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每天一大早我都會迫不及待地跑去後山,過去最沒耐心堆石的我,因為漠笛的緣故也喜歡上了石頭,但是我最喜歡的是將堆石擺出不同的幾何形狀,拱形,菱形,塔形。又或者我喜歡用顏料在石頭上畫畫,阿爸看見我忙活大半天,用石頭裝飾出來的花花綠綠花鳥動物,笑著說,小楹可以回家去給你阿媽修一個石頭院牆,你阿媽肯定喜歡。
過了大半個月,阿爸進山采藥去了,漠笛依舊風雨無阻的來到後山堆石頭陣,常常埋頭在石頭堆裏一呆就是大半天。陪著漠笛一起堆石頭陣已經變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
眼看著後山懸崖邊的石頭陣越來越有規模,山頂上豔陽高照,漠笛原本略顯蒼白的皮膚也被曬成了健康的古銅色,汗滴會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他挺直的鼻子,飽滿的額頭,堅實的臂膀都讓我喜歡。我喜歡看著漠笛專心致誌地埋頭做事的樣子,阿爸和阿媽都誇漠笛是個天生的造夢師有著極高的天賦,說我會成為一個不錯的夢醫。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造夢師到底能做什麽,但是被他的世界吸引著。我能感覺出漠笛的與眾不同,當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會讓我感到某種神秘的吸引力。比起我的那些小玩伴們,漠笛即不會說笑話陪我解悶兒,也不會甜言蜜語哄我開心,但是他像一匹神駿的野馬一樣旁若無人,又像桀驁不馴的獵豹那樣充滿著力量,他是獨一無二的。就連他曾被大家譏笑的併指在我看來也是獨特而富有神奇色彩的。
天氣炎熱的時候,山頂豔陽高照,漠笛汗如雨下地蹲在石頭陣裏,我想象自己像風一樣將手撥弄著他的頭發,又或者像影子一樣隨著他矯健的身姿翩翩起舞。
漠笛偶爾會抬頭向我這邊看過了,每當他的目光掃過我,我都急忙低下頭,或是看向遠處,等漠笛轉過身去忙碌起來,我又會像躲在草叢中的兔子一樣安靜地看著他。
傍晚的時候,我喜歡拿出阿媽的骨笛,靠在大青石頭邊悠悠地吹著,曲子是新近才學會的一首上古流傳下來的古樂,曲調婉轉,如泣如訴。阿媽說這曲子的名字叫“夢者魂行”,是一首禪樂。
沉悶炎熱的山頂上,笛音空靈飄渺,溫婉輕柔,笛聲像空穀中的天籟,像山泉上的陽光,像啾啾的鳥鳴,像山嶺外的微風,在藍天白雲下如同長了翅膀的白色飛鳥自由地盤旋著,與自然相和諧,與萬物相通。
漠笛說每次聽我吹著笛子,就覺得心頭好像有河水潺潺流過,哪怕在最熾熱的陽光下堆了一天的石頭也不會覺得燥熱和疲累。聽他怎麽說,我十分高興。因為這曲子子本就是為他吹的。阿媽說禪樂和熏香一樣能消除人的煩躁,平複內心的狂躁,都是緩解夢遊的好辦法。
回想起來,十三歲的我擁有的一切快樂和秘密幾乎都和漠笛有關,因為他的一個表情,一句話,我莫名欣喜或是踟躕,他的一個眼神或是一聲歎息,都可以讓我可以讓我揣摩好半天,我每天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隻有漠笛的名字才能喚醒我。我甚至認為我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彼此,或許是上輩子或許是上上輩子,或許是在夢境中,每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都會感到那種夏風一樣高亢而喜悅,夜晚我常常對著月亮發呆,猜測著漠笛正在做什麽。
有一天我真的能夠通過夢極到達另外的一個平行的世界,我希望自己將生命永遠停留十三歲那如同蜜汁般煦暖的夏日中,那才是真正屬於我們的時光。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和漠笛已經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漠笛喜歡看上古時候的故事和傳說,崇拜著極具反叛精神的蚩尤和刑天,他對上古時發生的戰爭也如數家珍,我常常懷疑上古的傳說是不是真的存在過,不過我就當那是一些即傳奇又有趣的故事,我覺得喜歡說故事的漠笛一改平日的寡言是個有趣的人。
有一天,漠笛說要去百合穀看看,問我去不去。
我好奇地問,百合穀在哪裏?
一個很秘密的地方,除了我誰也找不到。百合穀裏有很多五顏六色的野百合,你一定會喜歡的。漠笛得意地笑了笑。
五顏六色的野百合?真的嗎?我怎麽沒有聽說過,有紫色的野百合嗎?
嗯,有。
有沒有黑色?我將雙手撐在石牆上,雙腿耷拉下來,一晃一晃地擺動著,刁難漠笛也是我的遊戲之一,雖然大多數時候漠笛都能化解我的難題。
黑色? 果然漠笛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他確定地說,有,肯定有黑色的野百合。
騙人,我從來沒見過黑色的花,原來你也會騙人啊?!我哈哈地笑著。
真的,我見過黑色的野百合,信不信由你。
你該不是說的夜晚吧?夜晚的百合花當然是黑色的....
夜晚的百合花是藍色的,月光落在山穀裏,整個百合山穀都好像浸泡在透明的藍色的湖底....漠笛的眼光中閃現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溫柔,笑容也有些夢幻,讓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收起骨笛放入懷中,雖然我將信將疑,但是漠笛的描繪確實太誘人,於是我跟漠笛決定一起去百合穀看看。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下後山的石頭河往林子深處走,小山坡後的樹木又高又直,根莖粗壯的老樹之間是雜亂而茂密的雜亂的灌木叢,風吹過,深淺不一的綠色葉子和枝幹都在輕輕顫抖著。遠遠地從看不見的地方傳來溪水流淌的聲音。
山野漸漸變得陌生,早已經不是我熟知的山路,一路上都能聽到鳥鳴聲,漠笛偶爾講幾句,好像一個好客的主人介紹著自己的秘密園林,顯得隨意而放鬆。漠笛說西山大爺過世後,他一個人常常在山上遊蕩,幾乎踏遍了這裏的每一個山穀。
每一個山穀?我驚訝地問,你難道不怕迷路或是遇到野獸?我看看越來越暗淡的林地,如果不是因為漠笛帶著我,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發現這些小路。
順著溪流走就沒事兒,總是能把我帶出去。漠笛滿不在乎地說,我遇到過郊狼,就在離我五步遠的距離,我們對峙了好半天,它看見我不怕它,就跑掉了。
漠笛將手裏的木枝對著左右的灌木用力揮舞了幾下,那模樣好像是在跟看不見的什麽動物廝殺著。不過你別害怕,跟著我走沒事兒的,即便遇到野獸我也不怕,我跟西山大爺學過拳腳,也會打獵,一般的小型獸類我都對付得了。
夜晚呢,晚上你也敢一個人在山上走動嗎?我不安地四下打量著。
夢遊的時候我好像什麽都不記得,可能我遇到過危險,但是那個時候我比平時跑得快,也更有氣力,我好像也能聽到平時聽不到的聲音,所以我總是能及時的避開危險。漠笛大大咧咧地說,似乎夢遊對他而言不是一種煩惱的疾病而是一種神奇的能力。
我歪著頭看看他,沒來由地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
走著走著,林外傳來幾聲響雷,樹林上方的鳥群鼓噪著盤旋。樹梢在空中劇烈地晃動,樹葉相互拍打著,發出了浪花擊打岩石堤岸般的巨響。我的衣裙被大風揚起,長發飛舞,林間的葉子和塵土也飛快地旋轉著撲麵而來,讓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睛。我感到一顆豆大的雨滴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了我的額頭上。接著又是一滴,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味,山林變得更加灰暗起來,身周的山穀好像嘩啦啦地下起了雨,一陣陣的雨聲由遠及近的傳來。
雨說下就下,厚重的雨,狂亂的雨,喧鬧而堅決。碩大的雨花從天而降,仿佛一大片天空滑落了。漠笛彎著腰低著頭,頂著大風穿過雜草,挪到我的麵前,他拉住我的胳膊,麵對著我,擋在我和風暴之間。他對著我的臉說了什麽,但是我聽不見,他在喊叫,但是我聽不清楚。他抓緊我的胳膊,把手滑到我的手腕處,緊緊握著,把我往下拉,我們一起蹲了在灌木叢下,好像是兩隻躲避風暴的鬆鼠。我看見腳邊的雨水劈開泥土,夾帶著渾濁的枯枝敗葉,涓涓的水流濕透了我們的鞋子。
水流好像瀑布一樣的衝擊著我的頭頂和後背。寒氣逼將上來,我微微地發抖。
“冷嗎?”漠笛問,他用兩隻手臂護住我的頭,雙手抱住了我的肩,我感覺自己在他的臂彎下化作了一朵花或是一隻小鳥,因為有他的庇護而獲得了慰籍和安全,感到踏實又喜歡。
樹木在我們的頭頂上方花束般搖晃,又是一陣急雨掃過。這場暴雨讓我跟漠笛如此的靠近,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一直等到風停下來,雨還在下,但是溫順了很多,不再是一開始的狂風暴雨,我們渾身顫抖地站了起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我的頭發如女巫的長發般一綹綹地掛在臉上,漠笛的頭發好像是一根根短而黑的鬆針豎在頭上。
我們相視微笑,但是幾乎沒有了氣力,漠笛把我拉入懷中,擁抱讓我們溫暖,水順著我們的衣服和手臂流下來。我將頭緊緊貼住他溫暖的胸口,耳邊傳來他平穩的心跳聲,慢慢的自己的心跳也變得韻律而穩健,周身的不安和寒冷緩緩褪去。
我們的嘴唇觸碰在一起,濕漉漉的有些冰涼,那是一個極其短暫的擁吻,毫無防備像一朵忽然綻放在遠方夜空下的煙花。隻是短短的一瞬間我們都鬆開了手,有點不知所措的後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