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的一天,一群紅衛兵闖進了牛街教子胡同路東的一戶人家。除搗毀了不少所謂“封、資、修”的東西以外,還抄走了一些古董和珠寶首飾,其中有一件晶瑩碧綠的玻璃種“翡翠蟈蟈”,是這一家人的老主人三十年代初從天津“勸業場”的古玩店裏花了不少大洋買來的。在那個瘋狂的年月,抄走什麽東西都別心疼,終歸顧命要緊。可沒想到,事隔幾天,這家餘悸未消的主人迎來了兩個自稱是上頭派來的的中年人。來人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原來紅衛兵上繳查抄的物資後,有關部門進行登記時發現了這隻“翡翠蟈蟈”。這物件青翠欲滴,玲瓏剔透,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原是故宮裏登記造冊的珍寶。一九二四年,宣統皇帝溥儀被國民政府驅逐出宮時,把許多宮中的寶貝偷帶到天津,其中就包括一對精美絕倫的“翡翠蟈蟈”,後來幾經周折竟下落不明。兩位來人的目的很明確,是追問另一件“翡翠蟈蟈”的下落,這家主人費了不少口舌,才把這寶貝的來曆說清楚。來人不死心,先後又來過多次,無奈當初購買“翡翠蟈蟈”的老主人早已故去,他們見實在問不出個名堂,也隻好作罷。其實過去的牛街,像教子胡同這戶有祖傳寶貝的人家還有不少。除了常見的花梨紫檀的紅木家具,那些曾經從事過珠寶玉器行業的人家,幾乎手裏都有過幾件像翡翠玉石、珍珠瑪瑙一類的珍寶。究其原因,這和牛街人曆史上從事的傳統行業有關,由於世代沿襲珠寶玉石交易,又善於沙裏淘金、獨具慧眼,所以回族人自唐宋以來就有“識寶回回”的美譽。
早在元大都建成之前,牛街的沙欄胡同就是原金中都的“沙拉市”(“沙拉”是蒙古語,泛指珊瑚珠寶),曾是珠寶玉器商人雲集之地。後來朝代更替,城市中心北移,“沙拉市”也失去了往日的輝煌,但牛街從事珠寶玉器業的人仍未消減。早在清初,就有很多回族玉器商結識王公貴族,文武百官,然後到宮中的朝房裏(俗稱“串朝房”)兜售玉器。例如牛街的玉行大戶孫芝山就持有清宮廷頒發的腰牌,可以自由出入宮禁,靠送貨上門和信譽為本打開銷貨渠道。還有牛街人馬棠、趙璞華等,經常行走於王公府邸、富賈豪門之間買賣貨物。他們家境殷實,資本雄厚,手中又常有珍品,所以在交易活動中遊刃有餘。也有些牛街玉器商以前店後廠的形式,自產自銷,像清代武舉,後來棄武從商的廊房二條“富潤德”老板常文慶、“榮興齋”老板梁鋤海、“永寶齋”老板常子萱、常子椿兄弟倆等等,都不僅利用自己的門店搞經營,而且也自行采購原料、自己設計、自己生產,有時也承攬一些玉器修複業務。改敬禮先生說:三十年代初,我父親曾在廊房二條的“銘寶齋”學徒,掌櫃的是牛街人尹紹珊。有一次他外出談買賣,留下父親看守店鋪,不料在擦洗玉器擺件時,把一個價值不菲的新疆和田玉爵杯磕了個寸長的小衝(細紋)。嚇得父親沒了主意,急忙抱著東西跑到我爺爺開的“集珍齋”把惹禍的事情一說。爺爺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找到了“永寶齋”,這兒的老板常子椿是爺爺的莫逆之交,又是我姑姑的叔公,自然不敢怠慢。他親自把東西送到車間,經過工匠精心打磨修理,功夫不大,就把玉爵杯完好如初的交到了爺爺手裏,絲毫看不到損傷過的痕跡。可見當時的玉石作坊裏有很多技術高超的藝人。在牛街從事這一行業的大有人在,其中就包括前文中提到過的玉器大師“壽麵劉”。從有清一代到民國時期,是北京玉器行業最為繁榮昌盛的曆史時期。據史料記載,北京解放前夕,從事玉石行業的回民商戶有150多家,其中牛街人大約就有110家。這些人大致分為三種。首先是坐店經營,然後是擺攤設點,其次是沿街串戶的行商遊商。
嚴格的說,玉器業和古玩業雖互有聯係,卻是兩種不同的行業。北京有組織的的玉器行業始於清乾隆時期,玉器同仁於乾隆五十四年在琉璃廠的小沙土園長春會館成立了“北京玉器行會”。庚子年間,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時,會館毀於一旦。直到宣統二年,玉器商人才又重新組織起來,成立了“北京玉器行商會”。但由於歧視和排擠占會員三分之一的回族人,所以回族玉器商人被迫全部退出,“另起爐灶”,於1936年在前門外廊房二條二十六號成立了回民自己的“珠寶玉石業公會”。至解放,玉石公會共產生過四屆會長,分別為馬少宸(36年)、改鬆岩(40年)、常子萱(45年)和馬子清(49年)。這四位會長中的後三位都是牛街人。
前門外廊房二條是當時北京最大的玉石集散地,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國聯軍在大柵欄放了一把大火,前門大街包括廊房二條一帶的商鋪全部化為灰燼,自宣統年才開始陸續恢複。廊房二條全長不過三百米,街道兩旁屋宇毗連、錯落有致,有戶籍門牌105個,卻林立著九十餘家金店、珠寶玉器舖。各家商戶門前都是窗明幾淨,店內擺滿了珠寶翠鑽、美玉雕件,各種奇珍異寶、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是一條享譽中外的“玉器街”。這些店鋪有漢民經營的,也有回民經營的,其中牛街回民開的店鋪就有二十四家。依次是:集珍齋、義興齋、銘寶齋、興源齋、澄懷齋、榮興齋、懷寶齋、同義齋、潤寶源、富德潤、義聚齋、泉潤齋、匯寶齋、瑞文齋、聚珍齋、義成厚、協成號、天瑞祥、三義興、德元齋、永寶齋、悅華齋、德文齋、義寶齋(詳情請參閱“漫談老北京牛街”三,列表)。除此以外,在周邊的廊房頭條還有閔信權和其子閔少權開的“餘寶齋”,有張潤芝開的“義文齋”。還有周姓牛街人在宣內大街開的“翰古山房”。另外天津、南京等地也有牛街玉器商經營的商鋪,如沙霈在天津的“怡古齋”,改迪生的“奇珍齋”,馬寶岑在南京的“義寶齋”等等。這些店鋪主要經營翎管、扳指、朝珠、頂珠、帽正、帶鉤、帶扣、煙嘴、煙壺、圖章、別子、翡翠、碧璽、鑽石戒麵和玉石擺件。有時也會經手一些絕世精品,如精美絕倫的“子岡”玉牌子,貓眼石和祖母綠的寶石等等。
改敬禮先生的爺爺改鬆岩的店鋪“集珍齋”位於廊房二條西口內路北四十三號,和三河縣大馬莊回民鐵寶亭開的“德源興”毗鄰。鐵寶亭人稱“翡翠大王”,是老北京古玩行、玉器行裏的傳奇人物。說,他和改爺爺交情很深,稱呼年長一歲的爺爺為“二哥”,除了相互之間經常“竄貨”(即轉手代為買賣)之外,還經常坐在一起喝茶閑聊。一九四八年,鐵寶亭和他的“德源興”遷往台灣,隻留下了很多有關“翡翠大王”的奇聞逸事。改老爺子的店鋪開業之前,曾在廊房二條的“義文齋”學徒,“義文齋”是牛街回民“草張家”的買賣。顧名思義,“草張”原來是經營牧草飼料的,早年持有明朝廷頒發的“龍票”,專為明清兩代軍隊的馬匹牲畜供應飼草,後來隨著時移世易,草行衰落,才轉投玉器行。一九二八年,軍閥孫殿英炸毀清東陵之後,許多金銀珠寶被盜賣而散落民間,還由此引出來一段史話。琉璃廠有一家專門經營金石銅器的“尊古齋”,老板叫黃伯川,給他修銅器的師傅姓譚。這位譚師傅有位本家弟兄在孫殿英部下當師長,1928年東陵盜案發生後,他到“尊古齋”找譚師傅,譚師傅就把他介紹給了黃伯川。當時他拿來些珍寶鑽翠,想和黃老板秘密交易。具體都是些什麽,傳說很多,有的說珍珠、翡翠、鑽石,成簸箕地端。有的講,茶盤中放的珍珠比核桃都大。還有的說,西太後那雙珍珠鞋,也是其中的一件……。但究竟是些什麽,至今都是些傳聞,已經無從查考。但“尊古齋”老板黃伯川平日隻研究金石銅器,根本不懂珠寶翠鑽。黃老板隻好找到懂珠寶翠鑽的“怡寶齋”老板王月波。王月波是他多年的好朋友,二人商量合夥做這筆生意,後來他們倆人將這批珠寶鑽翠帶到了前門外大街廊房二條,賣給了“義文齋”珠寶玉器店。 當年改鬆岩作為鋪子裏的夥計,經手了很大一部分,“義文齋”由此賺了不少錢。孫殿英炸東陵案發後,國民政府為了平息淸王室的不滿,抓了很多相關人,“義文齋”經理張潤芝也被投進了北平陸軍監獄。雖然後來被釋放了,但鋪子裏的生意元氣大傷,到本家四爺張墨林接手時,“義文齋”已今昔非比,漸顯頹勢。“草張家”作為牛街的玉商大戶,曾顯赫一時,傳為佳話。
另外在隆福寺、東安市場、北京飯店、六國飯店、琉璃廠的火神廟、海王邨等地也有很多牛街人擺攤設點銷售玉器雜件。如牛街回民古亮臣、閃文廉、李雅軒等都是當時較為有名的富有攤商。牛街還有一種玉石商人,靠沿街串戶收購舊貨,買賣古玩玉器、珍珠瑪瑙、琺琅象牙、古墨印章、鼻煙壺和硬木家具等等,過去北京城裏收舊貨的,手裏都有一個約二寸直徑的小皮鼓兒,邊走邊敲,街坊四鄰一聽就知道是“打鼓兒的”收舊貨來了。但在牛街收舊貨的人,從不打小鼓,腋下隻夾著一個蘭色布包,裏麵放有戥子和試金石。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老牛街,對街裏各家各戶的情況非常“門兒清”。誰家有“貨”,誰家急需錢,也都了如指掌。他們的貨源主要來自牛街沒落的豪門大戶,采取登門收購,見貨而估,現金交易的辦法成交。然後轉手賣給店鋪,賺取厚利。由於彼此都是相互熟識的街坊四鄰,所以急於變賣舊貨的人都願意把東西賣給他們,一般也都能賣個較為公道的價錢,當然也有例外。過去牛街裏有句口頭禪:“估家趙(二莊),要命常,難說的買賣找小黃,不慌不忙是小梁”,這裏的趙姓、常姓、黃姓和梁姓原來都是街裏收舊貨的,而上麵的口頭禪則比較形象的概括了這個行當裏買賣雙方的博弈狀況,這些收舊貨的後來幾乎都成了牛街裏比較富裕的大戶人家。解放前後,牛街人的傳統玉器業逐漸衰落,數百人的玉器行從業大軍也已失散,珠寶玉器慢慢遠離了牛街人的生活,隻留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陳聞舊事,說起來,不能不令人扼腕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