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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血 (七)中篇小說 (發表於05 07 2017 世界日報)

(2017-07-10 13:11:15) 下一個

 

街坊們說;杜鵑像株蔫了的草,雨水一澆,一夜之間活轉過來了。

街坊們說。什麽是雨水?女人的雨水就是男人唄!說完擠著眼壞笑。

街坊們說;果然中國人是消受不了杜鵑這女子的,最後還不是被洋鬼子撿了去?

街坊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年我家小子沒夠上這丫頭,還好沒夠上喲,已經兩個男人了,現在又是第三個。這麽浪的女子誰消受得了呀。

杜鵑怎麽會不知道這些閑言蜚語,她也懶得去搭理,嘴生在人家身上,你管的著嗎?她現在是全新的杜鵑,以前那個悲哀的,受氣包似的杜鵑早被她扔到不知哪個角落裏去了。

她忙著投入新的生活,她要學法語,安德魯安排她去北外的法語班,每個禮拜上三天課。法語可真夠頭疼的;桌子椅子門窗都要分個雌雄,每個動詞的時態又不一樣。兩個禮拜下來,杜鵑腦子一團漿糊,要炸了。安德魯鼓勵她道:都說中文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比如說;夫子又是老師又是丈夫的,這叫一個外國人怎麽搞得清?法語不會比外國人學中文更難吧?萬事開頭難,三個月下來,你應該可以說些簡單的法語了。

杜鵑隻好趕鴨子上架,好在有安德魯這個隨叫隨到的私人教授。吃飯時問一句,碗筷是雌的還是雄的?逛大街時問一句:公共汽車是公的還是母的?安德魯一一耐心作答。果然三四個月後,杜鵑能跟安德魯用法語作簡單的會話了。安德魯說;等我們去法國之後,你會學得更快。女人學語言有天生的優勢。

她能去法國嗎?以前杜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的人生設想是一輩子在這塊皇城根下,生在此,長於此,埋於此。年輕時玩耍,談戀愛。結了婚買菜洗尿布收拾屋子。老了給孩子帶孫子。再怎麽折騰也是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出國是國家級領導人的事。現在開放了,出國也是汪和平那些能蹦躂人的事。如今竟然輪到杜二妮出國了。

她心中還是沒底。

安德魯說:我們結了婚,你就是法國公民的妻子,你當然可以住在法國。

杜鵑想了一陣:如果我住不慣呢?能回北京來嘛?

在我們的國家,公民有選擇居住地的自由。你可以住在巴黎,你可以住在大溪地,住日本京都,當然你也可以住在北京。

杜鵑從小拿著戶口薄買糧買菜,沒有這本馬糞紙封麵的戶口薄哪兒也去不了。她努力想象著要住哪就住哪是怎麽個滋味。

安德魯見她出神,安慰她道:巴黎是個美麗的城市,我保證你會喜歡的。

 

甭管杜鵑的法語還磕磕絆絆,但身體上的交流就順暢多了。安德魯並不急於帶她上床,是杜鵑自己主動。大概被男人整怕了,也想早點把這段關係確定下來。安德魯的意思是;上了床也並不一定保證兩人能天長地久,而誠信與和諧更為重要。但是天天耳鬢廝磨,他很難抵禦住杜鵑肉體的誘惑,二十四歲的青春如花似玉。杜鵑從一個懵懂未曉的小姑娘,經曆了若幹男人之後,性意識漸漸地甦醒,如花初開,漸入佳境。以前跟墰子要好時,她根本不懂是男女之間怎麽回事,情所之至,一昏頭就糊裏糊塗懷上了。而汪和平更是一個粗魯的暴君,從來不顧她的感受,說要就要,在她月經期間也會硬上。而杜鵑承受著,奉獻著,從未感到性的愉悅。安德魯不一樣,他會挑選場合,營造氣氛,還會撩撥女人,要你覺得這種情景下不來點性愛說不過去。裸裎相對之際,他溫柔而強健,也沒昏了頭隻圖自己痛快,而是細心地照顧到女人的感受。他們的床上活動是那麽新奇美好,簡直令杜鵑欲罷不能,自嘲道:我怎麽啦?跟了洋鬼子學壞了?

安德魯說:這個說法不對,性是人類最美好的禮物。

杜鵑說: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不是這樣說的。孔子說;萬惡淫為首。

安德魯微笑著說:這個孔子胡說八道,應該抓起來槍斃掉。

杜鵑說:幾千年來都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跟男同學都不說話的。

安德魯問:一個班的不說話?如果說話了,會怎樣?

全班都會嘲笑你不要臉,抬不起頭來。

安德魯若有所思:我知道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

杜鵑多少有點自豪:那還用說!泱泱大國。

那麽多人口從哪來?

奇怪了,人是父母生出來的。你這個也不知道?

安德魯笑了:當然知道,人可以生五六個孩子,但不能說。是吧?

沒事誰把這拿來說啊。

安德魯很嚴肅地說:為什麽不說?性是人類延續至今的決定因素,一點也不難為情,在法國初中一年級就開始教性知識和性衛生了,包括怎麽避孕。

杜鵑驚呼:初中?這麽小就教避孕,那不羞死人了?法國人不可思議。

安德魯笑了:在我看來,中國人才真的不可思議。

 

杜鵑還去美院上班,老員工了嘛。不過隻畫頭像,裸體不給畫了,當初是被錢逼的,心裏一直後悔。學校裏都知道她要出國了,對她很客氣。但背後的流言蜚語是大大有的,好在杜鵑看開了,理你們都傻。有時會碰上張叔,愈見老了,精神頭倒還好。問起小燕過得怎樣?張叔總說還行。杜鵑不由內疚;當時答應墰子媽照顧小燕的,但都是張叔在做。杜鵑常常會塞一點錢給張叔,囑咐小燕有什麽需要就給買。總被張叔推回來;都挺好的,不需要。

杜鵑疏忽了張叔話語中的閃爍,也沒注意到張叔臉上一絲尷尬的表情。直到有一天張叔跟小燕一塊來找她,說要跟她談談。杜鵑還不在意,請他們進屋,讓茶。兩人的臉色都有些不自然,杜鵑就奇怪了:張叔,小燕,出了什麽事?

張叔直搓手,憋了半天還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倒是小燕很堅定地看著二妮,說:杜鵑姐, 我跟老張要結婚了,過來想聽聽你的意見。

杜鵑張了嘴半天合不攏,這是哪跟哪啊!張叔奔五十去了,小燕還是個二十多的姑娘。不是一個輩分的嘛!

張叔囁嚅地說:小燕說你是她家唯一的親人了,咋也得跟你說一聲。

杜鵑說:慚愧,小燕,我沒盡到責任照顧好你。但這事太突然,我腦子到現在還轉不過彎來。

杜鵑姐,你自己也不容易,也要過活,哪能叫你照顧一輩子。

杜鵑無言,小燕頓了頓,又說:像我這樣一個瘸子,什麽也幹不了,又無親無故。放到以前,唯一的出路是去做尼姑。可惜現在尼姑也要學曆,進不去。那麽,再下來一條路,就是早點死掉。不瞞你說,杜鵑姐,我一直有這個想頭。

是老張勸我,幫我。我媽死後,有一段日子我真的不想活了,老張整夜地看護著我,給我說話排解,說現在就我哥和我兩個了,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哥在牢裏也撐不下去。人不都是為自己活的,再苦,也要想一想身邊的人。為他們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

張叔咳嗽一聲,打斷小燕的述說,說:小燕的性子你也知道,有事都憋在心裏。我還算能說上兩句,她肯聽。平時我也沒事,跑個腿辦個事也就順手給拾掇了。

小燕搶著說話:像我這個樣子,正常人誰會要我。老張不一樣,他痛惜我,照顧我,我願意跟他一塊過日子。杜鵑姐,是我提出來要結婚的,我不嫌他年紀大。

杜鵑嗓子裏像是堵住,說:那好。恭喜你們了。什麽時候辦事?姐也幫你操辦一下。

老張搖頭說:小燕跟我商量了,領個證搬到一塊就是了。不準備大辦,幾個近親好友說一下,大家吃個便飯。

杜鵑道:不管怎樣,辦還是要辦的,一輩子就一次,這個包在我身上了。

小燕說:杜鵑姐,心領了。現在有件更要緊的事想請你幫忙。

說吧。

寫信給我哥,這麽大的事,總要給他說一聲。

墰子——始終是杜鵑心中的痛,一塊老也結不了疤的傷口。所以她第一反應是:為什麽要我給他寫?

小燕說:老張不肯寫,或者說;他不敢寫。說著白了張叔一眼:我一個姑娘家,自說自話地說要嫁人了。我哥會覺得我沒臉沒皮的。

杜鵑還是猶豫:我是個外人,由我寫信,不太好吧。

小燕顯得失望,說:杜鵑姐,我們家少親寡友的,你就是我們家最親近的人了。我哥也是這麽想的,你出麵說說,我哥會聽你的。

實在推卻不過,杜鵑勉為其難地應下。

 

墰子剛進去時,杜鵑寫過幾封信。監獄裏來往的信件都要經過檢查,所以也不敢卿卿我我。除了些零碎日常,寫來寫去都是套話,要好好改造啊,爭取緩刑啊。時間一久,勁頭也就泄了。畢竟遠隔兩地,時間一點點磨去熟悉的麵龐、身影。今日再提起筆來,二妮竟不知道如何開頭為好。從老張和小燕的態度可以推測到,墰子大概不會讚同這樁親事。所以這個鍋甩給她杜鵑來背了。

哦,四年多了,年月如梭,她差不多記不起當初戀人確實的麵龐了,隻有墰子的目光會在她的夢境中閃現,時而淩厲,時而溫柔,醒來心中一陣刺痛。久而久之,杜鵑下意識地關閉心扉,為的是把對墰子的思念排除在日常思緒之外,鈍刀子割肉,誰受得了。

她起了稿,揉掉,再起稿,又揉掉,短短的一封信寫得無比艱難。她曉得墰子是很在意,也很疼愛他這個殘疾的妹妹的。母親才去世,突然對他說燕子要跟比她大二十多歲的老光棍結婚了,不曉得墰子接受得了嗎?

她也不敢跟安德魯說,一個汪和平已經是鬧得滿城風雨,如果安德魯知道她還有一個在服刑的前男友,會怎麽想呢?杜鵑現在的確很在乎他們之間的關係,正如她幹媽說的,不管她長得再好看,像她這樣一個胡同妞兒不會有什麽前途的,除了嫁人出國,從頭活起。

末了,她還是草草地寫了個大概意思。二妮把信投入郵筒後,心裏升起一股深深的沮喪,這個世界太過複雜,前因後緣牽扯不清。憑什麽要她一個小女子來負擔這一切?她才二十四歲,心已經累了,累極了。現在隻想等安德魯完成他的論文後,帶她遠走高飛,有個安靜的地方療傷,然後再重拾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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