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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 落玫(二)

(2016-01-26 11:25:49) 下一個

高一的時候,牟玫去隔壁中學讀書了。沒有機會再一起挽著胳膊回家,星期五下午團支部開會的時候,成了我們見麵的時間。雖然入團是每個好學生都積極爭取的事情,有些表現好的,初中就已經光榮地進步成團員了,可是我和牟玫對“團”這件事,就好象對抽糞時不能關窗一樣,本能地反感。我們才不去管“進步”還是“落後”的標簽,如果要做成三好學生,是需要忍受團裏開會講官話的,那麽說我們政治不好,也就不好罷。星期五下午,當團員和爭取入團的同學們不得不討論人民日報社論的時候,我們在牟玫的家裏隨著性子玩別的東西。

那些年裏舊時文人翻譯的外國詩集大量再版了,有一度我們迷上了普希金。我們在家各自先讀了詩集,到周五碰頭的時候就挑一首自己喜歡的來朗讀給對方聽。牟玫的視野就象她的身量一般很廣闊,她鍾愛氣勢浩瀚的《致大海》或者樂觀積極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我雖然能夠欣賞她的推薦,但是本能裏總是喜歡傷感的情詩,或者象謎一樣的《一朵小花》。為了那朵小花帶來的許多憂傷的疑問,我還特意在爸爸的花盆裏摘了一朵茉莉夾在那首詩的書頁裏。

不讀詩的時候,我們也有許多知心話可以講的。在愛情還沒有降臨的時候,青春期裏脾氣相投的同性好朋友,是比父母都還值得信賴的人。她告訴我她崇拜新同學裏一個家裏信基督的女生,那個女生正在籌備去美國讀書的事,快要辦成了。而我則告訴她初中班上另外一個要好的女生分到別的班去了,我在新的班上覺得很孤單。一定是我們之間友愛的加深使得她更信任我了,那天她把阿娘支開,鎖上房門,突然告訴我說,“其實我不是我爸爸媽媽生的,我中間的名字‘牟’是自己爸爸的姓。”怪不的!本來就奇怪她的名字裏這個怪字的,本來就奇怪她個子比她爸爸還高的。這是她第一次讓家庭之外的人知道這個秘密。想來這個天大的秘密壓在她的心頭許多年了,想來她想找一個人釋放她心頭的壓力已經許多年了,想來她確信我不是一個“我幫奈講樁事體,奈勿要去講把人家聽噢”這樣的女生。她的信任讓我很感動,一時裏我也想分享我內心深層的秘密回報她的信任的,可是我實在沒有什麽驚天的秘密可以拿得出手的。

讀完詩,講完知己的話,差不多就是五點半的《外國音樂節目》的時間了。我們臂膀裏抱著她家的半導體收音機,開了窗立在陽台上一邊聽音樂一邊眺望城市的遠方。托賽裏小夜曲裏麵的那支曼陀鈴的顫音,撩撥得人的心都顫了,而《沸騰的生活》裏的那隻電子合成的海鷗,嗚嗚地呼喚著,駝著人就盤旋到沸騰的城市上空去了。唉,唉,如果我們之間永遠是這麽彼此信賴的,永遠是這麽友愛的,生活是多麽美好呢!

高二結束的暑假裏,正在讀大學的哥哥天天給我汰腦子。他說這“團”還是遲早要入的,大學生裏是沒有非團員的,所以大學裏所有的活動都是以“團”的名義辦的,不是團員等於是沒有機會參加任何集體活動了。“啥信仰不信仰,虛偽不虛偽,儂去想這許多做啥呢?”哥哥是他們大學的學生會主席,黨員都老早已經做了好幾年了。高三開學的時候,我於是寫了一份入團申請書。過了不久,星期五也要跟著一起去學社論了。

最後一年的高中,大家的功課都比以往緊了,我和牟玫已經許久沒有時間一起玩了。再見麵時,她意外地發現,我已經變成一個也要去學社論的團員了。對此她的反應非常強烈,覺得我一個人自己先去入團,是對我們友情的背叛。天知道我沒有要瞞著她入團的,我隻是沒有想到要跟她商量也沒有及時告訴她我的決定。我搬出哥哥的話來想解釋我立場的轉變,“隻是為了大學裏白相便當點”。牟玫不大肯聽,她很犀利地批評,“儂下趟為了便當就會隨便放棄立場了。”

我是不大聽得進批評的人,對她的指責我想生氣的,但是又覺得她說的是對的。我隻是想入團不算太傷天害理的事情,她的激動有點太幼稚了。不過我沒再說什麽。不是什麽都說的友情,就是生分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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