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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大校友人物:(香港)張成覺:我的“右派自供狀”及其他 zt

(2016-02-18 19:05:16) 下一個

          (香港)張成覺:我的“右派自供狀”及其他

珍貴資料

    最近難友J君征集當年我輩在交大被劃右的獲罪及判罰資料。由於相隔52載,雖然當局於定案前曾出示一份整理過的材料,讓我確認後簽字,但其時木已成舟,根本無容置辯,隻匆匆瀏覽一遍隨即畫押。故自己到底犯了哪些天條全無印象。

    事有湊巧,1979年哈爾濱當局為我大哥平反(他於1969年因“特嫌”案在該市監獄中病逝),發還的遺物中有我50、60年代寫給他的信。由此獲得一份極其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大哥:
    收到1月16日匯款30元,遂覆此信。因我心緒甚亂,本不欲執筆,且亦不能執筆。
    1958年1月15日經過班上同學批駁後,一致認為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蘇崇美之右派分子,我毫無異議。自己一貫堅持反動階級立場,發展複辟及個人主義思想,卒至墮入鴻溝。今日為人民所挽救,隻有切實批判既往罪行,從新做人。
    從1951年土改以來,迭經各項運動,但在初中階段,我加入了一個落後小集團,專事打擊班幹部、團員,為反黨集團之雛型,亦由是於斯時不能明確認識土改,反積下對黨之仇恨。高中以後,小集團分散了,但我的思想並無改造,自高一起我對尋找女朋友挖空心思,故於社會主義改造勝利之際毫無興奮之感,與此同時,發展著崇拜美國、反對蘇聯之感情,對香港之資本主義世界亦萬分向往。幹部政策關係到我,對留蘇學生等選拔製度深為不滿,入大學後亦然如是,去年5、6月右派之全麵進攻為我全麵響應。我激烈讚賞儲安平黨天下之說,其餘平反委員會、教授治校、取消黨委製等等,總之,無一不熱衷並積極宣揚,對社會主義建設成就亦加以敵視貶低,對各項政策加以攻擊,肅反更是不滿之極。吹噓美國、香港,竭力壓低蘇聯。在政治學習中乘隙破壞。凡此種種皆出於階級立場,均說明我自己與人民無共同感情,並於反黨反社會主義反蘇崇美各項有言有行,鐵證如山。
    過去一直不注意立場問題,亦未自覺到已經在進行反黨活動,隻知自己對蘇、美看法不對,對一些政策不滿,於是去年6月放出了許多毒箭,犯下了彌天大罪。今天正是‘早知當日,何必當初。’
    6月之後反右開始,自己不覺察到已經暴露,反倒認為沒什麽,一直心安理得,今日認清問題之嚴重性。如何被處理尚待今後方得知曉。我已盡力切實交代,認真批判。
    同學皆與我劃清思想界線。由於過去在班中‘群眾關係好’ ,他們要克服溫情主義。但與我較接近的幾個一直不能很好地鬥爭我,受到別人嚴詞指斥。
    如屬可能,仍擬於寒假北上,不知準否離校。我校2月14——28放寒假,29至3月9日考本學期科目。(改成考查,即兩級記分)。
    對於來信簡述我見。你之生活習慣需要改變,我之手於上海電療12次毫無起色。身體甚佳,但上半學期參加鍛煉極少。我之體育運動基礎良好,遊泳、田徑、器械操、球類均有一定水平。對老師我尊敬,但十分少接近,多是獨立鑽研。外國語竭力加油,勿念。
    我擬於日內訂出思想、學習、工作、體育運動之個人規劃,趕上時代步伐,當前革命高潮到來,全國上下一股革命幹勁,促進事業進步。自己淪為右派,務須急起直追,我之上進心尚能鼓起。 望多來信。
    祝
    好
    劣弟 成覺 58. 1. 28
    日內我將寫信給二哥,希你轉告我況於大姐”

    此一52年前寫的家信,已全文收入拙作《六十餘年家國——我的右派心路曆程》(科華圖書公司,2006年)。它無疑可視為我的“右派自供狀”。


“十宗罪”

    據此,我將自己確實犯的天條羅列如下:

1)狂熱附和與極力宣揚儲安平“黨天下”說;

2)讚同羅隆基“平反委員會”說,並以中學老師黃端樞(楊振寧考入西南聯大時的同班同學)及在北京當醫生的三哥挨整為例,聲稱肅反錯案不少;

3)讚同章伯鈞“政治設計院”說;

4)附和龍雲反蘇言論(抗美援朝軍費要還債給蘇聯),不滿中學教科書上將蒸汽機、飛機、電燈、電話、電報等許多發明都歸之於俄國人,又說赫魯曉夫答外國記者問“狡猾”;

5)讚成教授治校及取消黨委製;

6)不滿“成績是主要的”說法;

7)認為農民生活很苦,統購統銷不好;

8)不滿學生檔案製度及留蘇預備生選拔方法;

9)宣揚香港及英美生活方式,以之為天堂;

10)以赴市內醫院理療為由逃避政治學習。

    以上除最末一宗之外,其餘多為57年春整風鳴放時期,我在小組討論中或班會上之發言,也有的是平日的閑談,均屬並無違憲的言論。但卻違背了毛所提區分香花與毒草的“六條政治標準”。

    至於理療,乃上海第一醫學院某附屬醫院所囑,每周抽一個下午前往,以便醫治中學時期傷殘的右手。該下午正好是政治學習時間。交大“反右補課”前我向班裏請假並獲批準。可是後來這也成了我的“一宗罪”。


負隅頑抗

    回想起來,即使我在大鳴大放中一言不發,也是在劫難逃。關鍵在於我父親在土改中被鎮壓,當局認定“殺父之仇”必然使我懷恨在心,故必須給我戴上緊箍咒。

    不過,在具體部署方麵卻頗為嚴謹。交大黨委宣布停課搞運動後,次日本班竟然全體前往鄰班,旁聽其批鬥會。過了一天,才“言歸正傳”,並由班裏一位平日有點吊兒郎當、兼且與我關係不錯的“群眾”(非黨團員)C君率先發言,點了我的名。

    這是1958年1月15日上午發生的事。地點在中院二樓某教室。

    發難者話音剛落,十幾隻手臂幾乎同時舉起。主持會議的是空降來我班的學生黨員K君(原來班中僅有的一位調幹黨員學生因病休學),他胸有成竹地讓幾名團員和“群眾”交叉發言。所謂“班三角”,即學校行政指定的班長、團委下轄的團支書和全班“一人一票”選舉產生的班主席,都沒有搶著亮相。

    早有不祥預感的我一邊洗耳恭聽,一邊心中撲撲亂跳。聽了一陣,硬著頭皮舉手要求發言。身穿草綠色舊軍裝的C君(他並非部隊轉業,何故穿此服裝?費解)望了我一眼,點頭應允。

    我強壓驚恐,針對若幹指控逐一反駁,強調自己的言論乃出於幫助當局整風,並無反黨反社會主義意圖。但未說完即遭“群眾”打斷,十幾隻手臂紛紛舉起,人們七嘴八舌地斥責我“狡辯”、“不老實”、“想蒙混過關”。

    C君指揮若定地做了個手勢,讓大家靜一靜。然後轉向我下令道:“根據群眾要求,你馬上回寢室去,好好檢查一下自己的態度,然後作出老實交代!”

    我明白自己已經陷入沒頂之災,此刻任何滔滔雄辯都毫無作用,也絕無可能。於是依言退出會場,走過空蕩蕩的走廊,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地踏著暗紅色的木樓梯和地板步出中院。

    從那一刻起,我被逐出“人民”的行列,成為毛王朝的“賤民”。


非法判罰

    此後,在未經公、檢、法任何正式程序,亦被剝奪一切自辯權利的情況下,我先後經曆:1)本班數次批鬥,所幸者均為文鬥,並美其名曰“擺事實,講道理”;2)學校徐家匯本部主幹道上大字報專張批判(58年1月下旬);3)校報公布列入右派名單(約在2月份);4)交大黨委作出“劃為右派,保留學籍,勞動察看”的處分(58年5月?),由於當時我已因病休學回廣州,故未下鄉勞動;5)1960年9月27日“自願支援”邊疆建設,當天離滬集體前往烏魯木齊,向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報到。後被分配農七師七一機械廠勞動。


靈魂扭曲

    在批鬥過程中,我被C君循循善誘地引導挖掘“墮入右派泥潭”的階級根源、曆史根源、思想根源、社會根源。除了痛罵自己的生身父親,詛咒個人主義這個“萬惡之源”,還主動交代中學時期搞“小集團”,“舉報”該“集團”的首要分子;並坦白在西安時,曾與幾個廣東籍同學在學生宿舍收聽“美國之音”有關反右的報導。此外又應其要求“揭發”幾位平日與我來往較多的室友之“錯誤言論”。

    也許是“坦白從寬”,偷聽“敵台”沒列入我的罪狀中。而被我“舉報”及“揭發”者在反右和之後曆次政治運動中,全都安然無恙。

    但我不能原諒自己的怯懦和卑鄙。我實際上可恥地出賣了知己朋友,包括上麵那封信中提到的幾位被指“溫情主義”的同學。後者列作反右後期班會上“幫助”的對象,雖然會場上改掛了“團結—批評—團結”的橫幅,意味著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氣氛不再那麽肅殺。但恐怕他們本人總會感到壓力吧。無論如何,他們始終對我“講義氣”,我卻把他們拉下水!在此,我誠摯地向一切被我傷害過的朋友致歉!

    由此聯想起宋永毅批評57年一些知名文化人互相咬齧,形象盡毀;章詒和揭露馮亦代、黃苗子曾經告密。不管其中部分事實有無出入,我以自身經曆判斷:此皆源自橫暴強權下知識分子靈魂的扭曲。別忘了,他們本身也是受害者。回首往事,是否主要著重從中吸取教訓,把矛頭對準毛及其忠實鷹爪,而對受害者則多幾分寬厚為宜?


摘帽與改正

    1961年10月3日獲通知經農七師黨委批準摘去“右派分子”帽子。俗稱“摘帽右派”。理論上不再是專政對象,重返“人民”行列。實際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又過了約18年,1979年5月23日上海交大黨委作出《關於張XX同誌錯劃為右派的改正結論》(滬交委(79)字480號)。由此變為“改正右派”。據說一度是受人尊敬的一族。

    關於前者,有我當年的家信為證;後者更是紅頭文件。我延續20多個春秋的“賤民”身份似乎總算最後得脫。毛曾將“右派”形象地命名為“牛鬼蛇神”,與“地、富、反、壞”並列。我輩終於出離“鬼”籍,開始重新做人了。

    歌劇《白毛女》有雲:“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那隻是當局的宣傳伎倆。實情為:“毛王朝把人變成蟲——害人蟲、應聲蟲或可憐蟲”,就是不把人當人。


香港把“鬼”變成人

    筆者真正被當成人,是在1988年10月29日起。當天我重回自己的出生地香港,也就是從此回歸“人間”。自1949年10月14日廣州易幟以來,39年的噩夢至此徹底終結,我感謝上帝!

    慶幸之餘,還望大陸在生的57難友善自珍攝。有誌如北大諸位學長一樣維權索償的朋友,不妨據理力爭,講究策略,爭取同情;有心無力者,亦不必勉強,不妨盡可能開心地活好每一天,多活一天是一天;無意又無力者,就按自己選擇的適當方式盡其天年吧。我由衷祝福你們!


    (201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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