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驢,這一中國特產,其足跡曾經遍及老北京的旮旮旯旯。
市內,毛驢是人們逛廟會串親戚時的代步工具。倘若出城去遠處或外縣辦事,在當時無長途汽車的時節,毛驢仍是廉價的交通工具。當時,北京的外城七個城門和內城對著外麵的六個城門的關廂,都有這種馱腳的長行驢聚集地。
外人就把這種腳驢的聚集地叫做“驢窩子”。
但是驢口上的人並不自貶,隻稱自己是趕驢行——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他們稱驢也跟外人不同,不稱“一頭驢”、“一匹驢”,而是叫“一個驢”,驢論“個”。
在城門口關廂雇長行驢,賓主雙方要砍價,價錢砍妥後,驢主要先收費:“對不起您等會兒,家裏還沒飯轍呢。”拿著錢飛跑送回家,讓家裏人趕早去買棒子麵。好在家不遠,然後再趕驢上道。
趕驢人的生活很苦,主要是城門外頭關廂裏住的窮苦人家,也有近郊農民。甭管夏天多熱,冬天多冷,哪怕大雪趟到玻棱蓋(土語“膝蓋”),為了肚子裏的食兒,和家裏的幾張嘴也得上路,所以趕驢的人打小兒就光著腳丫兒跟在驢腚後頭跑。為此,北京又有人管他們叫“戳驢屁股的“。可見這個行當的地位在當時是多麽的低賤。
在這種長行驢中,有一種“對槽驢”,那可堪稱北京一絕。
從腳驢行講,能走對槽驢的,一般都是養的個數比較多,五六個,七八個或者是十幾個驢。人手比較寬裕,常常是父子、叔侄什麽的齊上陣。也有雇一個半個夥計的,而且家裏不必是窮得幾乎把飯鍋吊起來當鍾打,立馬兒買棒子麵糊口的主兒。
提起對槽驢,老北京人津津樂道,說那驢聰明,認識路,不用本主兒跟著,就能單個兒上路。幾十裏路,顛顛走到頭,絕走丟不了。而且還跟訓象所的大象一樣,特有靈性,能聽得懂人話。當驢主和客人砍價時,那驢在旁邊不露聲色地聽著,斜著眼珠看著客人給錢沒給錢,沒給它也不吭聲。客人上驢,驢兒開步,順著塵土飛揚的黃土官道,垂著腦袋瓜不緊不慢地邁著小蹄兒,一幅任勞任怨的樣子。走到半路上,客人要是起了歹心,欺負驢單身一個,沒人跟著,想把它拉到岔道上弄走,姥姥!那是白日做夢。驢兒會死死撐著四個小蹄兒,就跟釘在地上一樣,任你打,任你罵,也甭想讓它挪動半個蹄子窩!除非你把它宰了,大卸八塊扛扇驢肉走。
熬過漫長的枯燥的旅途生活,快到驢站了,那驢兒精神抖擻起來,揚起憨厚的大腦袋,興奮地“嗯啊嗯啊”地叫著,一溜小碎步朝著這邊槽上的主人奔過來。驢兒對槽了。這邊主人一把抓住籠頭,客氣地對客人說:“我這驢剛告訴我,您還沒給驢錢呢,四十五個子兒。”客人想賴帳,可扭臉一瞧,那驢正佯做安詳之態豎耳聽著呐,想賴賬都沒轍,有驢做幹證。
說到這兒,人們都覺得,這“對槽驢”忒神了,能幫著主人討賬 !其實這話隻能哄驢道兒外頭的人,驢道裏頭的人都知道是怎麽一檔子事,隻不過是秘而不宣罷了。原來,奧妙就在驢主兒一把抓住籠頭的刹那間。
在一般情況下,雇長行驢要先付錢,但有些半熟臉的老主顧或者精明過人的客人,不願意先付錢或隻願意先支付一部分,驢主兒也不好意思緊著要,同意他到那邊再結清,然後趁客人沒注意,順手飛快地將一小根細麻繩往驢脖子下頦的籠頭底下一套,隨手結幾個扣。那扣結得很有內容:結一個死扣,代表一吊錢;結一個活扣代表半吊錢。如果講好是四十五個銅子即四吊半,就結四個死扣,一個活扣。那死扣是將兩根繩頭結在一起,成一死疙瘩;活扣是把一根繩頭挽在另一根繩頭上,另一根繩頭可以活動。這跟咱們上古老祖宗結繩記事的原理是一樣的。不知底裏的客人樂嗬嗬上驢走了,同時也就把“尚欠資若幹”的信息傳遞給對方去了。人尚且不知道此秘密,一個小牲口又怎麽能洞察主人的手腳呢?
當那頭槽上的主人一把抓住驢籠頭的同時,也就觸摸到了麻繩結扣。說驢報信,那是打馬虎眼,怕客人不認賬罷了。要是沒繩結,就說明客人在那頭已付清了驢費,雙方自然誰也不欠誰,拜拜了事。
至於說,驢認識道 ,那是一般動物的特性。大雁南飛,年年要沿著固定的路線走;把貓扔到老遠的地方去,它也能找到回家的路;騾馬驢出門遠行,走多少天回來也認識家門。有句老話,叫“老馬識途”,說的就是動物界的這種能識別道路的習性。更何況一個常年馱腳的驢,一條朝天的黃土道,天天走,月月走,年年走,走到老,走到死,甭說睜著兩隻大驢眼走,就是閉著眼,它也能輕車熟路走到目的地。像在家門口攬客的關廂地帶的驢主兒,帶著三個驢出來攬生意,有時隻雇出去一個,剩下的倆兒不能白帶著走哇。驢主兒當時就把倆驢一撒,甭吆喝,那倆家夥就明白今兒沒有自己的活兒幹了,樂顛顛兒地自己就往家裏跑,歇著去了。
半道上拐不走它,這要歸結於驢的倔脾氣這一美德了。驢兒認識道兒,識主人,其他一概不認。所以當一個生人硬要往生道上引它,它自然死活不去了。
驢“嗯啊嗯啊”報信的事也好解釋。一頭驢兒馱著個生人孤零零地在黃土官道上跋涉幾十裏地,自然饑渴交加,又累又乏,好容易見到主人了,“他鄉遇故知”,由此馬上條件反射到草料、涼水,悲喜交加,怎能不興奮地“唱”幾嗓子呢!
不管外麵人怎麽看驢口上的人,作為一個行業,他們有著自己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是誰先看見了客人,就由誰先招呼砍價,其他人決不從中插一杠子截走客人。他們招呼客人的方式很獨特,比方說,從高坡上(當年官道兩邊是高土坡,當中間的道路低平如河底)下來兩位客人,誰先看見,就高喊一聲:“坡兒倆!”意思是這倆客人我占下了。“胡同一個!”也是這種意思,表示從胡同裏走過來的客人由我攬下了。別人一聽喊聲,自然就不再召喚這幾位客人了。
驢主們認準這樣一個理兒:都是為吃這口飯上來的,一旦相爭就必然打架。一打架就攪了生意,誰都吃虧。
當時北京這十幾個城門外的關廂驢窩子,每一處大約都有100多個驢,而且都是住一條街上的人家,大概是“傻子過年看隔壁”,相互影響形成的職業群體。每個城門的長行驢口都有自己的行驢路線,可以一站接一站地將客人送下去,如廣渠門的長行驢路線是:廣渠門——東市——牛堡屯——永樂店。
還有如:東便門——於家圍——張家灣。
齊化門——東壩。
這種長行腳驢業直到日本侵華占據北京時才消失。因日軍騷擾,戰事頻繁,鄉下不安定,北京城門常關閉,人不敢出城,驢不敢下鄉,客流量大為減少,斷了驢口的飯轍。不少人不得不賣了驢,另求謀生手段。再後來,一部分人就轉到拉排子車,蹬平板車、三輪車這些行當上來了。
驢口兒、腳驢行、驢窩子已成為曆史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