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輩是山---姨爹(二)

(2021-11-23 16:54:30) 下一個
樹枝露新芽的日子,毛坨上小學了。叮咣直響的新書包裏,有課本、練習本、鐵皮文具盒、戴橡皮頭的HB鉛筆,還有塑料墊板和毛坨喜歡的鵝型臼子(注:卷筆刀),獨缺學校要求的石板和石筆。於是,姨爹就帶著毛坨上街。
 
石具店門麵不大,但提供石磨、石臼,粗、細磨刀石,和石筆石板等。門角裏,幾根木方上,反放著一扇輻槽四射的石磨。毛坨從冇看過咯樣大的石盤,一下子就來了勁,伸臂一抱,兩隻手勉強碰到圓磨直徑的兩頭。攤開手掌一按,凹進的石槽比平放的手指還深。握起拳頭,居然可以伸進倒米的孔中。睜隻眼、閉隻眼貼上去看,地上就隱約印出一塊銅錢補巴。
“咯樣大的磨子,何什(注:怎麽)推得動囉?”毛坨問。
“人推不動,牛推得動,水也推得動。”姨爹告訴毛坨。
“水還可以推磨呀?”毛坨一頭霧水。
“又一個禾苗韭菜不分的小屁股。”店裏的師傅一樂。
姨爹也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下回帶你去姨娭毑那裏,就知道了。”
 
姨爹跟毛坨買了一塊石板,幾包石筆和一個圓型擦子,自己買了一塊粗磨刀石。
“屋裏(注:家裏)那一塊的顏色跟咯個好像的。”毛坨看了看磨刀石。
“是的,但是那塊磨薄噠,不好用。”姨爹說。
“刀子可以把石頭磨薄啊?”毛坨不懂。
“一天兩天是看不出。但是老是磨,老是磨,一年兩年就磨薄噠。”姨爹摸一摸毛坨的腦殼:“你也是一樣的呢。一天兩天看不出在長。但是今天長一點,明天長一點,一年兩年下來,就高一截。”
“我想快點長大,不想老是磨刀。”毛坨回答。
“哈哈,”姨爹笑了:“那是的,毛坨不磨刀,毛坨磨筆。”
“磨筆?磨麽子筆?”毛坨還是搞不清,但是他曉得姨爹講得對。屋裏的磨刀石,現在是一個兩頭高,中間凹的小劃子(注:小舢板),以前可能和剛買的那塊一樣吧,溜平的,像支紅糖冰棒。而毛坨自己呢,開始要搭骨牌凳,後來是踮腳,現在是站著,就可以拿到五屜櫃上的東西。直到多年後的中學裏,毛坨從語文老師講的一副對聯“勤學如春起之苗,不見其增,日有所長;輟學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裏,才終於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離開石具店,姨爹借口路這邊人多,要帶毛坨穿過馬路。可毛坨曉得在路這邊的前麵有一家油炸店,那裏有他喜歡吃的糖油粑粑和雪餃,就不想過那邊去,隻說這邊店子多,好看。姨爹也不爭,故意拉起毛坨的手就走,急得毛坨直喊:“糖油粑粑,好香啊。”姨爹笑捏著毛坨的鼻子:“就聞到噠?狗鼻子也冇得咯樣靈囉。”
 
這是一家油炸店。招牌不大,名氣不小,因為飄來的焦香常常牽著路人的鼻子走。店鋪陳設簡單,幾張大四方桌和長板凳沿牆一字擺開。當街一線,左角是帶木欄柵的帳台,背麵牆上貼著毛主席畫像。右角,架著兩口熱氣騰騰的油鍋,一口是浮滾的白麵雪餃,一口是翻炒的紅糖糯米粑粑。
 
剛出鍋的雪餃和糖油粑粑,焦、甜、糯、燙,五分一個。姨爹排隊各買了兩個。毛坨吃得嘴巴唆唆響,一下沒夾穩,差點連筷子一起掉了。姨爹笑著說:“慢點吃,莫燙噠嘴巴。”毛坨邊吃,姨爹就邊講了“吃糖包子燙噠背”的故事。逗得毛坨笑咯咯地。姨爹告訴毛坨,這其實是城裏人臭(注:取笑)鄉裏人而編的。毛坨吃了兩個糖油粑粑和半個雪餃,剩下的一個半,嘴巴還想吃,但肚子裝不下了。姨爹把剩下的半個吃了,又加買了一個糖油粑粑,討張荷葉,連同那剩下的雪餃一起包了,留著帶給堂客(注:老婆)吃。
 
回家路上,毛坨又想起了那個“吃糖包子燙噠背”的故事。
“鄉裏人到底是麽子(注:什麽)人呢?”毛坨問。
“鄉裏人啵---,鄉裏人就是住在田邊上的人。”姨爹想了想,吐了一口煙。
“哦,那外婆是鄉裏人囉?”毛坨想起了外婆住的屋,出門就是田。
“毛坨就是靈泛(注:聰明)。是的是的,你外婆、姆媽、姨媽和我,都是鄉裏人。”姨爹笑了。
 
姨爹說得不錯,他是個農家孩子。
 
姨爹出生在山村,一家兄弟姊妹八個,他是老二。由於老大是姐姐,姨爹實際上從小就扛起了長兄的重擔---插秧、柈禾(注:割禾),砍柴、煮飯,挑炭腳、看弟妹,都幹。因為屋裏窮,十二歲開始離家,在五百裏外的貨船上打雜,幫廚。生性本分,又勤快好學,姨爹贏得了船員們的信任,也練得一手好刀工,打得一手好算盤(姨爹平日裏那粗厚的手,在算盤上就成了鋼琴鍵盤上跳舞的手,算起賬來,撥指如飛,利索脆亮,猶如一段音樂急板,一氣嗬成。毛坨在三年級打666算盤比賽中獲獎,也得益於姨爹的指教)。後來,一位軍官帶著一口皮箱回家探親,要姨爹當腳夫。兵荒馬亂的年代,不知怎麽姨爹和軍官走散了,但他還是按照地址,將箱子完璧歸趙。軍官很高興,就通過熟人,介紹姨爹去港務局,算是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姨爹從此,定期寄錢回家,也定期回家看望父母。
 
姨爹除了送石板石筆,還給毛坨做了一個啞巴筒筒(注:儲錢盒)。姨爹找來一段清毛竹,取口徑較粗(大約8公分吧)但相鄰竹節較短的部分,從竹節外端上下鋸斷(其中上端竹節有意留出5、6公分的餘長),以形成一個封閉的竹筒。接著,又從緊靠上端竹節處重新開鋸。快要鋸斷時停下,用柴刀從上麵劈到鋸口,這樣,竹筒上端就留有相連的一截弧形竹片。姨爹用砂紙將竹片上麵和左右兩邊磨光了不割手,把鬆火鉤燒紅了,在竹片上鑽個孔,以方便掛在牆上。最後,在竹筒上部鋸一個2毫米寬的口子,剛好丟進銀角子(注:硬幣)。啞巴筒筒就做好了。姨爹告訴毛坨:粒米成籮,要是他能把大人們給的零花錢放到啞巴筒筒裏,等到過年的時候,把啞巴筒筒劈開,說不定攢起的錢就夠買他喜歡的洋炮手槍了。毛坨很高興,真的開始攢錢,啞巴筒筒也就從輕響慢慢變得沉悶(不過,六一的時候,毛坨用針從啞巴筒筒的窄嘴巴裏,挑出來過幾張2分和5分的紙幣)。春節的時候,毛坨也真的亮出一把裝有卷形洋炮紙彈的左輪手槍,在他的夥伴們麵前美美地拽了一回。
 
在學校裏,毛坨開始還覺得石板蠻好玩。它就像一塊小黑板,可以隨便亂畫,一擦又幹淨了,然後再重來。不象鉛筆,在作業本上寫錯了,擦兩下就變得一團黑,多擦幾次就可能成了對穿眼。用了一段,毛坨不喜歡石板了,因為它又重,又不好看,而且,還要小心莫打噠它。要不然,你打它,它就會打你。毛坨的同學就由於冇搞得好(注:不小心),把石板跌得地上摔斷了,而回家跪搓衣板。不過,雖然毛坨不喜歡,但石板卻最實用。
 
毛坨對石板漸失興趣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有了好玩的新東西---同學給了他一版蠶紙(注:留有蠶卵的紙)。毛坨把蠶紙對折、包好,外麵再用棉花裹一層,夾在胸前毛衣內或是外衣內層的表口袋裏,利用體溫,加速蠶寶寶的孵化過程。上課的時候,隔一段毛坨就悄悄掏出來,看看有沒有蠶子鑽出。發現有了,自然是喜歡得不得了,這時,就偷偷地用火柴棍,小心翼翼的將隻有螞蟻四分之一大的蠶子撥開,放到火柴盒裏的桑葉上。當然,毛坨做這一切都有點提心吊膽,生怕老師知道了壞事。蠶子接連出生,桑樹本來就少,又是初春,看著看著蠶子們就要冇得吃的了,毛坨就纏著姨爹帶他去江中之洲摘桑葉。姨爹看著毛坨如此喜歡養蠶,就答應了。
 
去摘桑葉之前,姨爹準備了一個工具。他穿過竹竿頂部,橫向綁卡著一根短木棍,在上麵用長麻繩打了個活套,手一扯繩,活套就縮小變緊了。毛坨猜到這東西和摘桑葉有關,就帶著它,高興地和姨爹一起,過渡到江心洲。洲上桑樹不少,但姨爹不會爬樹,也盡量不讓毛坨爬。碰到矮桑樹,姨爹就要毛坨騎他的高馬去摘;碰到大樹,姨爹就用那個土工具套著細枝,扯近或是扯斷來摘;要是碰到較大的桑葉,但長在特高的枝上,姨爹就要毛坨騎高馬,再用工具去套。雖然毛坨十有八九沒套成,但他喜歡把它當作遊戲來玩。一個多小時下來,不知不覺已採了兩小塑料袋。而在每次離開桑樹前,姨爹總是要毛坨和他一起,將散落在地上的樹枝清理好,放在一邊。
 
回家路上,毛坨對江心洲產生了興趣:“為什麽洲不沉、不散呢?”
“因為無寶不成洲。”姨爹回答。
“咯是麽子意思呢?”毛坨一腦殼糨糊。
“就是每座洲裏都有一個寶貝家夥,象金牛啊,玉兔啊什麽的。”
“哦,那我們這座洲也有囉?”毛坨好奇地問。
“是的。聽老梆子(注:老一輩)講,有個漁民,用金絲做線,用檀香木做杆,用九種穀物做餌,在咯裏整整釣了三十六年。有一天,終於釣上來一條金船。”
“金船啊!”毛坨一聽,眼睛瞪得螺螄大。
“是的。”姨爹依然平靜地說:“這個漁民太高興了,就連忙用手去抓。但是,金船特通人性,馬上就聞到了人手上貪財的氣味,撲通一下就跌回河裏去了。”
“啊?哪要何什(注:怎樣)抓呢?”毛坨聽得津津有味。
“不能用手抓。隻能撒米。邊撒米,邊把它往米袋子裏引。等它完全進入米袋子後,再用草繩把米袋子紮緊,就圓功噠(注:成功了)。”姨爹還是不緊不慢地說。
“為什麽要撒米呢?”毛坨問。
“米是根,米是本,米是每個人都離不開的東西啊。”姨爹看著毛坨。
“哦。那後來呢?”毛坨很想知道。
“後來?冇得後來噠。漁夫得意忘形,連本都忘了,當然就冇得聽噠(注:沒有任何希望了)。”姨爹說。
“那我們去釣啵,姨爹?”毛坨眼睛泛光。
“哈哈。你要是整天坐在那裏釣空氣,那等你的就不是金船,而是撩刷丫子抽屁股噠(注:撩刷丫子---用小竹枝紮成,是當地大人對小孩的最嚴厲懲罰。抽在身上,鞭子似的,一抽一道血痕。有時,大人們也把它當掃把用)。”姨爹大笑。
 
這個故事,毛坨印象很深。後來上高小的時候,毛坨的老師,借給他一本有關這座城的民間傳說的書,從那裏,毛坨又學到了象“化龍池,自來鍾,響鼓嶺”等好看而又有寓意的故事。
 
摘回來的桑葉,姨爹要毛坨放在一個大碗裏,再在另一隻碗口邊抹些水,倒扣在大碗上。然後,將這隻蓋住的碗放進一個盛著涼水的盆子裏。這樣,可以保鮮。毛坨如此照辦,還用幾片較大的桑葉,從同學那裏換回了他喜歡的油板(注:香煙盒)。
 
沒隔幾天,毛坨悶悶不樂地放學回家。姨爹問是什麽事,毛坨也不回答。姨爹想要毛坨開心,就使起他(注:慫恿他)去喂蠶子。但毛坨還是磨磨蹭蹭,不想去。於是,姨爹姨媽猜到毛坨在學校裏犯事了。多次盤問下,毛坨說了實話:上課多次做小動作,偷看蠶子,被老師當場沒收。姨爹一聽,也不是什麽大錯誤,就安慰毛坨:“老師不會要你的蠶子的。寫個檢討,認個錯,她會還給你的。”但毛坨告訴姨爹:“老師說了,要家長親自去學校,才退。”姨爹就看了看姨媽,姨媽不高興了:“你看我做麽子囉。我是不會去的。沒收得好。哪個要他上課不用心聽講,活該。”毛坨一聽更委屈,姨爹也就沒說什麽,要毛坨早點做完家庭作業,睡覺。
 
第二天放學回來,毛坨看到了桌子上那個熟悉的紙盒子,又驚又喜。喜的是蠶子又回來了,驚的是大人肯定去了學校,那麽他頭天(注:第一天)沒交語文作業,第二天又書寫潦草,隻得了個“中”的事,也就被知道了。隻是不曉得是哪個去的,姨媽還是姨爹?吃晚飯的時候,毛坨裝著沒什麽事,看看姨媽,又看看姨爹。發現姨媽與平時沒什麽兩樣,就估計是姨爹,也就安心些。
 
毛坨猜得不錯。姨爹不想孩子因為失去蠶子而難過,就在下午抽空去了一趟學校,也就從班主任那裏知道毛坨的作業情況。晚飯後,姨爹把毛坨悄悄叫到一邊:“我說呢,老師何解(注:怎麽)會因為蠶子的事生要家長去學校呢。你說怎麽辦?”毛坨連忙要姨爹小聲些,不要讓姨媽聽見了,要不然會有一餐飽打。他同時也向姨爹保證,把缺的作業,連同那寫得潦草的一次,改過後,一起補交。姨爹同意了,又加了一條:如果以後再這樣,那他就不帶毛坨去摘桑葉了。
 
這一招很有效。那天晚上,毛坨把當天的和前兩天的作業,工工整整地寫好給姨爹過目。看來,經濟製裁比武力威脅來得靈。
 
不久,學校號召同學們積肥支農,兩周內每人兩簸箕。姨爹就帶著毛坨,去收積一些爛菜葉子。不夠多,姨爹又想辦法,在馬路對麵的花台子上(即長長的大土堆)撿些樹枝、割些野草燒成草肥。但還是不夠。有一天,姨爹帶著毛坨從沿江大道走回家,碰到了被趕往外貿倉庫的牛群。這些牛中有的邊走邊拉,姨爹一看,立刻跑到河邊撿來兩個廢紙盒,毫不猶豫地用兩隻手,一邊叫著好肥,一邊大捧大捧地把牛屎裝進盒中。毛坨看呆了,捂著鼻子喊臭,姨爹卻鼓勵毛坨也來試試。毛坨先是不肯,但姨爹說你要是不裝,那我們就空手回家,積肥量不夠,你可能就成不了三好學生。毛坨雖說不情願,但看到姨爹滿不在乎,還是麻起膽子(注:鼓足勇氣)用手捧裝起來。不到兩分鍾,就裝了一箱多。然後,爺兒倆,跑回河邊,刷刷幾下把手洗了,一高一矮,一人捧著一盒“鮮花”,屁顛屁顛地回家去。
 
2010-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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