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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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幺妹抱著藍鼻子小花(它的鼻頭搽了藍藥水)把臉使勁貼在玻璃窗上壓成一張餅,鼻子眼睛被擠得一攤平。遠遠地朝長江南岸望去,汪山被霧障割成幾截,看不見山巔隻看見凸起的腹部被白霧纏繞著,好似一位孕婦圍了條白圍裙,下麵是她墨綠和褐色相間的喇叭褲。漸漸地幾塊濃濃的霧障彌漫開來,變成一張巨大的薄如蟬翼的紗巾,由東向西慢慢飄動,好像後麵有一隻耍魔術的手在抓扯著它。幺妹低頭望去,嘉陵江翡翠般的江麵有零星的小木筏在寂寞地飄蕩,岸邊重重疊疊的吊腳樓冒著稀疏的炊煙,和潮濕的冷空氣攪混在一起氤氳繚繞,一塊塊一條條雲霧纏在光禿禿的槐樹上,像一麵麵破敗的小白旗迎風招展。
無所事事。幺妹對著玻璃嗬了兩口熱氣,它立即變得潮濕朦朧,她伸出食指無意識地在上麵寫了一句最熟悉的話:“毛主席萬歲!”,然後擦掉,重新嗬氣寫到:“陳三娃,你們在哪裏?你想不想吃燒餅?”其實她自己也很長時間沒有吃燒餅了。她又把這句話擦掉,重新嗬一口氣寫到:“爸爸,您什麽時候回來呢?”一想到爸爸每次帶回的好吃的東西,唾液就忍不住冒了出來。她一邊吞口水,一邊愣愣地望著剛才寫的那句話,直到它漸漸被霧氣遮住。
漸漸地,晨曦在東邊展開金色的裙擺,山山水水開始從金黃漸變為金紅,然而波光粼粼的兩江卻空空蕩蕩,令人兀自生出寂寞與憂愁來。雖然東邊的旭日破曉而出,驅走了所有的迷霧,照亮了整個山城,但是,卻無法驅走幺妹內心深處的悵惘。
唉,真沒勁兒,幺妹抱著藍鼻子小花從窗台上滑下了來。
派係間的武鬥在全國各地不同程度地鋪開,重慶成了硝煙彌漫的主戰場。重慶作為兵工廠為數最多的重工業城市之一,給紅衛兵造反派搞武鬥提供了優越的條件。自從望江廠、建設廠、長江電工廠等兵工廠的武器被他們陸續運出來以後,血與火就充斥了整個山城。路船長一次又一次托人帶信囑咐妻子,千萬不要孩子們出門。大妹二妹沒有那麽聽話,她們偶而在家呆著,大多時候依然進進出出地忙碌著,屬於半脫產的革命者,而幺妹與藍鼻子小花終日待在屋裏,這日子該如何打發呢。
母親在廚房做飯 ,幺妹趁機在屋裏“作案”。她悄悄打開.父母放“機要文件”的寫字台抽屜,有幾封爸爸給媽媽的信赫然出現眼前。“珍,你好!非常想念你……”“親愛的珍……”,什麽資產階級酸不溜湫的玩意兒,幺妹兒看得臉紅心跳,哼,流氓!平時還裝假正經。幺妹一直懷疑父母之間有什麽不良行為,要不然為什麽每次爸爸回來她就必須讓位於他呢,一個男的憑什麽挨著女的睡覺,為啥子每個家庭的父母都要這樣呢?難道他們在一起沒有流氓行為發生?這個疑問像一條麻花糾結在幺妹心上很久了,今天果然讓她抓到了證據,頓時父母的完美形象在她心裏大打折扣。
有了第一個收獲,她就充滿信心地往大妹二妹的臥室奔去。像一隻偷油的小耗子,在床上床下、櫃裏櫃外、枕頭和棉絮下麵翻來翻去地找。究竟要找啥子?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翻了好半天,直到額頭上冒出了毛毛汗才總算有了收獲,這會兒她像一隻聞到魚腥味的小貓。在床上靠牆那側的棉絮下驚喜地發現了一本破舊的長篇小說《苦菜花》,她躺在床上隨手翻了兩頁,便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抗日英雄和日本鬼子周旋、漢奸賣國賊的奴顏卑膝……她被裏麵的人物和情節深深地吸引,捧著這本破舊的厚書,讀得心潮起伏。
“你在看啥子?”二妹像個幽靈似的神不知鬼不覺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猛地奪過她手中的書。
“我,我沒得事情做,就,就找了本書看……”初次作案的小偷,臉一下紅到耳根,扭扭捏捏地從床上下來,站在床邊手足無措,但火辣辣的眼光並沒有從二妹手裏的《苦菜花》移開。
“ 哪個叫你偷偷摸摸拿我們的東西。你才11歲就看這種書?思想複雜得很!”二妹說著把書往身後一藏。
幺妹一聽到“思想複雜”幾個字,心裏就發怵。因為這是專門用來形容“資產階級黃色思想的”。
“哎哼!”她盡量鼓勵自己淡定一些,“我都快12歲了。”她一邊說,一邊探過頭去看二妹身後的書,生怕被她撕了。
“滿了12歲也不能看,這是資產階級的大毒草!”二妹幹脆把大毒草抱到胸前來,有意撩撥幺妹。
“哼!既然是大毒草,那你們為什麽要看?”幺妹的眼睛死死盯住大毒草不放。
“誰讓我們是你的姐姐呢。我們有識別能力,我們是用批判的眼光來看。”這一串連珠炮炸得幺妹暈頭轉向,在她還沒有清醒過來的那一刻,大毒草就被二妹毫不留情地拿走了。
從此,幺妹的魂被大毒草勾去了。走路吃飯都在想怎樣才能把大毒草搞到手,或者怎樣想法從別處找點大毒草來嚐嚐。
這天傍晚,母女四人圍著飯桌默不作聲地吃紅苕稀飯,酸豆角是唯一的菜肴。
嗚??嗚??遠出傳來奇怪的聲音。四人停下來竪耳細聽。
“信號彈!”大妹肯定無疑地說。二妹接著道:“是江北那邊發送的。望江兵工廠的兩派肯定又打起來了,聽說前幾天坦克都出動了。”
坦克都出動了?這是比《苦菜花》裏的遊擊戰更大規模的戰爭。幺妹好奇而驚恐地想。“要是坦克開到市中區來了怎麽辦?”她歪著頭問兩個姐姐。
“不可能。大規模的武鬥一般都在郊區,城裏房子這麽多,而且馬路又窄不好築工事。你們看造反軍一支隊(反到底)和25中的紅衛兵(八一五)都是在屋頂上交戰。對老百姓威脅不大。”大妹就像一個富有作戰經驗的女軍官,她拿著筷子當教鞭,一板一眼地給她們仨上課
“這樣下去啷個開交哦。”劉小珍吃不下去了。她把兩塊紅薯夾給幺妹,然後拉長了臉,警告道:“從今天開始,你們三個哪個都不能跨出門半步。”
大妹和二妹抿笑著對望了兩眼,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遵命!”她倆早已準備好了關在屋裏打發時光的心靈雞湯。
這是路家寧靜的夜晚。“完蛋就完蛋”的聲音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叫囂著,遠處的喧囂將屋裏襯托得特別寂靜。
幺妹從門縫裏看見姐姐們和衣躺在床上,一人捧著一株大毒草啃得津津有味。
“嘭嘭嘭!”她不停地敲門,藍鼻子小花也聞聲跑過來幫忙,小爪子把門板抓得呼呼響。
她倆聽見動靜同時把書藏在枕頭下,一齊問道:“敲啥子敲?我們睡覺了。”
“你們沒有睡,你們在看大毒草!你們把大毒草藏在枕頭底下了。”幺妹把嘴對準縫隙講話,她覺得這樣可以讓她們聽得更清楚一些。
二妹和大妹驚慌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立馬鎮靜下來,幹脆把書抽了出來。
幺妹又對著縫隙說:“你們又拿出來了。”
“拿出來了又啷個嘛!反正沒得你的份!”大妹走到門後麵用食指關節狠狠敲了兩下門。
“等你們看完了,給我看一會兒嘛。”幺妹帶著哭腔央求道。“隻要你們給看一小會兒,你們叫我做啥子都可以。”
“咦!真的?”兩個姐姐驚喜地交換了一下臉色,好像漫不經心的路人突然發現了地上躺著的錢包。
二妹反應極快,她跑過來打開門,將一張髒手巾遞給她:“你幫我洗了,我給你看一個小時《青春之歌》。”
“要得嘛。”幺妹爽口答應。她一邊展開手巾仔細檢查,一邊問:“上麵有沒有鼻屎喲?”
”沒得,沒得!我平時都用草紙揩鼻涕。”
“那還差不多。” 幺妹一手接過髒手巾,一手伸過去要書。二妹把她的手拂開,說:“先洗後看!”
“好嘛,好嘛,要得嘛!”。幺妹的聲音像唱歌一樣,心想洗條手巾算什麼,不過幾分鐘的事情。她邊搓手巾邊想,《青春之歌》到底是講什麽的?書名倒是很好聽。
幺妹真是太劃算了,洗了幾次手巾就換得她和《青春之歌》的親密接觸,讓她有幸地認識了令人仰慕的林道靜、盧嘉川,也見識了餘永澤那種自私自利膽小怕事的小人。知道了北京曾經叫北平和北平發生的可歌可泣的129學生抗日救國運動……
大妹的條件要比二妹苛刻得多。她靠在枕頭上翹著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問:“幺妹!還想不想看《苦菜花》呀?”
幺妹使勁地點頭,臉上露出討好的傻笑,心說,想,想到命裏去了。上次看了一點點,就被二妹強行拿走,心就像崖畔上的吊蘭,一直懸著呢。
那好,大妹脫了鞋指指自己的腳丫,說:“那你就幫我摳一下濕氣腳。我正癢得受不了。”
“要得!”幺妹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就像饑不擇食的叫花子見到發黴的餅幹,不顧一切往嘴裏塞。可是剛伸出手來,又縮了回去,囁嚅道:“媽媽說,濕……濕氣會傳染人的。”
二妹把手中的書往旁邊一扔,抱著肚子在床上滾來滾去地笑。
大妹把手一揮、眼珠一轉,女軍官運籌帷幄,果斷地說:“有一個好辦法,用布條放在腳丫裏,你就像拉鋸子一樣拉,那不就是一舉兩得了嗎?既給我止了癢,又不會弄髒你的手。”
幺妹覺得大妹就是聰明過人,心裏佩服著呢。而二妹還在一旁壞笑。大妹推了二妹一把,威脅道:“再笑?!”二妹立馬就抱著肚子跑出去了。
一塊花布被剪成了好幾條。按照大妹的指示,幺妹把布條放進她的腳丫裏,兩隻小手扯著布頭,拉起鋸子來。大妹舒舒服服地躺在那裏,頭枕清香的糠殼枕頭,有一頁無一頁地翻閱著《苦菜花》,就像資本家或地主家的大小姐那樣,享受著貼身丫頭的服務。
幺妹一邊拉鋸大妹的臭腳丫,一邊嘀咕道:“你說話要算數喲,至少要給我看一個小時。”
“你等會兒再給我左腳也搞一下,我再給你增加半小時。”大妹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苦菜花》。
“不,增……增加1小時。”幺妹放下手中的活路講條件。
她突然停止拉鋸,大妹頓感腳丫子奇癢無比。“快點,快點,接著來。好好好,增加一個小時。”大妹抖了抖腳,好像想把腳氣全部抖出去。
就這樣,幺妹硬是委屈就全為自己贏得了兩個小時的讀書權利。但是這個權利是非常有限的,不但時間有限,而且內容也有限製。大妹在遞給她書的時候,還下了局部禁令,明確指出哪幾章是不能看的,因為那些內容很不健康。她還說,我看你思想已經夠複雜了,如果看了那些內容會變得更複雜。幺妹為了滿足自己一睹為快的渴望,滿口應承下來。她拿起書笑嘻嘻剛走到門口,隻聽大妹強調說,一旦發現你違背了規定,那就取消你今後看書的資格。”
“曉得了,曉得了。”幺妹把胸前的又細又黃的兩條長辮同時往肩後一甩,抱著《苦菜花》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書一到手,什麽承諾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那天夜裏幺妹把自己和《苦菜花》關在在一樓客房,躺在床上看了一個通霄,硬是囫圇吞棗全部看完了。第二天黎明,其他人都還未醒來,她像一陣清風輕輕地飄到大妹的枕邊,物歸原主後,又輕輕地飄到母親旁邊舒舒服服地躺下,一睡就不省人事了。
“ 起來,起來,起來!”大妹用《苦菜花》敲打幺妹的屁股。
幺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揉著惺忪睡眼說:“書……書還給你了。”
“我倒曉得你還了喲,問題是你違規了噻。”大妹瞪大杏仁眼數落道。
“啥子叫……叫違規?”幺妹還在揉惺忪睡眼 ,懵懵懂懂地問道。
大妹把她的手從眼睛上扯下來,逼視著說“:“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偷看了那些不該看的。我也太相信你了,早知道我就不該給你。”
原來大妹在那些不讓她看的章節做了記號,譬如在某一頁的上方或下方折了三角形,她動了之後沒有還原,露了馬腳還蒙在鼓裏。
鐵證如山,罪責難逃。幺妹像反革命分子一樣,低下扁扁的頭顱,洗耳恭聽紅衛兵大姐的教誨。
“你自己看看,這些內容是小娃兒能看的嗎?”大妹翻到女共產黨員娟子與男朋友之間的那些親熱場景,指責道:“小小年紀思想太複雜了。這樣發展下去還了得?”
幺妹不敢吱聲,到底做賊心虛。因為她昨晚看這些內容的時候,的確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在體內湧動,並且逐漸變成一股熱流傳導全身,臉龐耳根都發燒,四肢不由自主地收緊,恐懼和害羞變成一種犯罪感,就像一個膽小青澀的小人兒,好不容易得到一副望遠鏡,於是愛不釋手舉目眺望,一不小心窺視到成人的私情,明知很不道德,卻又舍不得放棄新異的刺激。待一陣不可名狀的激動與羞澀過去了,後怕像一根野生的滕蔓糾纏著那原本單純幼稚的心。這埋在深井下的隱私被大妹毫不留情地用水勺打撈了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幺妹頓時無地自容隻想鑽進地縫裏去。
我是不是真的有點複雜?我是不是很複雜?我是不是變得越來越複雜了?幺妹按照大妹的思路去盤問自己,越問越不清楚,後來幹脆不去想了。現在她隻為自己的貪婪而後悔,就因為多看了幾章,結果被徹底剝奪了看書的權利。
姐姐們收藏的“大毒草”不翼而飛,幺妹把她們床單下的棉絮都翻爛了都一無所獲。這種失望就像嘴裏含了酸不溜湫的山楂果,把她的牙齒浸得又酸又癢還有點疼,想吐出來但又割舍不了那種酸甜的味道;又如同一個農村的放牛娃,如果他從來都不曾走出大山,那麽就會安分守己地耕田放牛,日複一日不厭其煩地重複單調的勞動,可是有一個偶然的機遇讓他不經意地涉足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之後,你再要他回去安分守己地當農民,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他會騎在牛背上做著一個又一個令自己躁動不安的美夢,並且發瘋似地尋找圓夢的途徑。幺妹就是這樣為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夢,一複一日覬覦良機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