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湯姆在隔壁的教堂開設的聖經課,遠近聞名。從韓國移民過來的鄰居珍妮弗去試聽了一段時間,覺得很不錯,邀我搭伴去聽他的課,說:“你要是對宗教不感興趣的話,去學下英語也很好。”
要了解西方文化,聖經是必讀課本,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會是怎樣去解讀這本書的呢?帶著幾分好奇,找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去造訪湯姆。
顯然,湯姆對我這個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東方麵孔頗為警惕,深怕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思想褻瀆了他的聖殿,一進門就開始嚴加盤問。
--“是基督徒嗎?”
--“不是!”
--“有宗教信仰嗎?”
--“沒有!但大多中國人一般會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
--“對宗教怎麽看?”
--“什麽事情都有兩麵性,大多數宗教的本質應該是引導人們向善,但也有可能會被人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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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來上聖經課。”
--“作為傳承千年的書,其中必有生活的智慧。還有,聽說您的課講得特別好。”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老湯姆終於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示意我落座可以聽課。
湯姆的課其實從我們習慣於填鴨式教育的人來看,並不算特別滿意,沒有一本書從頭到尾細細的講解,基本是有人問到什麽問題,然後就此引開、深入。有時候一堂課下來,沒頭沒尾,實在不知道都講了哪些東西。可是老人家的詞匯量的確豐富,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有他不認識的單詞,如果有,那這個詞基本已經摒棄不用,大可不必記。湯姆會將文中大家不認識的單詞用各種方法甚至舉些很極端的例子解釋,直到大家能明白記住為止。比如珍妮弗不知道“Disaster”這個詞的意思,湯姆就會和她說,“假設你兒子出了意外,這對你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Disaster。”這讓人聽得很不舒服,可這個詞一定不會再忘了。
湯姆的發音很標準,而且會根據學員的水平來調整語速,盡量保證每個人能聽懂。更為重要的是,他會不厭其煩幫你糾正發音,所以吸引不少剛到美國有英文基礎,溝通交流還並不十分流利的人過來學習。開始階段,每節課都有進步,不免去得勤了一些,老頭心中甚喜,以為講課很有功效,很快將為他所信仰的上帝貢獻一位信徒,為將來的會見多一份見麵禮。一天,隻有我一個學生,老爺子帶著我將教堂樓上樓下轉了個遍,問我是不是可以接受洗禮。待我搖頭,立馬轉喜為嗔,大聲嚷嚷:“你不信神,來聽什麽課?你以後不要來了!”“你不是說,一個人信不信神,都是上帝的安排,再說,你的上帝跟你說不要我來聽課了嗎?沒有吧。”老頭自己本來挺蠻橫霸道的人,來了個明明不講理卻說得好像也很有道理的,被嗆著了,愣了半天,屈服了,“好吧,忘了我剛才說的,歡迎隨時來聽課。”
老湯姆原本沒有那麽虔誠,傳說其從美軍退役後和家裏人合夥做生意,生意做得很紅火,家裏也開始起戰火。其父親和哥哥將他一紙告上法庭,要把屬於他大部分錢分走。雖然官司打贏了,絕望的黑手卻攥住了他,離開法庭,其在海邊徘徊來徘徊去,看潮湧潮落,腦袋亂成一團漿糊。再後來湯姆開悟,認為那天自己一定得到了神的眷顧,才沒有縱身一躍,走向黃泉。然後,褪盡繁華,離開了其曾如魚得水的生意場,在我們隔壁的教堂義務開設聖經課,從周二到周五,一年四季,除非大雪封路,風雨無阻。這一傳道,從七十有餘的小老頭傳成了八十來歲的老老頭。
以我這個俗人的眼光來看,湯姆授課,一半是為了他篤信不疑的上帝,一半是為了他自己。老頭沒親生兒女,與老婆分居兩地。其生性高傲,脾氣又硬,很少有談得來的朋友。美國的左鄰右舍多半在路上熱情地打個招呼就完了,不像國內的鄉下關係好的鄰居隨便天天串門,老人家們聚一堆聊天、打牌、下棋,熱熱鬧鬧。老頭如果不出來上課,天天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哪一天真被上帝召喚了,也沒人知道。出來授課,首先是為他親愛的上帝辦事,功勞簿上必然會添上一章,再者和比他年輕有活力的學生們在一起,十年過去,青春照舊,衰老那是別人的事,與其不相幹。
混得熟了,為顯示中華文化博大精深,開始搗亂。
湯姆說“創世紀”,我就說,這個故事我們也有啊。自詡聰明絕頂無所不知的老爺子一聽,來精神了:“真的嗎?怎麽沒聽人說過?”“是啊,我們古代傳說,有個叫盤古的神開天劈地,有個叫女媧的神用泥土創造了人類。”
湯姆講耶穌為神之子,其母處子之身,未婚而孕。我說,這樣的故事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傳說中國始祖伏羲,其母踩了一個巨人的腳印,生下了他。還有一個叫薑嫄的女子,也踩了一個巨大的腳印,生下了一個兒子,成為周朝的始祖。”
老爺子說:“你這都是神話呀,不是真人真事。”“可是誰說你那就一定是真有其事了?再說,我們這些故事也是出自一本Bible, The Bible of Mountains and Seas(山海經,一般譯成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Seas)。”湯姆在他的櫃子裏翻了半天,沒找到相關資料,從此,對山海經向往不已。
老頭超喜歡玩老爺車,年富力強時,常買了各種昂貴的老爺車飆車。一心朝聖之後,將其他的愛好斷舍離了,卻還留著最心愛的七輛老爺車,也不怎麽開,就閑置著。有回和他開玩笑:“你不是說上帝愛窮人,財富越多,罪孽越多,不如把老爺車捐了,你的罪孽就減輕了,上帝就會更愛你了。還有萬一你沒地方可捐,可以捐給我們一人一輛,也免得你的車閑壞了。”湯姆翻了個白眼,轉移了話題。
年輕的時候湯姆當過兵在日本駐防過,所以對日本很有感情,看到有來上課的日本人總是格外喜上眉梢。而對中國的印象還停留在冷戰年代,從沒去過中國,也不太喜歡沒有信仰的中國人。據說有一次湯姆在其課堂上批判中國,已經移居美國很多年卻反而愛國情切的學生凱茜,衝他發了一通飆,拂袖揚長而去。從此以後,其有所收斂,但去上他課的來自中國的學生總能感覺出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隔膜和誤解。有些新來聽課的感覺不舒服,發誓要改變他的思維,然後過段時間覺得他那麽固執,要老湯姆糾正偏見,除非天會荒,地會老,沒上幾回就不再出現。
可是湯姆特別喜歡中國菜,每月要去一家叫"Peter Pan"的中國自助餐館至少兩次,作為對自己味蕾的獎賞。有次過節幾個人一起請他去吃作為謝師禮,裏麵幾乎全是煎的、炸的,實在沒啥可吃的。老湯姆釅釅地擺足架勢,先用小碗盛上酸辣湯,一勺一勺舀起喝完,再選好菜,用一個碗裝飯,拿著筷子慢慢吃。看我們偷懶隻用一個盤子裝東西,很奇怪地問:“你們中國人吃飯不是都用碗的嗎?”後來,"Peter Pan"搬走了,老湯姆很是傷心。
看他實在可憐,有一天同情心泛濫,便給他做了一個韭黃炒雞蛋,配上兩個餅帶去作為其午飯。待下一次見到我,湯姆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得不得了,使勁問:“你這做的是什麽菜?這麽好吃。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菜,你可以去開飯館了。”從此,很勤快地找各種菜譜自己學做中國菜,菜譜裏必須嚴格多少分量的菜,配多少分量的蒜,多少分量的生薑,多少分量的鹽。假若跟他說炒菜時放點生薑和大蒜,放點料酒,放點醬油,放點辣椒,再放點鹽,他就開始暈,完全不知道這個“點”如何放。有一回問我們為什麽他做的蘑菇炒雞片不好吃,有個台灣來的珍妮弗很聰明,問他是不是用的幹蘑菇,幹蘑菇是不是沒泡就放鍋裏炒了。果然如是,我們全都哈哈大笑。
湯姆說課上不允許大家聊政治,可是有時候自己會忍不住發幾句言。看報上寫的南海局勢緊張,會說:“我擔心美國和中國會因為南海問題打起來。”看我們都瞪著他,趕緊說,“啊!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有次問起我們這些從中國來的都隻有一個孩子,不禁開始批評起中國政府來。“可是,世界上有完美的政府嗎?你不是說上帝不允許同性婚戀,同性婚姻在美國不是也開始合法了嗎?這項法律一通過,旁邊的一個小學校長,就在自己的辦公室牆上寫道‘我很高興我是同性戀’,這難道不會起示範作用,影響小學生們的性取向嗎?”老爺子無言以對,點頭表示同意。
到了秋天,手機裏有同學發過來的南京棲霞山的秋景,紅葉招搖,霧氣繚繞,宛若仙境。打了開來和湯姆說:“你看,中國的秋天這麽美,沒去看過真是遺憾。”湯姆瞄了一眼說幹嘛跑那麽遠,我家後院裏的紅葉比這美多了。
時光荏苒,我們的英文雖還不是十分流利,但已基本可以開始不用太費腦筋地日常交流。天雖沒荒,地也沒老,老湯姆卻有所革新了。原本其認為凡從中國來的有錢人,其財源多多少少會有點不幹淨。所以大凡見了投資移民過來的中國人,不僅每次會講基督教的信徒可以上天堂,非其信徒隻能下地獄,還會配合拿了很恐怖的地獄圖給他們看。有一位看了不下十來次,居然做起了噩夢。老頭後來覺得這種方式可能不太好,慢慢摒棄不用。課堂裏新來了小姑娘,問起說從中國來,老爺子不再語氣淩厲地盤問,笑眯眯地拿了有京劇臉譜的書簽給她看,說這就是你們中國產的。
有一天,湯姆居然談起要去中國旅遊,我說好呀,等我回去了,你可以來北京找我玩。老爺子說:“你不是還要過幾年才回嗎?太久了,我想這個秋天就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