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頂著一鍋稀粥,糊裏糊塗、踉踉蹌蹌地跟著警察下了飛機。
“對不起,你涉嫌販毒!”一名身著白色警服的警官當眾宣布了我的罪狀,然後把頭一歪,朝他的部下一揮手:“帶走!看守所。”
“冤枉呀!我是遭人陷害……”我吃力地吐出這幾個字,喉頭裏一股土腥的東西不可遏製地往外噴了出來,噗嗤……我的雙腳和地麵被噴印了鮮紅的梅花……
懵懵懂懂。 不知在什麽醫院。打針服藥,量血壓……
踏進看守所大門,被剪去身上的拉鏈,低頭躬身,抱著頭像地老鼠一樣靠著牆角前行,不一會兒走進了關押的房間,換上統一的獄衣,和殺人犯、法輪功分子、販毒吸毒罪犯關在一起,即刻成了老犯人打趣欺負的對象。 “大美女一個,犯的什麽事呀?”你也吸毒?” 我無語。 “販毒?” 無語。 “賣淫?” 無語。 “他媽的,患了失語症?” 我懶得理睬,也沒有精神理睬,我一個心思都在想如何逃離這個地獄。
站起來,僵硬的身體向洗手間移動,那個臉盤長得像鑼鼓的胖妞搶先擋在門口,皮笑肉不笑地盯著我,我避開她挑逗的目光,輕聲道:“請讓一下!” “哈哈哈哈……”室內一陣哄笑。 “原來會說話,不是啞巴。”“你沒有聽見,她的聲音還怪好聽的。” 胖妞笑咧咧地讓開道,與我擦肩而過的那一刹那,用手拐子使勁拐了一下我腰間的肋骨。 “唉喲!”疼得我岔氣,一下子蹲在地上。
“哈哈……”又是一陣哄笑。 ”幹嘛呀?你們?”一直躺在上鋪看書的那位貌似知性女性的犯人開腔了。“忘了有監控嗎?”室內歸於安靜。有人對她瞪瞪眼、撇撇嘴。後來才知道,知性女子是法輪功罪犯,進來之前在學校教書,據說看守指定她管理這間獄室的日常事務。
我被傳呼到審訊室。 坐了許久的冷板凳,這對於對我來說分分秒秒都如坐針氈,這種孤獨無助的恐懼就像死神步步逼近那般令人不可抗拒。
不知熬了多久,三位神態嚴峻的警察出現在辦公台前。中間那位身著白色警服的老警官,操著四川普通話,不緊不慢地詢問我姓名、年齡、職業……以再次驗明正身。然後很慎重地重新宣布:“戴坤玉,你涉嫌販毒!”
“什麽?我涉嫌販毒……這是哪跟哪呀?”我從哽咽到嚎啕。“冤枉呀……真的……弄錯了!” “老實一點,不要裝可憐!別以為撒嬌撒潑就可以減輕你的罪。我們是在依法辦事!” “冤枉啊!有人陷害我……” 那位最年輕的警察把台上的包裝盒打開,將老鷹往辦公桌上重重一放,用鋒利的目光逼視我道:“證據確鑿!” 他把老鷹拿起來翻了一個麵,用手摳開它腹部上的一塊木頭,拿出兩小袋白色晶體粉末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六道劍一般的目光,齊齊射向我,射得我頭昏眼花,我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想看個究竟,突然,兩眼直冒金星,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們在說,嚇著了?還是低血糖?還是裝瘋賣傻?要不要叫醫生?不用,給她灌點糖開水就行了。
呼……我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第一時間又開始繼續辯解。
“天哪,我真的不知道這個老鷹裏麵有毒品……”我把前後發生的事,如實陳述了一遍。我看見他們冷靜的目光裏漂浮著一絲疑惑的雲翳,於是,我起伏不定的心稍事平靜,淚眼婆娑地懇求道:“請你們相信我。我也有證據,在托運的箱子裏。”
“托運的箱子我們已經檢查過了,裏麵沒有違規的東西……你說的是什麽證據?”
“U盤,放在周大福首飾盒裏的。” 他們麵麵相覷,然後齊齊搖頭,不約而同地說:“有嗎?”“沒有!沒有看見。” “我可以自己檢查一遍嗎?”我請求道,又說:“當著你們的麵。” “可以。” 箱子很快被拖了進來,我冰冷顫抖的手拉開拉鏈,在裏麵摸索很久,就是找不見周大福。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周大福……我……我我……”我不由自主地結巴起來。 警察的眼裏回複了冷靜的火焰。他們哪裏相信我的“鬼話”。那位頭發花白的警官,挺著啤酒肚站了起來,厲聲喝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然後,倒背如流:“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條規定,走私、販賣、運輸、製造毒品,無論數量多少,都應當追究刑事責任,予以刑事處罰。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十克以上不滿五十克或者其他毒品數量較大的,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並處以罰金。非法持有鴉片一千克以上、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五十克以上或者其他毒品數量大的,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並處以罰金……你攜帶的海洛因有六十五克……”
“冤枉呀……冤枉呀……機場有監控吧……應該看得見阿珍那個朋友拿東西給我……我申請調監控……”
“可以。但你必須明白。即便是監控能證明那個人遞東西給你,也不能說明你和他不是一夥的。反而為我們提供了你攜帶毒品的有力證據。”老警官背著手踱到我的身邊,俯視我滿眼的空白,一邊慢條斯理地說,“當然,你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他的話戛然而止,然後用大拇指和食指卡住長滿胡茬的下巴,向辦公台踱去。
此刻,我就像一隻已經被放盡了血氣的雞鴨,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腦袋。突然間,天旋地轉,房子跳起舞來。警察和老鷹身首分離、辦公台和椅子支離破碎、白粉撒了一地……
躺在這個我做夢也沒有到過的地方,我最牽掛和擔心的是我的老爸老媽。他們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一定會五雷轟頂。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那樣急於想見到他們,這不是一般的思念,這種心情隻有犯人才能理解。對於我來說,這個世界上父母是我的僅有的救星。可是,審判之前是不能會見家人的,唯一的一絲亮光是可以寫信給家人,讓他們幫忙請律師,而信上禁止寫有關案情的所有事情。於是,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不到一百字的信,核心是請他們盡快地幫忙請到一位高水平的律師,特別強調出獄後我一定好好報答父母之恩。
我的父母很快趕到沿海,他們賣掉了農家樂的所有資產,托熟人的熟人,朋友的朋友找到了口碑最好的律師。 第一次和王律師見麵,我大吃一驚,這位聲震沿海的業界大腕竟然是一位年過半百的女性。她看起來華而不豔,高而不冷,屬於那種冬天裏的煤炭爐子,可以取暖,但不可融入。她將我口述的來龍去脈速記下來,然後平靜地注視著我哭得像透明的胡蘿卜的眼睛,問道:“有證人嗎?誰可以為你出庭作證說明曾珍和大人物之間的特殊關係以及你掌握的證據?證明那個男人托你帶的毒品是曾珍委托的?誰可以……”“我們通了話,電話記錄查得到嗎?”王律師失望地搖搖頭,分析道:“機場那個神秘的男人之所以用他的手機讓你和曾珍通話,說明他們早就有防範。” 我想了想,猶豫著說:“有一個人……也許知道一些內情。”我記起戴曉亮的那句話:“她想棄明投暗,沒門!”
王律師第二次來,開門見山地說:“你這個案子涉及到特殊的人物和情況,不太好辦。”我聽了萬分沮喪,心下想,要是在裏麵蹲個十年八年的,生不如死,還不如一刀了結。
“不過,戴曉亮願意出庭作證。”“真的?”我的希望之光死灰複燃。“是的,他了解一些情況……”王律師幹咳了幾聲,不再說下去遂把整理好的上次的談話記錄拿給我認證。
她臨走之前,再次提醒我做好“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因為從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到檢察院審查、起訴再到法院開庭,這是一個誰都無法預料的漫長過程。如果案子進展順利,有足夠證明為我開脫罪責,那麽我就有可能從看守所走出去,擁抱太陽。但假如事情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那麽,我將會被移至省女犯監獄,也許七年,也許十年,也許更長,那麽做好“把牢底坐穿的準備”是必須的。
我懷著僥幸的心理地等待著鐵樹開花。可是,一個月、兩個月,毫無音訊。是王律師退卻了,不敢招惹大人物?極有可能。戴曉亮呢?也退縮了嗎?
我拿出信箋紙想給父母寫信。而信上又不可能談及案情及其進展,於是,隻是寫了幾句讓父母注意保重的話,最後問了問,最近見到王律師沒有,我有話給她說。很快我就收到了父母的片言隻語,他們叫我耐心等待。
王律師再一次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已經是我進入看守所的第四個月。她憔悴而略施脂粉的臉上,帶了一點含而不露的笑容。坐下來就開口道:“情況有了轉機。”我全身的血往頭上湧,就差一丁點兒犯腦溢血啦。
“不要激動,保持平靜。”王律師又幹咳了幾聲,接著向我宣布了一個天大的喜訊:大人物雙規了,曾珍出逃海外。又提醒我道:“申訴的道路還是很長,再說,無論什麽理由你都抹不掉把毒品帶上飛機的事實,你自己還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至於,你盜竊曾珍的“周大福”的事情,雖然比較起來不足掛齒,但還是得承擔法律責任。所以,你自己要保持清醒的頭腦。我要為你做的事情,就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爭取減輕對你的處罰。” 我一個勁的點頭道:“我一定好好接受改造,爭取寬大處理。”不管怎樣,總有一個出頭之日的盼頭了。
之後,我在看守所盼星星盼月亮,苦苦地又煎熬了三個多月。心裏天天都在唱:“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
出獄那天,父母沒有來接我。因為母親患了嚴重的冠心病躺在醫院。
站在看守所門外,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鮮的氧氣。渾身上下有一種蚯蚓鬆土的感覺,麻酥麻酥的,怎一個爽字了得。
舉目一望,天還是那麽藍那麽亮,太陽還是那麽火辣辣的,樹還是那麽綠那麽高,隻是,我已經不複從前了。心裏一酸,趕緊把快要哭出來的聲音捂了回去。
“玉妹兒!”一個渾厚而熟悉的聲音從前麵的一棵大榕樹下傳來。 戴曉亮。依舊是光鮮得很。他的衣冠楚楚和滿臉的玩世不恭極不協調。 “盯著我幹什麽?不認識啦?上車。”
我低眉順眼地跟著他上車,坐在後座。他一邊開車,一邊喋喋不休。“你知道了吧?大快人心,珍姐的那個大叔被判了死刑,該死!這些個大貪官。你看我老爸和我賺點錢多不容易,他媽的,我老爸的皮都脫了99層,才混了個今天的人模狗樣。他媽的那些吸血蟲,不費吹灰之力就撈到了金山銀山。他不挨刀,誰挨刀?!珍姐已經被捉拿歸案,她是同案犯,至少會被判20年。還有那個毒梟……” “哪個毒梟?” “就是他們派到機場來和你接頭那個……嘿嘿……” “去你的吧,接你的鬼頭。我可不認識!你不要亂咬人呀。狗嘴吐不出象牙!” “嘿嘿……那個毒梟為了爭取坦白從寬, 把什麽都吐出來了。這樣一來,就不用勞駕本大人出庭作證了。”
原來,戴曉亮因為對曾珍心懷不滿,很久以來派人跟蹤調查她的蛛絲馬跡,甚至不惜竊聽電話錄音。毒梟讓我給曾珍打電話的那段,也讓他動用黑道搞到手了。
“玉妹兒,我本來是做好了舍命陪君子的打算,準備以坐牢的代價來營救你的喲。因為如果出示證據,對方很可能指控我侵犯她的權益。” “行了,行了,不要囉嗦了。王律師早就告訴本人了。” “嘿嘿……好!咱們聊點開心的事情。” 我沒有吭聲。心想,我都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還來套近乎,這是不是有點邪乎呢?
“我跟你講,玉妹兒。這兩年我們戴家做了好些善事。我們給戴家灣建了一所希望小學,半年前落成的,我和我老爸一道回去剪的彩;我還給母校和縣醫院都捐了一筆金額不薄的款項。哦,上個月,我去縣醫院看了你老媽。當著那些護士醫生病人的麵,我叩了9個頭。”
9個頭?為什麽一定是九個?我好奇地問道。
給三位長輩分別叩了三個呀。你老爸老媽,還有你姑姑。她正好在醫院照顧你媽。當時我還拍著胸脯向你老爸老媽保證,要把管你的事進行到底!” 朦朧的淚眼模糊了戴曉亮的剪影,清晰了戴家灣的山、戴家灣的水,在青山綠水間是父老鄉親一張張清晰的臉,盡管神態各異,但都樸實親切,就像一杯杯清香潤心的熱騰騰的山茶,頃刻間注入我冰冷的心田。 “戴曉亮,我想回家!”我最想說的這句話被自己的淚水嗆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