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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年青時知書達理一表人才,是人見人誇的謙謙君子。國民黨逃亡台灣前,四處抓壯丁,外公帶著妻小背井離鄉,沿江漂渡數日逃到了漢口,好不容易在一家工廠謀了個會計的職位。他生性內向,又有知識分子清高,不屑滿嘴世故錢財,於是一家老小吃穿用度的重擔都落在外婆的身上。家裏唯一的房產也是外婆帶著幾個子女,日夜用板車拖煤換錢才買下來的。外婆積勞成疾,40多歲就去世了,外公沒有再婚娶。
一介書生,又當爹又做娘。他很少把吃過的苦掛在嘴上,但顯然的,艱辛的生活扭曲了他的個性,年紀越大,外公也越來越孤僻多疑。退休後,孩子們各自成家離開,一向溫和謙讓的他,本該安享晚年,卻偏執的變本加厲。他開始反複叨念鄰居想霸占他的房產,他終日不出,日夜關門閉戶,如果有人來訪,他常常詭異地將門開一條小縫,端詳良久。他依舊愛看書,四書五經,資治通鑒,醒世恒言,日夜讀書不倦。親戚們登門探望,常常被他抓住天上地下的一通講,可講不多久,他就用經典來論證隔壁左右是如何用計孤立監視他,見親戚家人不以為然,他就憤怒的指責親友們都被“敵人”收買。平日裏,他靜悄悄的孤守著房子,可是一有親友前來就好像有了膽氣,放聲破口大罵,他有很多小筆記本,密密麻麻一頁一頁的記錄著鄰居們的動向言語作為證據,細致到幾時幾分。有一次鄰居不小心把衣服掛在了外公家的門口,被外公指名道姓的辱罵數日,說對方向他示威欺辱他家中無人。
大家商量著把外公接到各家輪流住,排解一下心情。但常常是住不多久,外公又開始說涼台對麵的住戶在觀察他,是“敵人”派來的;家裏來的朋友同事,就是10來歲的小孩,他也說人家多看了自己幾眼,是陰謀。他急急忙忙的要回到舊居,擔心如果他不鎮守,房子就要給鄰居推到或占有。如果有人勸他去醫院,他不但不承認自己有疑心病,還要大罵別人是“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慢慢的去看他的親友越來越坐不住,發展到後來,大家買點兒菜給他送過去,坐都不坐就匆匆告辭。
如此情形持續了20餘年,鄰居家的房子都翻新裝修,外公的房子卻是灰塵仆仆,破落不堪的老樣子,他堅持不讓動房子一分一毫,擔心一動工,鄰居家就會乘機把牆磚推過來。多少次房產部門上門登記房產情況,他也不肯合作,在他看來這是鄰居又一詭計,想讓他簽字畫押,謀奪房產。可是漸漸的那老房子木朽瓦殘,漏水漏風還在其次,到處鬆動岌岌可危。大家開始擔心外公的安全。說來也奇怪,外公這些年過得和地撥鼠一般,生活得暗無天日,也沒有冰箱電視,但除了疑心病,身體向來很好。他堅決不同意搬家,大家也拿他沒有辦法,這一拖又是數年。
後來,城市改造到了外公所住的區,地產商挨家挨戶的簽約收房子,打算把這一條街的平房全部拆了,改建高樓。舅舅打算趁此機會把外公接到自己家中方便照看,老房子賣了就算了。本來說服外公是個大難題,正巧外公身體不適,本來也不是什麽大病,大家卻拿這病做借口誆騙他去醫院做全身檢查,又借機療養了個把月。待外公痊愈,再回到老房子時,看到的是一片廢墟,再也分不出那一塊曾是自家的,哪塊屬於鄰居。外公站在一個消防拴邊良久無語,大家這才想起正對老房子大門的就是這個消防栓。
第二天,外公又去看老房子,可是他一去好幾個小時都沒有回來。大家慌忙去找,一直到晚上九點在灰塵漫天的街角才看見淒惶無助的外公。他見到大家喜極而泣,原來城市裏到處拆拆修修,外公竟然在自己住了50多年的城市裏迷了路。那晚回到舅舅家後,外公再也沒有出過門,也沒有再聽到他“眾人皆醉,我獨醒”似的獨白。他變得安靜異常,終日關上窗簾躲在房間裏,過不多久就去世了。
好幾年過去了,老人站在被推倒的老房子前的迷茫身影卻常常出現在我的眼前。如果一個身體殘缺的人有著健康的心理和堅韌的意誌還可以享受人生;但是一個四肢健全身體健康的人卻因為心靈的扭曲而畫地為牢。自省內心,我們很可能在某個角落一樣會發現扭曲與偏見的陰影,或許沒有那麽極端,或許從來沒有多加留意。這些陰影卻無時不刻的在影響著我們的判斷力,甚至閉塞了我們的心靈,終於成為桎梏人生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