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輩是山---姨爹(三)

(2021-11-26 14:57:59) 下一個

飛花盡,春潮帶雨。

穿城而過的江水開始發渾、泛寬、變急。原先吼一嗓子好像就到的河那邊,如今已是不辨人馬。江麵上,雜物和白泡子不時漂過。岸邊,通向墩船的跳板,隔幾天就被拉下了水,也就隨著墩船,和著鉸鏈起錨、鬆鏈拋錨的聲音,一起向堤岸逼近。姨爹知道,要長大水了(注:街上土話,把城中這條主河每年一度的發水叫漲大水),就開始準備兩件東西。

姨爹從貨棚裏找到兩個廢舊的空油鼓桶子(注:圓柱形的大鐵桶,用來裝工業用油、蜂蜜等),借輛板車拖回家。他把兩個桶子橫向放倒,並排緊靠,把桶子口滾向上部,擰緊。然後,在桶子左右兩邊的上部,各用一塊寬厚的木板,牢牢釘住。又在桶子的中部,用粗麻繩,將它們捆個嚴實。最後,在桶子上麵,釘上幾塊長木板,一輛“水上坦克”就做成了。姨爹又做了一個竹梭子,用它穿梭麻線,編了一個錐形網兜。網兜上部呈圓形開口,圍了一圈鐵絲。姨爹在圓圈的四等分處,各係了一根麻繩,四根麻繩會合,結結實實地捆綁在一根前部橫卡著短木棍的長竹篙上,一個撈魚網也做成了。

黃昏的時候,姨爹扛著自製的漁網,毛坨提著桶子,尾巴一樣跟在後麵,走向墩船。江邊船上,釣魚人不少,有扳魚的、唰魚的和車魚的。扳魚人,是江河真實少語的朋友。一兩米高的梯形木架置放河中,左掛飯盒,右浸魚簍,斜風細雨裏,晨曦暮靄時,常常獨坐其上,從容扳網(一種漁具---四根小竹竿,錐型撐開,下掛一張大網,上鎖一根粗長的竹竿和麻繩,竹竿另一頭,牢牢插入河底。打魚人鬆繩放網,扯繩扳網,俗稱扳蒸子)。唰魚人用的漁具簡單,一根釣竿,綁著固定長度的魚線,不時在河麵抖唰,如蜻蜓點水,誘魚上鉤。車魚人則用帶轉盤的魚竿,猛地將多鉤的魚線甩出老遠,然後悠哉閑哉,慢慢車動轉盤,嘎嘎地將魚線收回來(故曰車釣)。有時,也會搖來一葉漁舟。半靠夕陽,側身撒網,繩起處,小魚遂著陽光,閃亮出水,也就仿佛收獲了些散金碎銀。釣魚人多,免不了磕磕碰碰,魚線會絞在一起。這時,平日裏釣魚的耐性,也就順水而出。不慌不忙,或交叉換位,或各走一頭,放線扯線,友好分手。實在纏不開了,就一刀兩斷,上鉤重來。

大部分時候,大家釣到的是遊嫩子(注:幾寸長的小魚),偶爾,鉤得一尾清活濺水的邊魚(注:象武昌魚一樣的一種扁魚),自然贏得一陣喝彩。雖說車釣因為工具牛,儼然是釣魚大軍裏的貴族,但從規模和結果來講,打魚船是兵團級,扳蒸子是師級,那唰釣、車釣就是遊擊隊,而姨爹和毛坨,就是拿土銃的赤衛隊員。三軍各顯身手,各得其樂。撈魚的時候,毛坨喜歡抓住竹篙的前部,姨爹則抓住竹篙的後部,兩人一起,貼著船沿,逆水收捕。十幾網下來,也可撈些活蹦的小魚和透明的小蝦回家。小魚一般留著做火焙魚,小蝦則和白辣椒現炒,鮮香爽口。

一天,天快黑了,姨媽看到姨爹還沒回家,想起最近江水暴漲,猜到貨棚裏事多,就碗扣碗地盛好飯菜,打發毛坨去送給姨爹吃。毛坨出門的時候,姨媽又叮囑他:“慢點走,莫拌噠。過馬路要兩邊看,冇得車再過。”

一到河邊老糠碼頭外麵,毛坨就發現了不同。平日裏要走到堤岸邊上才能俯身遠看的大墩船,現在就像堵高牆,立在眼前。河麵高高的,仿佛隨時會從堤岸邊流出來。拖輪探燈橫掃,汽笛時鳴。堤岸上,這邊,長長的皮帶卷揚機一頭伸到船上,一頭對著岸上汽車的貨箱,將搬運工人們鏟到皮帶上的煤,直接不停地送進貨車裏。那邊,散著一些觀看的人,兩輛翻鬥車巨人似的,邊轟鳴,邊用鐵嘴鋼牙,從小山般的煤堆裏一口一頓(噸),將煤送進排隊等候的汽車裏。

毛坨曉得這是在雙搶---要趕在漲大水之前,把所有存放在貨棚裏裏外外的物品和在船上待卸的貨物統統運走。難怪姨爹冇回家吃飯。

走到貨棚,隻聽得汽車喇叭聲和江麵上的汽笛聲此起彼伏,連同吆喝聲和扁擔鉤子碰撞的叮咚聲,組合一起,立體聲效果比現在7+1的環繞音響還強。搬運工人們粗門大嗓,頭頂冒汗,腳底生風,有的將從船裏起吊上岸的貨物,有的則是把存放在貨棚裏的貨物,一擔又一擔地挑進汽車裏。毛坨被這勞動的節奏感染著,也快步起來。

貨棚裏的楊老頭看見毛坨端著一倒扣的碗,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告訴毛坨:他姨爹在倉庫外麵另一頭的船艙下麵。毛坨一聽很高興,抬起腳就想上船。但是大人們知道這很危險,就嚇唬他說艙裏貨多,光線又不好,如果他下去,很可能連人帶貨一起,被送上貨車,運到不知哪裏去了。毛坨一聽也有些怕,就叫大人們把飯帶給姨爹,自己在貨棚裏玩。

搬運組組長劉胡子看見了毛坨,走過來就要抱他。毛坨曉得他想親自己,但不喜歡他一身汗臭、一嘴煙臭、一臉胡子紮,所以掉頭就跑。可哪裏逃得脫。劉胡子一把抱住毛坨:“小屁股,想跑?”舉起來就是一口。
“哎喲,胡子伯伯嘢,鑽(注:紮)死咯人。”毛坨叫起來。
“嘿嘿,你看我有麽子家夥吃?”劉胡子從口袋裏拿出兩粒粘在一起的糖粒子(注:紙包糖)。
毛坨笑著就搶,劉胡子手一閃:“一粒糖一口,你還該(注:欠)我一口。”
“好囉,那你要輕點親。”毛坨下巴一揚。
胡子一抖,毛坨的右臉也就被掃了一口。
劉胡子放下毛坨,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咯裏人多車多,你莫亂跑啦。”
“曉得囉。”毛坨用手擦著臉,轉背就一溜煙跑了。

船上的人喊姨爹吃飯的時候,他正在艙裏往吊車的大麻袋裏搬貨。一般情況下,姨爹不搬貨,隻記貨。但現在人手少,時間緊,所以姨爹就加入幫忙。忙了一天的他,也和其他搬運工一樣,灰塵滿麵,汗跡斑斑。姨爹看到艙裏的貨剩下不多了,估計頂多半小時就能圓功(注:完成),也就懶得上來,打算幹完了再吃。還沒做兩分鍾,甲板上有人傳話:“老彭,電話,局裏調度科張科長打來的。”
“我現在忙不贏呢(注:很忙),有麽子事,要他明天講囉。”姨爹仰頭答話。
幾分鍾後,又聽得上麵喊:“老彭,張科又打來了,說是火燒眉毛,硬要你接。”
“他啊,麽子急事囉,肯定冇得好事。”姨爹邊自言自語,邊爬上甲板。

“張科啊,麽子事啦,雷急火急的?”姨爹拿起手搖電話。
“你這裏還在忙啊,累噠累噠。是哪一組在搬貨,還要好久囉?”老張問。
“五組的劉胡子,可能還要半個鍾頭。你麽子事囉,快講好啵,我冇得空呢。”姨爹有點等不及。
“是咯樣的,老彭。”老張說:“下遊湖區的一船貨,因為漲水,遲了兩天半,今天晚邊子(注:黃昏)才到金華殿(碼頭)。三作業組那幫狗崽子,等到五點,一看船沒來,就撤夥了。我再想往西湖橋(碼頭)調吧,那裏棚位低,已經開始被淹了。正好劉胡子還在,你跟他們關係又好,幫個忙,再搬一船,要得啵?”
姨爹一聽,麵有難色:“咯怕不好辦。大家累了一整天,本來就拖噠堂(注:超了時),肚子都餓癟了,腳杆子都發麻了。冇得勁噠呢。”
“莫囉,老彭。我曉得你最熱心,幫個忙唦。”對方給姨爹上一蘅子菜(注:戴頂高帽子):“是咯樣,好啵?你要他們先休息一下,我這裏同時安排好飯菜,三四十分鍾後送來,如何?”
“嗯,那加班費還會發吧?”姨爹接著問。
“咯個嘛,”老張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老實講,我做不得主。飯菜我敢打包票,但加班費,要問管財務的葉書記。”
“以前在這種情況下,不都是發的嗎?你還怕他們不給?”姨爹問。
“咯吒路(注:這件事),我真的不敢做主。”老張回答。
“那我也隻怕冇得橋噠(注:沒有辦法)。”姨爹打算掛電話。
對方一聽急了:“老彭嘢,你多跟他們講些好話囉。葉書記那裏我現在冇得辦法和他聯係上,以後也許可以補呢。”
“那明天卸,可以啵?”姨爹問。
“明天?你這裏的船,隻怕又是排滿了吧?而且,這水搞不好(注:說不定)明天就淹上來了,鬼曉得呢?”對方不同意。
“是麽子(注:什麽)貨,咯樣不能等?”姨爹覺得老張說得對,又問。
“一船鴨蛋。你曉得,這船貨,本來就多走了幾天,現在天氣看噠看噠(注:漸漸)熱起來,要是再停個十天八天不進冷庫,艙裏的蛋隻怕是成了臭鹽鴨蛋了。你就幫個忙吧,老彭。”對方懇請道。
“哦,是鴨蛋啊。”姨爹一邊答腔,一邊在想:“好吧,我試一下。要是做通噠,我十分鍾後給你回話。另外,還要準備一擔茶。”
“好說好說。”老張轉憂為喜。

姨爹來到吊車卸貨的地方找到劉胡子,然後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讓劉胡子說了這個事。工人們一則確實累了,而加班費又八字還冇得一撇,就想撤。這時,姨爹說道:“大家是真的累噠,而這船貨也是真的等不得噠,要是再不入庫,就可能變成臭蛋。我們一年一回,好事做到底。另外,不管加班費有沒有,上麵同意每人分三個鴨蛋,算是勞務費。要得啵?”工人們都通情達理,不願意讓一船貨物白白浪費。加上又是熟人,而且還可以得三個鴨蛋,這與加班費差不多打平了,也就爽快答應了。於是,姨爹就回告張調度。對方高興死噠,姨爹也懶得囉嗦,隻要他趕快把飯菜、駁船和裝車的事調度好。老張也懂味(注:理解),就說:你先忙。我明天再謝。

姨爹得知毛坨還在貨棚,就大聲喊起來。隻見影子一閃,毛坨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姨爹從口袋裏也掏出幾粒粘在一起的糖粒子,毛坨就問姨爹為什麽他也有糖,因為胡子伯伯已給了他兩粒。姨爹告訴毛坨下午搬運糖果的麻袋爛了,大家就每人分了一些。姨爹要毛坨先回去,他可能要晚些回。毛坨本來還想玩一下,但姨爹哄他說明天帶上得螺(注:陀螺)來玩,空地大,又沒人,毛坨也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二十多分鍾後,汽笛響,船泊岸。再過十分鍾,汽車準時拉來一車香噴噴的蒸缽子飯、菜和兩桶熱茶。飯茶畢,吊車轉,工人們又風風火火,大步流星地把鴨蛋一擔擔挑上靜候的汽車。就這樣,一直忙到晚上十一點鍾,在最後一位汽車司機的揮手之中和拖輪拖走空駁船的汽笛鳴謝聲中,終於將那一船鴨蛋搶運完畢。

人走茶涼,貨去樓空。吵(注:鬧騰)了一天的貨棚,安靜下來。姨爹隻是將散落在地上的紙箱、大紙片和木塊撿進筐裏,也不給貨棚洗澡,任它一身邋遢,昏昏睡去。這是一年中唯一不用打掃衛生的時候,因為用不著,再過一兩天,倉庫就成了水庫。落好鎖,姨爹吸著煙,從容走在回家路上。此時,忙碌了一天的城市,沒有了人流、車馬、喧嘩。在這回歸自然的祥和之夜,隻留得:斜影動,煙火閃,足音生處,風憐襟袖,一鐮清月伴西山。

第二天,張科長打來電話。
“老彭,昨天累噠啵?我要開煙給你吃,大前門的。”電話裏傳來感謝聲。
“莫客氣囉。你今天開大前門,我昨天開噠小前門。”姨爹答白。
“小前門?什麽小前門?”對方冇摸到風(注:完全沒弄清楚)。
“是咯樣的。昨天運貨的時候,冇搞得好,打爛一筐蛋。反正打爛了,冇辦法運,就把爛蛋送給搬運師傅們噠。”姨爹一本正經地說。
“啊?”電話裏的聲音沉默了幾秒鍾。然後,電話兩頭同時一陣爆笑:
“哈哈哈哈,彭老倌啊彭老倌,你過硬是傲(注:了不起)。”

2010-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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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清溢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誇獎和花時間讀文。是的,鄉音雖土,但親切。
zhuzhuhamster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讀起來鄉音滿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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