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在北平解放後,便投筆從戎,參加四野文工團,征戰半個中國,直打到海南島。日前看到《四合院》所載本人寫的《初冬的胡同》,感觸頗多。年近八旬的她特地從三亞打過電話來,講了不少以前親曆的有趣場景,仿佛帶我又回到了兒時。整理成文,以饗對老北京民俗文化感興趣的新老朋友。
清晨,出門的人凍得縮手縮腳。一聲“烤白薯——熱乎乎的!”頓時把人招過去,圍住了那個用汽油桶改的烤爐。姐姐上學時,常把媽媽給的早點錢,買上一塊外焦裏嫩、又香又甜的烤白薯。一邊雙手來回倒著焐手,一邊吸溜著清鼻涕,邊走邊吃。一上午,心裏都是暖暖的,甜甜的。
“滿糖的驢打滾來喲!”——賣豆麵糕的把江米麵和水蒸熟,摁成片,卷上紅糖、豆沙餡,再切成小方塊,上麵撒些白糖,又軟又甜,老人、小孩都愛吃。由於切塊之前,要把整個江米卷擱進炒熟的黃豆粉裏滾一滾兒,沾滿幹豆粉,就像驢子在地上打過滾,所以老北京就叫它“驢打滾”。
每當小銅鑼一響,院裏的孩子就知道賣豌豆糕的來了。老爺爺坐在馬紮上,掀開矮幫木桶,先揪出個熟豌豆粉加水和成的麵團團,往裏麵包進些白糖、芝麻、豆沙,然後按照孩子的要求,捏成石榴、蘋果、梨或小金魚、大公雞,或是填入各形的模子製成。托在紙上抹上五顏六色的食色,那可是孩子們的好玩意兒,解饞。
“打水盞的”小販來時,右手持上下兩隻小銅碗兒,手腕抖動,銅碗碰撞出的脆音,直傳入宅門。小排子車中央放幾個青花大口瓷缸。兩邊各一溜玻璃格子,分盛核桃粘、花生仁、鐵蠶豆、葵花子、糖豌豆等。一個瓷缸中,盛的是“果子幹”。那是將柿餅浸透搗爛,拌上用開水泡過的杏幹,加入鮮藕片,兌進些糖桂花,又涼又脆,在北京幹燥的冬天裏吃了去心火。另一個瓷缸中,是“炒紅果”。把大個兒紅果煮熟,去皮、核,加糖,不加水,紅果仍成片,酸甜開胃。加入糖水、糖桂花,湯汁粉紅,清亮透明,色、香、味俱佳。用勺盛入瓷碗中,捧回家,與父母共享。
串街的“南貨車子”,都有固定的路線和客戶,不用吆喝。按時準點兒進胡同,老顧客在家門口等候,車上有地道的“家鄉貨”——玫瑰醬、桂花醬,還有江米酒。有時,媽叫姐去買來半碗江米酒,做發麵引子。蒸出的饅頭,又白又暄騰,還散發一股酒香味。有的還捎帶賣金橘、甘蔗、青果,嗓子疼,可以買幾顆青果含,很見效。南方小販還有賣“甑兒糕”的,現做現賣,姐最愛吃。小車上蹾著火爐支口蒸鍋,鍋上沿蓋塊有多個圓孔的木隔板,每個孔上扣著個小蒸籠。把和好的大米粉裏包進芝麻、白糖,一團團填入模子,分別扣入蒸籠,等個四五分鍾就熟了。把糕夾出來,再撒上瓜仁、青絲、紅絲,又鬆又軟,熱騰騰就得了。
伴隨著“賣酸棗麵兒——糊塗糕!”的吆喝,小販臂挎柳條筐來了。買來成塊的酸棗麵,小孩直接啃。媽媽常用熱水沏開,加點糖給我們吃,又克食助消化,還能安神。“糊塗糕”,是把不太好的紅果連皮帶肉、核一起搗爛,加入糖精,用小竹片抹在紙上。小孩捧到嘴邊舔著吃,往往粘到臉上,活像長了胡子,所以又叫“胡子糕”。
賣“玻璃粉”的小販,是用小鋼棍敲著車上掛的小銅鍾進街的。“玻璃粉”是把“洋粉”(現稱瓊脂)加水熬成湯,加入粉紅、淡綠等食色,晾涼成凝凍。吃時舀到碗裏,再澆上杏幹煮的糖水,酸甜可口,多用來哄小孩。講究的主兒,要到大飯店吃“杏仁豆腐”。那是將杏仁搗爛煮水,摻入“洋粉”,熬成湯,舀入小瓷碗,晾涼成凍。吃時,用小刀將“豆腐”劃成菱形小塊,澆上桂花糖汁,用小勺擓著吃。
“哎——溝蔥兒——大青椒,西紅柿——茄子——嫩黃瓜!”串街賣青菜的小販,嗓音倍兒亮。冬天裏,在“暖洞子”或葦帳子裏育出來的“細菜”,綠油油、嫩生生的,被碼在大席簍子裏,上麵苫著小棉被,用小推車或挑擔子賣。
伴隨著清脆的敲打大鐵鏟的聲音,是糖炒栗子出鍋了,這可是北京的特產之一。北京周邊盛產栗子,從秋天“白露”後上市,賣一冬天。胡同口的小鋪,門前支起灶,架口大鍋,倒進生栗子和大粒沙子,用扁平的大鏟反複翻炒。其實不放糖,隻在快熟時,用鐵勺子澆上幾下糖稀,為使栗子上亮好看。栗子本身就含糖高,一熟自然甜了。
快到晌午,胡同口傳來“鹵煮火燒開鍋嘍!”大鐵鍋中,翻滾著切成塊的豬下水、炸豆腐塊,漂著一個個半發麵的火燒。師傅先從滾燙的鹵湯中捏出兩個煮透的火燒,橫豎幾刀切成小塊,碼入碗中。再用笊籬撈出些炸豆腐塊、豬下水切碎,擺在火燒上。舀上一勺肥湯,澆上蒜汁、辣椒油、韭菜花,最後再撒上把香菜末,那叫一個香。至今,我還佩服師傅那雙幹了幾十年練出來的不怕燙的手。
曾聽父親講過有賣“瞪眼食兒”的,他一直沒見過,有一次倒讓我碰上了,挑子一頭架個小火爐,鍋裏翻滾著煮熟的碎豬肉。吃主一手端碗,一手用筷子從鍋裏一塊塊夾肉吃,可以挑肥揀瘦。肉是論塊兒收錢,所以都瞄著塊大的下筷子,要穩、準、狠。小販就站在一邊,不時往鍋裏添肉,隨時盯著所有吃主。誰夾上一塊肉,他就往鍋蓋上放一小竹簽,吃完算總賬。我想可能是因為吃主瞪著鍋中肉,賣主瞪著吃主記數,所以叫“瞪眼食兒”吧?
傍晚,還沒到飯點兒,可有些人的肚子就“咕咕”響了,一聲“嫩秧兒的老玉米”來了救星了——郊區農民把秋收的老玉米曬幹、磨麵吃。青嫩一些的留起來,到冬天煮熟,連鍋架到獨輪車上,捂上棉被,推進城來串胡同賣。有綿軟的“白馬牙”,有黃澄澄的“金皇後”。聞著香,吃著香,還越嚼越甜。
“哎——蘿卜賽過梨!”天黑後,賣綠皮紅瓤的“心裏美”蘿卜的來了,有時候,小販還特地叫賣另一種蘿卜,說是種過西瓜的地裏長的蘿卜,那當然水分大,又脆又甜了。我遇上一次,確實不一般。北京人有話:“吃涼蘿卜喝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又治感冒又助消化,還能壓咳嗽,故人稱“賽人參”。有時有賣綠皮綠瓤的“衛青蘿卜”的,是天津特產,極脆,極受歡迎,可惜北京地界種的不多。
寒冷的冬夜裏,餛飩是最受歡迎的。大姐曾隨部隊走遍南中國,她講:“外地也有餛飩。隻不過,福建叫'扁食’,上海叫'元寶’,廣東叫'雲吞’,四川則叫'抄手’。北京的餛飩,獨以高湯鮮美取勝。”餛飩挑子上點個方玻璃罩的煤油燈,一頭是火爐,鍋裏總是翻滾著高湯,裏麵熬著用鐵絲箅子隔開的大棒骨或整隻白條雞,熱氣騰騰,香味撲鼻。一頭是麵櫃子,上麵排著油、鹽、醬、醋,抽屜裏是麵片、餡、香菜、冬菜、紫菜、蝦米皮。熬夜的人,趕路的人,聽到風中飄來的斷斷續續的“餛飩開鍋嘍”的吆喝,不由得口水頓生、心向往之。
冬天來了,年底也到了。各戶當家人都盼著“打瓢的”來。“嘭——嘭——嘭!”小販用藤條子敲打著車幫掛著的半個厚厚的大葫蘆瓢,格外“另色”。車上儼然就是個“日雜商店”,但凡居家過日子所需,基本上應有盡有。粗瓷碗碟鑄鐵的鍋,成把的筷子成摞的盆。有過年掃房用的長把撣子,也有平日撣塵土的短把撣子,還有掃地的長笤帚、刷鍋碗的灶帚、掃床的炕笤帚……
“石榴花兒來——揀樣挑!”小姑娘提著多層小木匣,送來大媽大嬸喜愛的頭花。那是用紅綾子剪成的紅紅火火的石榴花,襯著“鬆花兒”(用柏樹的掉光籽的幹果莢,染上綠色)。別在發間,透著精神,喜氣洋洋。還有“葫蘆花兒”,用紅綾子、黃綢子剪成葫蘆花朵,配上綠葉,一串串小葫蘆,喻意“子孫萬代”,特受老太太喜歡。
“鬆柏枝兒——芝麻秸兒嘍!”臨近年底,郊區農民拉著碼成小山的排子車,送來成捆的芝麻秸,成抱的鬆柏枝,好換點錢辦年貨。除夕夜,各家把一部分芝麻秸鋪在院子裏、屋門口,大人忙、小孩跑的,腳下踩出清脆悅耳的“咯吱、咯吱”聲,格外喜興。北京人稱“踩歲(祟)”。到了祭財神時,把另一部分芝麻秸支起來,架上鬆柏枝,點著火,稱為“踩歲(祟)”,有驅除鬼祟之意。“啪——啪——啪”的爆裂聲,濃鬱的鬆香味,燃燒著的神像紙碼、“元寶”、“千張”的煙味,融匯成胡同裏過年特有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