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子
陽台窗牆上,靜靜地掛著一把棕掃把。
雖然,十幾個小時飄浮的雲霧和十幾年漂蕩的海水,已衝淡了家這碗甜酒(注1:家鄉話:醪糟。下注均同),但當毛伢子走到陽台時,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
大概很少有人注意掃把,當然也就不知道這把掃把和日雜店裏賣的有什麽不同。但毛伢子心裏清楚。
店鋪裏賣的,大多是木杆掃,摸起來粗粗的,頂手。這把是竹杆的,杆子不大不小,摸起來涼滑,握起來正好。竹杆黃中帶綠,上端手握的部分呈暗紅色,有年頭了。中部棕葉與竹杆的接口,切斬平整,一圈一圈的走線,整齊緊密,在棕葉中部和底部之間,還多紮了幾排結實的麻線。而店鋪裏的呢,通常做工粗糙,仿佛穿著長短不一、寬大蓬鬆的柔道服,隨便紮幾圈完事,所以用不了多久就散架。最不同的是掃把的底部,也就是掃地的部分。市麵上的一般就由幾片棕葉疊成,像隻鴨蹼,掃起地來硬紮紮的;而這把竹掃的棕葉,已經被剪割成許多小小的棕線,細而厚密,呈扇形舒展,像隻大排筆。因此,掃起地來軟軟的,有彈性,可以貼著地麵走,所以掃得幹淨。
毛伢子看到這把掃把,手就自然地被吸了上去。拿下來掃了一掃,還是那麽厚實、穩當、柔軟。其實,毛伢子曉得,陽台角落裏並沒有什麽灰塵。不過,這有意無意一掃,就掃出了記憶角落裏一本塵封發黃、掉線卷角的圖書(注2:當地小孩話:稱帶圖畫的小人書為圖書),也就掃回到四十年前的城西石街,河東木屋。
(二) 春
“咯咯咯------咯”,街上不曉得哪家的雞叫了。姨爹睜開眼,掀開床頭窗簾的一角朝外看了看,街燈還亮著,但天邊已露魚肚白。“噠”地一聲,屋裏燈亮了,床那頭傳來女人的聲音:“十點來鍾我叫毛坨來拿”。“嗯”。姨爹翻身下床,順手將睡在床裏側毛坨肩頭的被窩捏緊。他穿好衣服,摸了摸衣袋裏的鑰匙串和錢包,關上燈,提起小桶子(注3:街上土話,即馬桶),掩上門,朝樓下走去。
這是一棟建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南方木屋。左右兩邊,上下兩層,各有一間大房,每間房又從中後部用木牆隔成一大一小兩間房,一共住了四戶人家,姨爹姨媽就帶著毛坨租了上樓右手邊那隔開的房中較大的一間,月租兩塊五。樓下中間既為過道,也是每家人的廚房。過道的一邊,每隔一米多砌著一個水泥灶,一共三個(另一個在樓下右後部靠近樓梯處),另一邊和灶錯開,平行擺著三張長方形的小飯桌。過道西頭是大門,中部的屋頂有幾片明瓦,東頭右邊是樓梯口。樓梯比較窄,一麵靠牆,另一麵沒有扶手。每格梯子間距有點高,隻鋪著水平木板,垂直部分是空的,並沒有木板連接,走在上麵抖動明顯。除了住的人多,這棟屋的另一個特點是冬涼夏暖。因為臨街向西,故一到夏天,整棟屋西曬厲害,住在裏麵的人,就成了大蒸籠裏的肉包子。由木板拚成的牆有縫隙,細伢子們(注4:小孩子們),象毛坨和隔壁的五腦殼,就喜歡玩偵察兵---不開窗,透過牆縫把屋外的情況看個清楚(其實大人們有時也玩這類把戲)。不過一到冬天,這透眼牆就成了透風牆,盡哈冷氣,所以,得多糊幾層報紙來堵它的嘴。
打開大門,初春涼爽的晨風不邀自來。姨爹走到街邊小巷的公共廁所裏,將小桶子倒了,回到廚房,點燃了灶台上的煤油燈。然後,抽開灶眼蓋,用鬆火鉤把爐灰淘盡,再從碼得整齊的柴火堆裏拿些細枝,借著燈芯上的火,點燃了,放進灶膛。煙順著火苗,嫋嫋升起來,姨爹加了些細柴和粗柴,從碗櫃頂上取下一把包著布邊的蒲扇,對著灶眼,呼呼扇了起來。火光漸漸增大,將暗暗的廚房照亮了,也把生火人的臉映紅起來。姨爹又加了些大柴火,再用火鉗挾了四五塊幹煤球架到柴火上,接著扇了幾分鍾。柴火焰漸漸收斂了,但黃黃的,偶爾還飄些藍色的煤火焰慢慢地升了起來。火發燃了。姨爹從水缸裏舀了一杯水,擠了點牙膏,站在街邊刷牙。完了,進屋揭開灶上的甕壇蓋,昨天留的半壇水也熱了,就舀出倒進臉盆裏,再把甕壇水添滿了。洗完臉,把水倒進小桶子裏,用馬桶刷把將它刷幹淨了,提著它走到街邊的昏眼(注5:下水道口),把水倒了,再往小桶子裏倒了一瓢清水。回得屋來,爐火正旺。架上鍋,把昨晚的剩飯剩菜熱著吃了,又從開水瓶裏倒些開水在碗裏喝了。洗完鍋碗,添幾坨煤,用鬆火鉤通一通,放上催壺(注6:鋁水壺),再把灶肚蓋的三隻眼對準,封上。然後,拿著一把帶蓋的、印有“為人民服務”的洋瓷缸(注7:瓷杯),卷支旱煙喇叭筒,健步上街。
街臨江,叫碧灣街。和城裏許多其它的街一樣,碧灣街的一部分也是麻石砌的。下遊不遠的丁字灣產石料,麻石據說就是從那裏運來的。青青厚厚的大石條,高低不是很平整,在晨露中兩三行並排拚著,石條和石條的縫隙間,填滿黑土。這些青白的寬條間插著油黑的細帶,像黑白琴鍵,追著晨風曉露,一路遠去。
“彭嗲(注8:嗲:敬稱,爺爺的意思),又去買豆腐腦啊?”斜對麵刷牙的後生問。
“你想跟(注9:幫、替的意思)我買啵,三伢子?”
“要得唦,隻把錢放在我這裏,杯子就不要噠囉。”
“你咯咋鬼崽子(注10:這個機靈鬼),”姨爹隻答腔,不停步。
“幫我帶點囉,”旁邊的中年男人遞過來一腰圓型的鋁飯盒和五分錢。
飯盒在這一帶蠻有名---盒子的上蓋、側麵和底部都用紅漆寫了個大大的“錢”字,字周還畫了圈。因為這,大家就叫盒主“錢盒子”。
“我要毛坨在十一點來鍾送來,好啵,錢盒子?”
“要得要得”。
慢慢地,在漱口聲,咳嗽聲,刷桶聲和吆喝聲裏,又參合進一種機械轉動的聲音。四六巷子口熱氣騰騰,一扇門前,十來個人排成一隊,聲音就是從那裏傳來的。那是一家豆腐店,豆漿鬥正在過漿---機器通過皮帶輪變向,帶動懸掛著的一個錐形大白布兜不停地左搖右晃打擺子。
離姨爹還有幾人遠的時候,門裏舀豆腐腦的人看見了他,就喊了起來:
“彭老倌,買幾分錢的啦?”
“八分錢。”
“哎呀,今天咯(注11:這麽)大方囉,怕是用兩個碗裝吧。”
“嘿嘿,錢盒子要打(注12:買)五分錢的。”
“我就猜得出。哪裏這摳囉,每回都隻買三分錢的。”門裏又冒出一句。
“就三個人,為必(注13:難道)還要吃一桶啵?”門外的頂了一句。
“是的囉,你以為跟你屋裏一樣,六隻豬囉囉,一吃一潲桶。”後麵有人幫腔。
“哈哈”,人群一陣哄笑。
“楊老倌欸,你這個背時鬼,我叫你屁都冇得吃。”門裏的人也笑咯咯地。
輪到姨爹買了,他就掏出一個小塑料袋,撕張煙紙,抓把煙絲,說:“吃一口啵,鄒老倌?我姨妹子找人從貴州那邊買的,好吃啦。”
“你咯哈(注14:這種)煙,鋸(注15:讀“各”;辣,嗆的意思)喉嚨。”鄒老倌邊說邊接,把它放在稍遠一點的架子上。然後,略微屈身,用一把薄銅瓢,從大缸裏,一瓢一瓢均勻地舀出豆腐腦。雖然是一分錢一瓢,但鄒老倌在那個“為人民服務”的瓷缸裏,裝了三瓢一小半。看到銅瓢,姨爹問:“何解(注16:怎麽)凸了一坨?”
“問策漢子那個化生子(注17:敗家子)囉。”
話音剛落,裏麵一年青人應聲:“強腦殼撩的唦。”
“哦,哪天拿到我的鞋墩上錘兩下?”姨爹遞上錢。
“不麻煩噠。要百粒圓啵?一分錢十粒,兩分錢又是一餐,還不要找錢。”鄒老倌說。姨爹猶豫了一下,“算噠。”因為在他上班的附近有一個街道辦的圖書室,一分錢可以看兩本圖書,而他知道毛坨喜歡看書,所以打算把找回的兩分零錢留給他。買好了豆腐腦,姨爹橫過街道,在準備穿過對麵“雲華樓”包子鋪,去往河邊的時候,鄒老倌的喊聲又飄了過來:“搞噠半天,才兩分錢的,比彭老倌還摳。”
沿河貼岸,幾個屬港務局管的大貨運碼頭一字排開,每個碼頭上都蓋著一個長約一百五十米,寬約五十米的倉庫。姨爹來到“老糠碼頭”的貨棚(注18:街上土話,即倉庫)時,雙重大門都關著。他就從鑰匙串中選出一把大號的,先將鐵欄杆門的大鎖打開。貨棚的第二道關口是兩扇大木門(其中右邊的木門一側還挖了個小門),拇指粗的鐵扣上,也掛著一把大鎖。姨爹把第二把大鎖開了,鐵扣解了,再打開小門。進得貨棚,又從裏麵把兩根平行地橫卡在兩扇木門上的長木梁卸下,最後從外向裏緩緩將大木門推開。於是,晨光淺照中,貨棚像個大個子,半睜半閉地從睡夢裏醒來。
大門的右手邊是一個開放式的工作台,側邊是辦公室。工作台簡明幹淨:牆上斜掛著幾本帳簿和一把算盤,牆邊擺著熱水瓶,桌上放著一部手搖電話、彩色和白色粉筆盒、幾瓶墨水和一些點水筆。辦公室則更簡單,四壁如野,三條長板凳環繞靠窗的木桌,兩尺見方的平地灶上坐著一催壺,角落裏堆著油柴、木炭、煤團、掃把和撮箕。
姨爹走進辦公室,把灶肚子掏空了,油柴木炭一起上,兩下就發好了火。打開熱水瓶一摸,水是涼的,就用催壺接了點水,把它放在灶上。隻幾分鍾,壺蓋便開始跳舞。姨爹抖一抖身上的灰,把殘茶倒了,再抓把新茶沏上,點支喇叭筒,端著茶杯,走到堤岸邊上。此時,春光始照,大地初醒;腳底,霧繞白練,頭頂,雲卷蔥山。正所謂“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
寫於2009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