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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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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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江青同誌“文攻武衛”的指示像手榴彈一樣，在各省市落地開花，山城造反派之間的派係鬥爭從零星的街頭巷戰很快發展到大規模的頻繁的流血衝突。這情景與十八世紀末法國大革命雅各賓專政時期羅伯斯庇爾的恐怖政策帶來的激烈巷戰以及更大規模的血腥場麵極為類同。
似乎無論什麽力量和手段，即便是有人要扔原子彈都不可能阻止人們堅定的革命步伐。該進行的都照常進行著。現在讓我們將視線轉向市場街，看看那裏的革命形勢發展如何？
今晚的市場街和山城濃濃的火藥味相比，不太協調，這裏是戰地宣傳活動時間。
“毛主席窗前一盞燈/春夏秋冬夜長明/偉大的領袖燈前坐/鋪開祖國錦繡前程，錦繡前程……”充滿深情的歌聲從89號的院壩傳出來。坐在小板凳上的男女老少個個都抬頭挺胸、引吭高歌，毛主席親切而神聖的氣息在初夏悶熱的空氣中傳遞遊蕩。
擔任指揮的是渾身上下散發著革命魅力的街花。她身著沒有領章的軍裝，頭戴沒有帽徽的軍帽，腰間束了寬寬的軍用皮帶，兩條辮子搭在豐滿的胸脯上。隻見她伸出一雙蘭花手，手臂像兩條柔軟的蛇尾在空中毫無節奏地飛舞，小蠻腰誇張地扭來扭去，帶動著不安分的屁股撒野。
“這哪裏是在指揮喲，分明是在跳舞噻。”大妹和梁四妹等人一邊點評，一邊忍不住嗤嗤地笑。“對頭！”“真的像跳舞……” 二妹在旁邊捂嘴笑著附和。
“毛主席揮筆指山川/大地走蛟龍/毛主席的神筆舞東風/風吹漫天紅，漫天紅……”隨著調子走向高潮，街花火熱的眼光向全場放電，小蠻腰和臀部跟著蘭花手甩到頂峰，簡直就像在扭秧歌，兩條辮子在隆起的胸前不安分地蹦來蹦去。
嘻嘻……更多的人吃吃地笑出聲來，不僅是幺妹、胖妹那些小娃兒在嗤笑，也不僅是大妹二妹梁四妹那些上了檔次的紅衛兵在嗤笑，就連那些平時頗為嚴肅的紅五類老爺爺都在嗤笑。站在街花身邊的白天棒背著手，眼睛像野貓子覓食一樣在會場掃來掃去，好似在問，是哪個在笑？哪個敢笑？！
“用盡三江五湖水/毛主席的恩情寫不盡……”指揮笑得很僵硬的嘴角扯得很開，她戴著軍帽的腦殼隨著蘭花手的晃動，左一下右一下神氣地搖擺，大妹二妹和梁四妹那一群人捂著嘴巴越笑越響亮，幺妹聽見大妹脆生生地對梁四妹說，“像個跳梁小醜一樣，一點都不懂樂理知識。”梁四妹使勁點頭：“是呀，她唱《紅燈記》還馬虎，當指揮完全是外行?。”於是幺妹馬上把這兩句話傳給了身邊的胖妹，然後她倆又跟著大女娃子吃吃地笑了起來。幺妹想，要是陳三娃也在這裏看稀奇就好了。陳三娃自從上次和媽媽遭遇那次重創之後，就再也不敢到革命場合湊熱鬧了。他媽媽警告過他，我們沒有資格到那些地方去！此刻他正在自家的破窗簾後麵遠遠地偷看這個熱鬧非凡的場麵。
街花柔軟的身體上下發狂地扭擺著，活像一條吐出紅舌子的大蟒蛇。
“警衛戰士窗前過/心裏歌唱東方紅/歌唱東方紅/東方紅！” 有人接龍，高聲唱道：“太陽升……”把兩首紅歌有機地聯係起來了。
氣貫長虹的革命歌曲，像一股巨大的氣流把指揮送到高高的雲端。街花將兩隻手在空中對繞一圈，然後往右上方送上去,手一攤好像要把東方的紅太陽托住似的。完畢，她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腦袋左一甩右一甩，就把兩條辮子分別甩到了背後，然後，翹起下巴眨巴眨巴金魚眼，繼續向全場不停地放出求點讚的火花，可是下麵的革命群眾一點悟性都沒有，就是不給一丁點掌聲。
“哈哈哈……”“嘿嘿嘿……”大妹那群人放肆怪笑。人們紛紛尋聲望去，白天棒也踮起腳往人群後麵看，問道：“是哪些人在笑？那個……梁光頭的妹妹，你們在笑啥子？一點都不嚴肅，你們曉不曉得這是對毛主席不忠的表現！”
“你問我們笑啥子呀？我們沒有笑革命歌曲，我們是笑……哈哈……嘿嘿……”梁四妹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準笑！”白天棒猛地將手中的皮帶在空中一揮打，皮帶就像一條瘋狗，立即發出嗚嗚的狂吠聲。“還敢再笑，不準擾亂革命會場！”
梁四妹刹住了笑聲，但臉上的笑意遲遲都未退去。街花以李鐵梅對鳩山高舉紅燈的嚴峻目光掃視會場一周，給白天棒助威。
躲在窗子後麵偷看的陳三娃嚇得身體一抖，隨著白天棒手中瘋狗的起落，他打了一個寒戰，一股熱流從褲襠裏湧出，他趕緊跑去換褲子，再不敢湊熱鬧了。
白天棒背著手拿著寬皮帶，快步來到大妹她們這邊來。他森森的目光在說，看哪個再敢笑，我就讓你嚐嚐厲害，拉你到台上去示眾！
幺妹用餘光瞟著白天棒，心猛地收縮成了一塊木魚，然後，她悄悄轉過臉去看大女娃們的表情，發現她們個個都麵帶微笑，一副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於是她放鬆了許多，心又開始活泛起來。
“我們剛才是在笑她……”大妹幹脆指著街花明說原委，以免被白天棒上綱上線戴帽子。大妹的聲音像沙炒豌豆一樣脆蹦蹦的，全場的革命群眾都聽得清清楚楚，街花氣得捂著臉跑到一邊去了。
一場好端端的紅歌大演練被這幾個女娃兒攪得一塌糊塗，白天棒惱火得沒了主張，隻好走到梁光頭身邊，氣呼呼地說：“現在啷個辦？都是你妹妹她們幾個在這裏無理取鬧，把別個指揮也得罪了，這下唱不成了就好了噻。”
革命群眾都眼巴巴地翹望兩位首領。梁光頭這位約定俗成的副司令把軍帽揭了下來拿在手上捏了兩分鍾。很有把握地說：“繼續唱，沒有問題！我馬上給你請一個高級指揮。”
“哪個高級指揮喲？路家大妹？她是八一五的麻子兵，我們反到底不要她。”白天棒的鼻孔對著天空出氣。
“她現在沒有參加八一五的活動了……”梁光頭力薦大妹。他說得沒有錯，路家妹兒牢記父親的絕不能參加武鬥的教誨，這段時間終日賦閑在家，這不，待得太悶了，今晚跑出來湊熱鬧。
不一會兒，大妹在眾目睽睽之下趾高氣昂地走了上去。幺妹從來沒有見過姐姐指揮合唱，她捏緊了兩個小拳頭，嘴唇收攏成一條縫，不停地對著拳頭吹氣，心緊張地說，大妹，你衝啥子殼子嗎？等會兒出了洋相才丟人呢。她覷了兩眼二妹和梁四妹那邊，那夥人居然興高采烈地鼓起掌來，於是，她轉過臉去胸有成竹地對旁邊的胖妹說：“拍手！歡迎我姐姐噻！”她們帶頭拍手，革命群眾跟著她們熱烈鼓掌。大妹穿著合身得體的軍裝，很有點部隊文工團氣質。她挺胸收腹提臀走到最前頭，一轉身麵向革命群眾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用沙炒豌豆的脆蹦蹦的標準普通話說：“現在由我來帶領大家唱《心中想念毛澤東》。”
"好，好呀……這個歌好聽！”革命群眾很配合。
“抬頭仰望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迷路時想您有方向/黑夜時想您心裏明……”大妹深情的眸子裏滿是歌詞，革命群眾被她生動的表情所感染，唱得聲情並茂。隻見她身體微微前傾，兩條手臂像絲瓜氫氣球在空中柔和而富有力度地揮動，但手腕和身體卻控製得很好，都不輕易搖擺。
當唱到“井岡山，您點燃火炬通天亮……”的時候，節奏明顯加快，指揮的頭和身體向右傾斜，好像在挑選一個大西瓜，耳朵貼在瓜上兩手輕輕地和著節奏拍打著。
“……革命戰士懷念您/偉大的領袖毛澤東/偉大的領袖毛澤東！”歌聲在高潮中結束。大妹帶著嚴肅而深沉的表情，兩隻柔美而堅定的手舉過頭頂像耍魔術似的去接一張無形的手帕，之後便輕輕一收，兩個拳頭聚攏劃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良久，她放下手來麵帶坦然的微笑向革命群眾微微點頭鞠躬。
“嘩……”掌聲雷動。真沒有想到市場街居然藏龍臥虎，有水平這麽高的文藝天才！以前啷個不曉得呢？哦，以前她都在學校參加八一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活動……嘖嘖嘖……看不出來這個路家大妹還真有兩刷子，不簡單啦！眾人交頭接耳地議論道， 嘖嘖聲此起彼伏，幺妹激動得小尖臉熱乎乎的，情不自禁使勁擰了一下胖妹的耳朵，直擰得她大叫：“哎喲！你幹啥子嘛？”
二妹梁四妹她們那夥人更是得意非凡。“如何？如何？我們的指揮如何？”她們邊說邊用挑逗的目光乜斜站在旁邊街花。街花落寞的目光一直在白天棒和大妹之間來回穿梭。她發現他直勾勾盯著大妹，嘴巴半張著，哈喇子馬上就要流出來了，就像第一次他盯著自己看的那副饞相。這時梁光頭也發覺了白天棒的醜態，他有點後悔不該讓大妹上台亮相。
大妹走過去問兩個首領還唱不唱？白天棒還沒有回過神來，歪著嘴一個勁地對著大妹傻笑，她避開他不懷好意的目光去問梁光頭：“到底還唱不唱？”梁光頭極其不耐煩地把帽子一揭，拍拍發亮的腦門說“不唱了、不唱了！”
大妹氣得對梁光頭翻白眼，說：“毛病！”白天棒這才恢複了一點點常態，興奮地命令道：“唱！接著唱！革命群眾都在熱烈地擁護你這個指揮呢。唱！再把這首歌唱一遍。”他討好的眼神目送她窈窕的身影向指揮的位置走去。
“抬頭望見北鬥星……”豐姿綽約的大妹帶領著激情澎湃的革命群眾唱了起來。歌聲刺破黑夜，在天地間回蕩，漫天的星鬥低頭望著下麵這鍋熱粥，眨巴著眼睛思量，北鬥星和毛主席之間到底有什麽必然聯係呢？
街花的鼻子都氣歪了，她從頭上一把抓下軍帽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沒好氣地拍著熱氣騰騰的腦袋。
幺妹本來還想再欣賞一遍大妹精湛的指揮藝術，但是不爭氣的肚子開始鬧意見了。她跑到院子大門口，碰到了街花這個遭人冷嘲熱諷的指揮，這個大女娃子很沒有風度，對著大妹的妹妹歪鼻子瞪眼，重重地哼了一聲，與此同時伸過很有分量的臀部，把她撞了一個踉蹌，自己搶先出去了。幺妹怔了怔，雙手把一對細辮子往後一甩，追上去回敬了一聲：“哼！”然後抱著肚子往家跑，一邊跑一邊想，對我發氣有啥子用？有本事找大妹去！
幾個妹子活靈活現，老幺寫得真棒！我也最喜歡幺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