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年將近半載的時光,為了國家三線建設,我和我們現場設計隊的同誌們都是在貴州省盤縣土城的擬建403廠現場工作,那是與外界隔離的山區,不僅生活艱苦,而且消息閉塞,要想知道外麵的情況和國家大事,隻有看看總是遲到好幾天的報紙,雖然有人帶來了半導體收音機,但在那個山區也不好用了。當時也知道“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什麽破“四舊”,紅衛兵大串聯等等也略知一二,但是對社會上的實際動態卻不很清楚。直到後來,我們為了考察現有鋼廠走出山區時,才驚奇地領略到在“文革”這場政治大風暴中出現的太多意想不到的異常事物。
那年初冬時,按照我們院黨委的指示,403廠現場隻安排少數人留守,大部分人被分成兩個分隊分別到華東和東北幾個大鋼廠去考察,我是在陳隊長率領的赴東北考察的分隊。我們啟程那天,離開現場步行到土城搭汽車到了盤縣,然後乘火車北上。翌日清晨到了貴陽,因為要轉火車大家下了車。走出車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站前廣場對麵大樓上的兩條豎向的紅布黑字大標語:毛澤東主義萬歲!紅色恐怖萬歲!看了標語,大家都有點吃驚,怎麽“毛澤東思想”變成了“毛澤東主義”?以前隻知道“白色恐怖”,現在又出現了“紅色恐怖”。
我們正在議論紛紛,陳隊長喊大家向她靠攏,她叫大家把自己帶的行李去車站的寄存處存好,然後自由活動,下午6點鍾準時在這裏集合。於是大家就去存行李,然後三三兩兩進市裏去了。
我和幾個男同誌吃了早飯就到貴陽市中心區的大街逛了,我們邊走邊議論在大街上的所見。大街上到處可見到大字報、標語口號之類,最搶眼的是許多沿街建築物的牆麵上一片一片地塗上了大紅色的油漆,並寫上了毛主席語錄,一眼望去一片紅光。大字報和標語口號的內容多是打倒帝修反、打倒走資派、謾罵黑五類及其“狗崽子”的。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不知人們要幹什麽。我們走到市區最熱鬧的地方看見路邊有個大台子,那裏聚集了很多人,我們也停下來,瞧見台上的幾個穿著草綠色軍裝的紅衛兵在聲嘶力竭地大辯論,辯論的內容就是台口兩側的大對聯所書:“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上麵的橫批是“鬼見愁”。本人家庭出身不好,見到這種場麵,內心很受刺激,感受到了“紅色恐怖”的恐怖。與我同行的幾個人的出身,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我們不便談論這個問題,於是大家便沉默了。過後又到別處去隨便走一走,看了看,便把這個白天的時間消磨掉啦。
離開貴陽回到重慶,在我們設計院裏休整數日,又繼續北上。經過北京轉車時,在北京市逗留了大半天,看了首都的社會動態。離京後於次日達到了鋼都鞍山。真是全國一盤棋,經過的地方的狀況都差不多,所到之處,都能見到紅衛兵在行動,他們散發傳單,發表演說,宣傳車的高音喇叭聲充斥大街小巷;還隨處可見大字報、大標語,建建築物上的紅牆麵語錄成片(在北京聽說的“紅海洋”一詞,覺得形容這成片的載有語錄的紅牆麵倒也恰當)。我和分隊的同誌們在鞍鋼廠內轉了幾天之後,12月21日中午,陳隊長找我和老杜說:“給你們一個政治任務,就是招待所的範書記想請我們幫他們在招待所外牆上寫毛主席語錄。他們已經把紅油漆都刷好啦,筆和油漆也都準備好了,要求在元旦前全部寫完。你們兩個會寫美術字,就請你們把此項任務完成吧。”我問:“寫哪些語錄?”她說:“你們身上不是都帶著毛主席語錄紅本本嗎?你們隨便選,隻要你們倆別寫重複啦就行。再有什麽不清楚的,你們直接去找範書記。”
吃過午飯我就和老杜到外麵看了招待所客房樓沿街後牆的情況。招待所共三層樓,各層的所有窗間牆都塗上了紅色油漆色塊。因招待所的地勢較高,樓外這條路較低,即使往一層樓的窗間牆上寫字站在地上也夠不著,得用長板凳,二、三樓還必須用梯子。我們就去找範書記要梯子,實際上他們早已準備好了兩個長長的木梯子。於是我們倆各扛一個大梯子,拿了油漆筒和筆等,馬上去了。我們倆分了工,他寫這片牆的左半部,我寫右半部。
我們商量了寫法,在每個紅漆大色塊的最上邊用黃油漆寫較大的“毛主席語錄”五個字,其下的語錄用白油漆寫較小的字。每天每人要帶上兩個油漆筒、幾枝排筆,還要帶打格子用的木板條直尺和粉筆,再抗著大梯子(或長板凳)到寫語錄的現場,不僅所帶用具羅嗦,而且寫的過程中還要沿著梯子爬上爬下(或上下板凳)挪地方、換用具,真夠麻煩的了。
當時已是北方的數九寒天,在寒風裏站在梯子上寫語錄真是個苦差事,但是,這是政治任務,組織安排我們來寫,是對我們的信任,在那個時代沒有什麽比組織的信任更重要的了,何況這是寫毛主席語錄,手雖冷心兒熱,冷算什麽?但是身體不爭氣,寫字時間長了,在梯子上受約束的腿酸了,同時僅戴著薄的棉線白手套的手僵了,隻好下來跑一跑,或者進樓裏上趟廁所暖和一下。這樣連續寫了三、四天,還沒寫到一半,還差幾天就要到元旦了。當我們看到隔路相望的斜對麵那個單位的語錄任務已經完成,在忙著裝飾院大門時,著急了,我們倆都說,必須快馬加鞭!我們從天亮到天黑,除了三頓飯,一直在外麵寫,好在越寫越熟練,進度自然就快了,我們還可能提前完成任務呢。
12月26日那天,斜對麵裝飾大門的人出了事。那天早晨上班時,我們剛到語錄牆現場,聽見對麵吵吵嚷嚷,一看那裏圍了一堆人,有一個人正在指大門上麵的橫幅大標語在慷慨激昂地談論什麽,老杜喊我跟他一起過去看看。我們到了那裏時,那人在說:“……會造成很壞的影響,這是個嚴重的政治事件!昨天晚上我給他們交待得很清楚,讓他們天亮前完成,現在大家都來上班啦,他們讓大家看到了這樣一行字,你們說這不是政治問題是什麽?趕快把那個小楊給我找來!”大家鴉雀無聲……我抬頭看了看大門上麵,噢,原來是因為尚未寫完的大門頂部橫幅標語,使得那人如此激動。大門上那條標語當時寫出來的是“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僅就這幾個字而言,這是一條反動標語,可是尚未寫完哪,左端的“戰無”和右端的“萬歲”雖未寫出,但細看還能看出用粉筆寫的四個字的輪廓底稿。我在心中說,這個人真是個極左分子,哪能這樣看問題呢!
沒過多久,一個人氣喘籲籲跑過來說:“書記,小楊在天亮前從這上麵摔下來了,他現在住在醫院裏,大夫說很嚴重……”
剛才大發雷霆那個人說:“怎麽搞的,這麽點事都幹不好!我知道啦。你趕快叫人把上麵這條標語寫完。”他說完就往院內走去,大門口積聚的人群也散了。
前一天,即12月25日,晚上臨睡前,老杜說他餓了,叫我陪他去小飯館吃點東西,回來時經過那個大門口,看到有兩個年輕人並肩站在各自的梯子上往大門頂部的木製紅色大橫幅上塗寫黃色大字,我們走過去了。當時我有點好奇,問:“喂,同誌!你們倆幹麽要擠在一起從中間開始寫呢?”一個小夥子向下看了一眼說:“你們倆是對麵寫語錄的吧?”我說:“是。”他說:“我們領導說明天是偉大領袖的生日,叫我們今天夜裏完成,明天早晨不能影響人和車通行。我們怕到早晨來不及寫完,所以就先從中間向兩邊寫,萬一寫不完,在兩邊立梯子寫,不會影響大門的交通。”老杜說:“你們的梯子短了,上頭隻搭上不到十厘米,危險!”“沒辦法,隻有這麽長的梯子,再往上多搭,梯子就垂直了,更危險。”果然被老杜言中了,真的發生了危險事故,而且還是帶有政治問題的。
就在26號這天晚上,我接到女朋友的來信,信寫得很簡短,大意是說我不僅出身不好而且父親還有曆史問題,社會關係複雜,她的哥哥不希望她再和我處下去,她想在這場政治運動中暫時不再與我來往。雖然信寫得婉轉,但我感覺到我們的關係是“西望長安不見家(佳)”,十之八九是吹了。看了此信,猶如五雷轟頂,我頓時感到好像世界末日到了。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壞透了,一夜無眠。翌日晨,我的頭昏昏沉沉,心中悲傷難熬,還是勉強地起來了,因為還剩下最後一條語錄沒寫完,得趕快完成。
老杜的任務昨天下午已經完成。我本來昨天下午下班前也寫完了,但是檢查一遍完成的語錄,發現二樓一個窗間牆的一條語錄的第一行漏了一個“的”字,雖然對那句話的意思沒什麽影響,但為了避免政治錯誤,必須返工。我去找來了紅油漆把漏字處以後的字句全覆蓋了。這天上午無論如何得把這條語錄完成,我還急著下廠考察呢。
因為昨夜下了一場雪,路上較滑,老杜怕梯子斜立地上不太穩固,下廠前跟我一起到過語錄牆那裏。要改寫的語錄在二樓牆麵上,搭那個長梯子太斜,在雪地上不易站穩,他幫我扶梯子讓我上去,看看沒什麽事就下廠去了。他走後不到半小時,那條語錄即將寫完時,出事了!因為人站在梯子上寫字,腳雖不走動,上身卻要活動,人體的活動力難免傳到梯子上,就使梯子微顫,加之地麵有雪水,逐漸地梯子觸地的支點產生滑移,於是滑動到一定程度時就使整個梯子載著一百多斤的我滑了下去。這一滑可不得了,梯子上端沿牆麵下滑的過程中,碰到了牆麵凸出的線腳時,梯子一側的圓木杆端部斷了一截,巧的是斷掉的那一截木杆落到地上那一瞬間,它的尖銳的斷處正好朝上,更巧的是當我隨梯伏身摔下去要落地的瞬間,斷掉的那截木杆斷處尖銳的木茬正好插進我下巴正麵的皮肉裏……不記得我是怎麽爬起來的,隻記得我用手捂著下巴低著頭,踩著路上的積雪,吱嘠、吱嘠,奔向醫院。眼看著要到醫院了,經過有軌電車軌道時,踩上了鋼軌,腳下一滑摔了下去,正在這時一輛電車開來,司機一個急刹車,那電車還是滑到了我的身邊,我就地一滾躲過了電車,其旁的汽車也刹了車,前輪卻挨到我身旁。路人的驚叫和急停的車輛我全然不顧,爬起來就奔向了附近的醫院。
在急診室,大夫給我衝洗傷口時,自言自語說:“這是怎麽受的傷?嘴巴都漏了。”我不能講話,在心裏說這是搞“紅海洋”搞的。我感覺得到藥水往嘴裏一邊衝一邊從下巴的傷口處流出。大夫處理好傷口,給我縫了四針,又用紗布和膠帶護好傷口。我去付了錢,又去給大夫鞠了一躬,表示了謝意,就離開了醫院。
我回到招待所,在公共盥洗間照了鏡子,才知道我的下半臉腫得很厲害,難怪嘴巴張不開,我都認不出我自己了,我變成了醜八怪。我把血跡斑斑的白手套扔進垃圾筐裏,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邊呆了一會,感到下牙的門牙根部很疼,用手一摸,發現那三個門牙晃動了,而且在流血。我躺到床上哭了,想起了電影《夜半歌聲》中的主人公宋丹萍的遭遇,感到自己也是個不幸的人。
傍晚,我的同房間下廠的同誌們陸續回來了,我在裝睡不吱聲,他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後來住在隔壁的老杜過來看到我這樣,立刻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他說:“咳,我應該陪著你寫完再下廠去就好啦。今天的地麵很滑,梯子搭得太斜,不容易立得穩,我想到了這一點,應該幫你頂住梯子直到你寫完,可是我還是走了,真是對不起你!”我坐起來,嘴唇不動含糊地說:“別這麽說。我還沒寫完,用具還沒拿回來。”“你別管啦,我給你收尾。我去找陳隊長,匯報一下你的事。你肯定沒吃飯,先給你弄點東西吃。”後來,招待所一位笑容可掬的女服務員給我送來一大碗疙瘩湯,碗裏的麵疙瘩做得像大米粒那麽大,而且大小很均勻,還有切得很細的菜和肉,香噴噴的。因為沒吃午飯太餓了,我忍著嘴痛用湯匙很快把疙瘩湯全部送進了肚子裏,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疙瘩湯。後來當我離開鞍山時,我給他們留下了一封感謝信,感謝他們對我的關照,還提到了那碗疙瘩湯。
第二天早晨,我想下廠去,陳隊長不準,讓我在招待所休息養傷,我隻好在招待所躺著休息了。白天躺在床上睡不著,淨胡思亂想,想著自己真是無用,領導安排寫語錄這麽點事都沒很好完成,還出了事故,辜負了組織的信任,也給大家添了麻煩,人家老杜就沒這麻煩;又想到自己命不好,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找對象談戀愛都受到影響;還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著為何要搞“紅海洋”,難道就是如此建立紅彤彤的世界嗎?總之淨想那些不如意的和當時沒能理解的事。
晚飯時間,我在吃流食時,陳隊長吃完晚飯來看我了,她說:“你今天好些啦?”我點了一下頭,她接著說:“據說現在油漆廠的油漆都供不應求了,尤其是紅油漆根本買不到了,北京傳來消息說,有位中央首長說不要再搞‘紅海洋’了。還聽說全國各地為了搞‘紅海洋’,死傷了不少人。我再告訴你一個眼前的消息,樓後對麵那個單位從大門上麵摔下來的小夥子昨天夜裏死在醫院裏了。你還算不幸中的大幸!”我感謝陳隊長來安慰我,但我心在說:“什麽大幸,那些死者是搞‘紅海洋’的犧牲品,我不過是個半犧牲品而已。”我的嘴上卻說:“想想小楊他們,我還真是幸運呢!陳隊長,我跟你說,搞‘紅海洋’這事,對一般人來說是熟視無睹或者司空見慣的事,而對於我來說這是刻骨銘心的,我是直接參與者,又是受害者,因此我恐怕永遠忘不了啦。”
過了一個星期,我的傷基本好了,去醫院拆了線,心情也好多了,遺憾的是在我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的疤痕。從那以後,我在照鏡子時,若是注意到了那傷痕就會想起搞“紅海洋”時摔傷的事,心裏就感到瞬間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