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木雕的來曆那天阿媽並沒有說,一直到後來我去了臧城遇到漠笛的母親才知道得更多。阿媽的閨名叫“清淺”,阿爸常常叫阿媽“清兒”,所以阿媽的這一塊木雕上在蒲公英木雕花瓣的下方,有一個“清”字。雕飾得非常細膩自然,如果不仔細辨認,會以為那隻是一片花瓣的紋飾。而漠笛的那塊木雕上,蒲公英花心的位置是一個花體的“玥”字。“玥”字是漠笛母親的閨字,我叫漠笛的母親玥娘。
玥娘看見阿媽的這塊木雕才認出了我,對我也多有照顧,我在臧城香館的日子也因此而好過了很多,當然這都是後話。後來玥娘經不住我軟磨硬泡,終於跟我講起了阿媽和阿爸的故事。我這才知道我的阿媽是臧城老城主的女兒,因為愛上了不同族派的阿爸逃婚離開了臧城,從此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甚至不惜在窮鄉僻壤生兒育女。回想起來我六歲那年,阿媽有了身孕,可是因為受了風寒,那個孩子夭折了,阿爸和阿媽傷心了好久,但是即便如此阿媽也從來沒有對阿爸有過半句怨言,阿爸也自始至終地嗬護照顧著阿媽和我。也許我的童年擁有了太多的溫情和愛,看見漠笛落寞孤苦的樣子就有種想讓他快樂起來的心願,哪怕他最後在雪茴和我之間選擇了雪茴,我雖然傷心卻也無法真的怨恨漠笛,大概在癡情這一點上我也是得了阿媽的真傳吧。
記得第二天一大早我迫不及待地拿著木雕去廂房,漠笛顯然沒有料到我會這麽早去看他,見我忽然闖進屋來顯得十分局促,我笑嘻嘻將木雕從背後拿出來給他看,果然漠笛驚訝極了也高興極了,他咧嘴笑起來,那是一種特別舒心特別暢快的傻笑,我從來沒有在他身上見到過,這讓我覺得很是有趣。那天漠笛看著我的眼睛亮亮的,溫柔的笑著,誠心誠意地說:謝謝你。
我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心裏甜蜜蜜的,嘴裏卻說,其實虞山,大眼小眼他們也都幫忙了,他們都讓我跟你說聲對不起。
嗯,原來是這樣,那你幫我也謝謝他們。
阿媽過來給漠笛換藥,一邊清理傷口,一邊問起木雕的來曆,漠笛對阿媽也不隱瞞,這是我第一次聽漠笛說起了自己的身世:漠笛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打小他跟著母親一起生活,8歲的時候母親將他送到當時還在臧城西山爺爺家寄養,讓漠笛給西山爺爺打雜學手藝。一開始漠笛的母親每隔一兩個月都會去看望他,但是慢慢的母親越去越少,後來有大半年的時間一次也沒有去看他。
說到這裏漠笛陷入了回憶之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那段時間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坐在門口的大青石頭上等著...可是她一直沒有來。
我想象著一個小小少年獨自坐在黑暗中的模樣,心莫名地痛起來。生氣地說,你媽媽怎麽能這樣?你那麽小,她怎麽能把你一個人丟給別人不理呢?
阿媽瞪了我一眼,叫我不要亂說,又問漠笛,要不要喝杯茶。
漠笛搖搖頭,不用了,我一點都不渴.....
阿媽拍拍漠笛,溫言勸道,漠笛,天下沒有那個媽媽不愛自己的孩子的,你母親一定是遇到什麽事情了,有苦衷才沒法去見你的,你千萬不要怪她。
我沒有怪她,我就是想不明白,她為什麽不要我了。漠笛緊鎖著眉頭,雖然強忍著不願意流露心事,但是臉上明擺著是一幅苦惱至極的模樣。我依舊起身去倒了杯茶,遞到漠笛手中,他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茶,才又說道,十歲那年我忽然發現自己有夜遊症,晚上總是會到處走動。有一天晚上,我明明睡下了,也不知道怎的忽然就有個想法在腦子裏打轉,我要去找母親,我一定要去看看她在做什麽。奇怪地是,我好像毫無道理的就知道母親在什麽地方住,我對自己說,她不來,就自己去找找看。我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夜遊,就覺得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但是心裏什麽都知道,我記得自己毫不費力地來到了一個深宅大院,也搞不清是怎麽回事,我完全無懼高牆和守衛,竟然直接地走了進去,在迷宮一樣的院落中一下子就找到了母親住的地方。我還記得自己推開門走進房間,母親正一個人坐在桌邊喝茶,她打扮得很漂亮,頭發梳得高高的,身上穿著華貴鮮亮的衣服,像一個貴婦人,當她看見破衣爛衫地我忽然闖入,一開始驚呆了,可是等她回過神來又變得很高興,她跑過來抱住我又是哭又是親。
我生氣地問她為什麽不來看我,為什麽不理我。我一直記得她摟著我說她很想來看我,但是有個很壞很壞的人不讓她去,她說她擔心那個壞人知道了我是她的兒子就會殺死我,所以讓我一定要聽她的話,躲起來千萬不要被人發現。母親問我怎麽找到她的,我就如實說了,母親聽了倒也不驚訝,她說我的父親就是這樣來去無蹤。母親過去很少提到父親,可是那天她說起父親的口吻特別溫柔,我能感到她依舊愛著父親。於是我問,那我父親現在在哪裏,我能不能去找父親?母親聽了,好像被人從美夢中驚醒,臉色也難看起來。她責怪我不聽她的話,到處亂跑。如果你被發現了,我們兩個都沒命了。說著母親氣惱地把我推開。我說,那我走就是,不打擾你當闊太太。
母親忽然哭了起來,說我跟父親一樣是狠心的人,丟下她不顧死活。又說我不知天高地厚,這種地方也敢闖進來,成心要讓她左右為難,我被母親哭得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後等母親情緒緩和了一點兒,她讓我必須聽她的安排,一直到她把我安全的送出府去。白天母親讓我躲在她的房間裏,每次有人進進出出,她都讓我鑽進簾子後麵的一個衣櫃裏,母親裝了幾天病,我看見一個很老很老的大白胡子老頭來看望她,母親說要去廟裏燒香辟邪,那個人開始不願意,但是經不住母親懇求就答應了。到了第三天,母親坐著馬車出門,將我藏在馬車座位下麵的隔板中間去寺廟,中途她故意繞了個大彎子,把我送回到西山大爺那裏。母親責怪西山大爺沒有看管好我,她和西山大爺說了很久的話,最後她給了西山大爺一筆錢,讓他關掉店鋪,帶著我遠走他鄉....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那天她把這個木雕交給我,讓我好好保管,說以後無論我在哪裏,她都會來找我。如果她來不了,也會派人來接我,到時候隻要我給對方看看這個木雕,就會認出我,把我送到母親身邊。5年前我跟著西山大爺來到了枯柳村。後來西山大爺死了,我也沒處可去,隻能繼續生活在這裏,一邊等著母親的消息。5年了,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把我給忘記了,。
那你比青楹大3歲,可能比我們早來一年。阿媽問漠笛要過木雕,仔細地端詳著,說,我以前也認識一個叫玥的好姐妹,可惜已經失去聯係了,也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不過,漠笛,你不要灰心,你母親說要來接你,一定會來的....你不要著急,就在這裏安心養傷。對了,你的夜遊症常常發作嗎?
是常常發作,而且我也控製不了。我後來再想去找母親,但是無論我怎樣做,都沒有辦法再找到母親住的那座大宅子。很多時候我依舊會在睡夢中四處亂走,好多次我從夢境中醒來,發現自己孤魂野鬼一樣的在山間野地晃蕩,還有幾次差點兒掉下山崖。青楹他們在石頭溪搭的石塔不是我有意要破壞的,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當我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正處身在一個我完全想不到的地方,包括那些被毀壞的石塔,我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些什麽。
阿媽點點頭,說,一會兒讓小楹的阿爸給你把把脈,你不著急,或許能找到辦法治好夜遊的毛病。現在你就安心地休息,先把腿傷養好再說。
自從知道漠笛的身世後,我對漠笛湧起一種莫名的心痛。沒來由的每天都惦記著他。早上醒來我會跑去廂房看看他起來沒有,我渴望看見他一天天好起來,我喜歡他皺眉頭的樣子,他長長的手臂,桀驁不馴的眼神,他滿不在乎的笑容,他聽我說話的認真表情,他的氣味,他的不屑,他的直率和倔強,我都喜歡,接觸多了,我發現漠笛並不難相處,在孤傲的麵具之下他其實也有頗為孩子氣的一麵。
過去阿媽配製熏香,我總覺得繁瑣麻煩,雖然能聞出氣味的微妙不同,但並喜歡深究。聽阿媽說熏香有安神定魄的作用,有助於漠笛緩解夜遊症的狀況,我便特別用心地幫阿媽準備藥草,香料,研製熏香。阿媽從放木雕的箱子裏翻出好些舊醫書,一本本查閱,反複琢磨新方子,我的任務則是詳加記錄,將每一個嚐試都記錄下來,漸漸的我對香料的用法和搭配也有了心得。每次阿媽製作出新的熏香,便讓漠笛試試效果,說說感受和作用。不同的香味在白天裏並沒有太多的效果,到了晚上,在睡覺去點上暖上一爐熏香,對於夢境有著如魔術般的奇異效果,有的熏香讓人沉迷,有些讓人狂野,有些讓人產生幻覺,還有一些讓人安靜。
阿爸一直在尋找治療夢遊症的最好方法。熏香雖然可以穩定情緒,有助於睡眠,但是並不能真正的解決漠笛的夢遊症。阿爸詳細詢問了夢遊前後的症狀,讓漠笛先練習堆石,學習掌控情緒和定力,慢慢學習在夢境中也能穩定心神,保持部分意識的清醒。漠笛不多久就可以下床了,阿爸給他做了一副拐杖,讓他每天杵著在院子裏來回走動。漠笛早在屋子裏憋悶得難受,有了拐杖每天都給阿爸整理藥材,除除菜地裏的雜草,又或者做點兒木匠活,打掃庭院。
等漠笛的腿傷好了有七八成,阿爸帶著我們去石頭溪邊堆石,這些日子因為漠笛住在我家,我出門也少了,此時才發現好多天沒跟朋友們一起玩,大家也都各有變化:小蠻的頭發編了新花樣,比過去更好看了,大眼和小眼跟著叔叔進山打了幾次野豬,用野豬皮做了兩件背心,穿在身上好不神氣;虞山比過去又長高了半個頭,看起來結實得跟鐵塔一樣;阿雲說家裏馬上要搬去臧城的市集做布匹生意,大家都十分羨慕。孩子們看見漠笛都比過去友善多了,沒有人再叫漠笛外號,漠笛雖然話依舊不多,卻顯得隨和了,不想過去那樣隨時擺出一幅拒人千裏之外的表情。
漠笛第一次堆石,就能搭出又高又穩健的石塔。他很明顯的從一開始堆石就喜歡搭石頭陣,這一點他和阿爸很投緣。孩子們在林蔭地帶追打嬉戲,漠笛卻一直專心致誌地跟著阿爸搭石頭陣。
晚上回到茅舍,阿爸從自己的屋子裏拿出一個大棋盤,放在桌子上,“這是星鬼八陣棋!”阿爸說。
隻見這棋盤長寬各1米,棋盤邊緣由於經常使用而多有磨損,藤色的底板配上青黑的紋路,顯得頗為古老。漠笛和我鬥好奇地打量著棋盤,阿爸說,這副棋乍看與普通的圍棋盤無異,但這棋盤上刻縱橫63道,加上邊線便成縱橫64道。這些縱橫交錯的直線交織成許多小方格,共有4096目。比起普通圍棋的361目要多出11倍之多。普通圍棋每角4Ⅹ4處和中央,各有一小孔,形成"五星"。但星鬼八陣棋卻將整個棋盤經過中心點劃分了8個等份。
。阿爸一邊在棋盤上比劃,一邊說:這個星鬼八陣棋就是在棋盤上排兵布陣普通圍棋盤上有九個星,最中間的稱“天元”,“元”是第一的意思,“天元”意為天空最高點。以“天元”為中心可以找到同心的多個正方形。 而星鬼八陣棋雖然依舊保留了天元,又以天元為核心將周圍九道圍成一個正四錐體,成為九曲天元,對弈者誰先到達九曲天元的核心,誰就可以獲勝。星鬼八陣最繁複的地方就是大陣包小陣,大營包小營,隅落鉤連,曲折相對。漠笛,我看你天賦很高,如果你可以潛心把這些陣法都記下了,我們就在後山的平地上建一片星鬼八陣的石塔群,如何?
阿爸這個法子太厲害了,我拍手笑道,漠笛你如果能堆好這些石頭陣,你的夢遊症隻怕也就不治而愈了。到時候我叫上朋友們都來破陣,那才叫好玩呢。
阿媽也笑著說,夢醫果然了得,擺石頭陣治夢遊。如果真的有效,可謂前無古人了,這法子無論成與不成,都要記入醫書中才好。
阿爸聽了哈哈大笑。
又過了兩天,阿爸看見漠笛的腿傷已經無礙,真的在後山的懸崖邊找到了一處地勢平坦的地方,他又從附近的石頭河裏挖了很多大小各異,形狀不同的石頭,隻要有空就叫上一起漠笛在後山堆石頭陣。如此堆了有十來天,漠笛說一連好些天也沒有再夢遊了。雖然有幾次又覺得自己在睡夢中飄忽起來,每次腦海裏都能清醒地意識到這隻是夢境,他試著用屏氣凝神,果然就漸漸地自己平靜下來。阿爸阿媽聽了都覺得十分欣慰。
漠笛的腿傷徹底好了,跟阿爸阿媽說擔心西山大爺的房子沒人管想回家去住。阿爸阿媽見漠笛態度堅決也不便阻攔。唯獨我悶悶不樂將一臉的不高興掛在了臉上,漠笛看出我嘟著嘴老大不開心的樣子,溫柔地安慰我說,小楹,以後我還是每天在後山堆石頭陣,你要是喜歡,什麽時候都可以過來看我的。
我幹嘛要看你啊?自作多情....我嗔道,偷偷看了一眼阿爸阿媽。阿爸阿媽相互莞爾都沒有說話,我的臉卻莫名其妙的紅了。聽漠笛如此說,我心裏哪裏還有半點的怒氣,或許他真的盼望著能每天見到我呢?如此一想,我偷偷向漠笛看去,恰好迎上了他有意無意掃過來的目光,我感到心慌意亂慌忙低下了頭,心裏卻好像喝了酒一樣,暈乎乎的,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