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一個叫“萬歲”的照相館裏,14歲的母親靠在她19歲的五姐胸前,她們含蓄地望著鏡頭,嬌羞地抿著唇,在那個長得像趙丹一樣的攝影師按下快門的刹那,她們在相紙上留下了茉莉一樣芬芳的笑容。那是1948年的春天。
在八個兄妹手足當中,母親和五姨媽是最親的。19歲的姐姐正被24歲美國留學歸來的表哥熱烈追求著,14歲的妹妹不解風情,一直粘著姐姐做電燈泡。表哥一再差遣八妹到弄堂口的煙紙店去買雪糕,妹妹買了雪糕怕化掉,每次都急急忙忙跑回家。她不明白,她其實應該搬個小板凳坐家門口,慢慢把雪糕舔完才進屋。
因為知道姐姐不久就會被自己帶走了,那天表哥建議姐妹倆到弄堂口的照相館留個影。這是個臨時想起的念頭,姐妹倆從客堂間站起來,拉了拉家常的棉布旗袍,都不及細細裝扮就徑自去了。於是,這兩個民國女孩子就相依著留下了嬌羞的微笑。這笑容在70年之後的春天裏,在早已泛黃的相紙上,依舊散發著茉莉一般淡雅的芬芳。
後來五姨媽一家離開上海到甘肅的戈壁上去了。美國留過學,這本身就足夠是被需要和被發配的理由。後來姐妹倆再合影,不穿旗袍改穿列寧裝了,再後來穿藍卡其,再再後來又穿得五顏六色起來。不過不管穿什麽,我都沒有在相冊裏再看到當年這樣清澈的眼睛和美麗的笑容。其實後來我們整個家族裏的女孩子都再也沒有過這樣含蓄嬌羞的笑容了,其實不止是我們家的女孩子,是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再會這樣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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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在《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