的,外婆這麽多年的付出,多少辛苦勞累,多少憂心苦惱,最後孩子才會懂得那份愛意,一切的付出不過需要一個體貼的微笑就能全部釋然,在愛這件事上,真的隻有心甘情願四個字。
她對外婆說:這次回來她不想走了,不如就留下來陪他。
外婆既沒有生氣也沒有驚訝,她似乎完全了解她在想什麽,她看著她的眼睛,歎了一口氣:“就算感情不順利,無論怎樣路總是有的...”
她愣住了,外婆總是能看明白她,哪怕她什麽都沒有說。
周末,她跟著外婆去給外公上墳,灰白色的石碑前好幾盆白色和黃色的菊花,外婆說她不喜歡那些被剪下來的花束,它們再美也行將凋謝。逝去的生命依舊與她們同在,外婆看著石碑的眼神總是特別的柔軟。山風忽遠忽近,鑽過蒼翠的樹木和花草,在聽不見的聲音裏,在午後的墓園中獨舞。他黃色的陽光拂拭過墓碑上的陰暗,對於死去和活著的一切,唯有光是一視同仁的。它們即不懼怕死亡,也不羨慕生,它們在林立的墓碑間跳躍歌舞,如同搖曳在海麵上的銀色的希望。當生命變成了這石頭上的名字,當種子長成如蔭的樹木,她們的頭發在風中火焰般的飛起落下,唯有沉默是生命中的樂章。
走出墓園,她挽著外婆的胳膊,她的身體特別的輕,好像一個抓不住就會被風吹跑一樣。她有很多話想問問外婆,她很想問她,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呢?生命的意義到底何在?愛是什麽,如果愛是美的是好的,為什麽愛又讓人那麽痛?
外婆的手並不柔軟,常年的勞作,讓她的手硬而幹燥,記憶中她牽著她去上學去買菜去公園,她曾經是那麽豐滿而有韻致的女人。外婆老了,時光好像一隻畫筆,不動聲色的改變著世間的一切。寥寥數筆間,如同風,如同雲,如同光斑和潮汐,她們隨波逐流,她們她想生命是悲傷的,最終她們會失去生命,她想愛是悲傷的,即便她們希望在愛中獲得永恒,但是愛有自己的問題。即便愛如生命,還是難以獲得無法永恒。
臨行前的最後一天,外婆一直陪著她,她坐在床邊,看著外婆一點一點的幫她收拾行李,一直不斷地詢問著,你需要這個麽?還有這個?她機械的點著頭,又或是搖搖頭,隻是珍惜著和外婆在一起的時間。
離開家時,外婆送她到火車站,車輪滾動起來,隔著車窗,她看見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好像在囑咐什麽。外婆花白的頭發在風中如同被吹亂了玉米須一樣在頭頂晃動著,她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她淚流滿麵,心中湧起一陣陣的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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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是一年的三月,我非常意外地接到了悠悠從國內發來的短信,她問我有沒有時間幫忙接一下飛機,我問明了時間,她說有點晚,是第二天的午夜,又說如果我沒有時間也沒有關係,她可以叫出租車的。我忙說,何必花那個冤枉錢呢?我去接你,正好有空。我記下她的航班號,保證回去機場接她,她低聲道謝,沒有再寒暄就掛斷了。
掛了電話我依舊感到不可思議,最後一次見悠悠還是半年前她在圖書館做義工的時候。自從上次我自爆身份後,我們之間有了默契,我們沒有再私聊,她依舊偶爾更新插畫,我依舊會經常去看看,但是已經很少留言了。9月份我順利的考入H大學計算機,拿到通知書的那天我很想告訴她這個好消息,但是幾次拿起電話,又都放下了,心想何必打擾人家雙宿雙飛呢,但是我依舊會常常想起她,會經常去她的博客看看。讓人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沒有在校園裏遇到過她。
聽電話裏悠悠的聲音無精打采的,好像生病了一樣,為什麽她沒讓畫家來接機呢?不過我都還是很高興的,悠悠在需要幫忙的時候想到我,這是對我的信任。不管怎樣,能夠再次見到悠悠是件讓人開心的事兒。
第二天我提前感到機場,飛機是午夜11點抵達,很準時。
我站在機場窗口的人群中眺望著徐徐下降的扶手電梯,搜尋著記憶中那個白鷺一樣飄逸的女孩,可是人走了一波又一波,行李轉盤上的行李都差不多被提取完了,我也沒有看到悠悠的身影。我拿出電話,又確定了一下航班號和時間,看看有沒有漏掉的信息,沒有,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應該是按原計劃不變。
又過了大約10分鍾,旅客已經走得差不多了,行李大廳裏空蕩蕩的,我才看見悠悠一個人從空蕩蕩的扶手電梯上下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遠遠看上去整個人顯得單薄而瘦小。我迎上去,打了聲招呼,她怕冷似的將雙手抱在胸前,勉強對我笑了笑,說:“等很久了吧。麻煩你了,這麽晚了還讓你來接。”也不知道是旅途勞頓還是生病了的緣故,她臉色特別蒼白,本來就清瘦的臉,現在瘦了一圈,臉更加小,眼睛反而變大了,有種楚楚可憐的感覺。她可能是去洗手間剛剛補過妝,雖然認真的修飾過,塗上了口紅,眼睛依舊有些紅腫著。我看在眼裏,竟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她憔悴了很多,跟半年前圖書館當義工的時候判若兩人。
我問悠悠要不要等行李,她說她隻有一個隨身的行李。這讓我更加的驚訝,趙撫強剛剛回國一趟大包小包肩背手扛恨不得還不夠似的,而悠悠完全不像是從國內回來,倒好像是下班回家一樣。
她跟著我往停車場走,將手裏的手機按開看上一眼,很快又麵無表情地合上,將手機收進包裏。
“這次在國內呆了多久?家裏還好嗎?”我說:“別人從國內回來都是紅光滿麵,膀大腰圓的,你怎麽還瘦了好多?是生病了嗎?”
“回去了一個星期,外婆去世了。”說到外婆兩個字,悠悠的聲音也哽咽了:“一直吃不好也睡不好。”
記得看她過去在博客裏寫過,她是外婆一手帶大的,跟外婆感情最深。我又看了她一眼,隻怕一路上都在哭,難怪眼睛都紅腫了。
上了車,我問要不要先早個地方吃點東西。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顯得很困倦,:“算了,也沒什麽胃口,坐了那麽長時間的飛機實在是累了,想回去補補覺。”
她向我恍惚地笑,睫毛上兀自掛著晶瑩的淚滴,我分明地感到她的哀慟和悲傷,那淒楚可憐的神情,讓我的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處。想起父親去世後的那半年,還是孩子的我曾經整夜的將頭埋在被子裏大哭,有好多個夜晚從睡夢中哭著醒來,眼前的悠悠就好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樣無助。
我拿著悠悠給我的地址,一路慢慢開車過去。時不時,我轉過頭看看她,我聽見她壓抑著的啜泣聲,吧嗒吧嗒的兩滴眼淚落下,眼睛的餘光看見她用手將手機上的水滴抹去。車開進市區,她虛弱地將頭靠著窗戶上,默默地流著淚。看著她梨花帶雨的模樣,我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想要安慰她,又怎麽也找不到合適的話,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加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
她又拿出手機默默地低頭翻看,額前的幾縷頭發掉落下來,擋住她的臉,我忽然想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她沒有叫畫家來接飛機,反而是找到我,但是我不敢問她,看她正是傷心欲絕的時候,好像並沒有什麽說話的心情。
我發現在悠悠的麵前永遠隻有發出象聲詞的水平,她的情緒我根本無從把握,她對我來說就好像是一個謎,一個美麗的讓我充滿期待和渴望的謎題,可是也是個讓我無從下手的謎題。
我一直將悠悠送到了家,我下車從後備箱裏取出她的行李,她接過行李,再三跟我道謝,我問要不要幫她把東西拿上樓,她搖搖頭婉言拒絕。我說,那我就在車裏等著,你回家把燈打開,我看見燈亮了,知道你到家了,我才能離開。
她用黑黑的眼睛看著我,好像要辨認什麽,我點點頭,表示態度很堅決。
她不再堅持,淡淡地說,那好,這裏是我朋友的家,我就住在二樓。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道口,清瘦的曲線,在路燈半明半昧的光暈中好像是一首遠方的歌,並不真切,卻又讓我心動。我鑽進車裏,午夜的大街漆黑寂靜,我耐心地等待著。過了不大一會兒,二樓靠右邊的第三個窗戶裏麵的燈亮了,我看見悠悠的推開窗戶向我揮揮手。
我閃了兩下車燈,好像是在跟她道晚安。怕她看不懂,手機上傳來叮咚一聲,是悠悠發來的,一輪皎潔的黃月亮,下麵寫著紅色的“晚安”兩個字。
回到家裏,我一直在想著悠悠。她不快樂,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並不看好她和畫家的感情,悠悠這樣專情的姑娘,這年頭已不多見了吧?愛情中的女人都是這樣執迷不悟的麽。我歎息她的癡情,但也正是因為她的癡情讓我無法忘記,隻可惜情不為己。但那又怎樣?至少,我還可以停留在她身邊,為她做一些事情,帶給她一些快樂,看著她一天天恢複活力。哪怕她永不會愛上我,我也無悔了,畢竟,生命中的這一段時光,我曾陪她同行。
也說不定有一天,她會被我的真情感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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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次,她偷偷跑去Market遠遠看他,他還是老樣子,不是給客人畫像就是坐在藤椅上埋頭看書,隔著街道和人群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麽,轉過頭向她這邊看過來,她慌忙地轉身躲避到旁邊的電線杆後,不想讓他發現她。她沒有再收到過他的隻言片語,QQ上他的頭像永遠是灰色。她也沒有再給他寫過短信或是發郵件。
慢慢的她發覺那最後的七天變成了七顆釘子用尖銳的鋼刺紮入了她的魂魄,而時間越久她越感到沒法還原最後的七天的真實狀態,有的時候她覺得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七天,有的時候她覺得那是她經曆過的最痛楚最悲哀的七天。
當她看見街口歡笑的情侶的時候,當她收到發小婚宴的邀請的時候;當她因為想念而獨自哭泣的時候;當她夢見他抱她親她依舊愛著她的時候;當她在午夜醒來一遍遍呼喚著他的名字的時候,他都不在她的身邊。她曾經想不管怎麽樣,隻要她心裏還有這個名字,他心裏還有她,就足夠了。現在她隻能對自己說,不管他在哪裏,心裏有沒有她,隻要他平安快樂就足夠了。
記得外婆曾經跟她說的話,外婆說男人你多喜歡都沒有用,要嫁就要嫁肯對你好的人。無論你從多高的地方掉下來,他都會接住你。
---現在還有誰會比老安對她更好呢?她看得懂老安眼睛裏的牽掛和關切。她確實是有些累了,對可道的愛,太辛苦,太艱難,她也有些愛怕了。
C市的雨季終於接近尾聲,天氣也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