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八十年代中期,板結的土壤終於鬆動,報紙上連篇累牘地介紹外國的風土人情。外國遊客也多了起來,在長城上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跟中國人打招呼。而各大院校裏,留長發,穿奇裝異服的留學生跟中國人一起下小酒館,參加舞會,穿了人字拖在小胡同裏亂竄,開烏煙瘴氣的派對。
圈子裏開趴時,如果一個女的,挎了個陌生的洋鬼子姍姍來遲,是件很有麵子的事兒。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喲,我的小姑奶奶,這是哪找來的大老外喲?!
於是那女的一臉得色地介紹,某國人,某專家。一片嘖嘖聲中,大老外被人熱情招呼坐下,馬上有人一臉壞笑地遞了二鍋頭上來,各種吃食堆滿了麵前的盤子。中國人在吃吃喝喝上是絕對好客的,說實話;言語是不怎麽通的,特別是一夥北京人湊在一起,土語,俚語,流行語,政治術語,卷舌音,七七八八一混。你大老外能懂真叫見鬼了,甭管你中文幾級的水平。不過呢,不懂也有不懂的好處,至少氣氛融洽不是?中國人講究個難得糊塗,吃吃喝喝,酒杯一端什麽事都心裏透亮,用得著逐字逐句弄個明白嗎?
大老外也有上中次之分,黑哥們,就別說了,那是下層北漂的菜,除了床上運動,隻能帶了去吃大排檔的貨色。聚會稍微有點檔次的,得是清一色的白人,就是白人也有高下,東歐的,俄羅斯的,沒錢不說,胳肢窩底下還有一股狐臭,毒氣彈似的,薰得一桌大老爺們酒都喝不好,能不帶就別帶了,擺顯什麽呢。美國人是最常見的,一召喚,體恤牛仔褲,一雙人字拖就跑來了。倒是不會見外,叫吃就吃,叫喝就喝,嘻嘻哈哈一場吃喝過後,跟每個人都混得哥們透了。就是不知咋的少了點感覺,太平民化了也沒嚼頭不是?
比較有成色的是西歐人,文質彬彬的看起來就有文化,聽說每個人都懂三四國語言的。而且老牌資本主義了,多少有幾個錢。還有,歐洲是現在世界上君主政體保留最多的地方。坐在你旁邊的那黃毛小子說不定是什麽伯爵的後裔,住在中世紀城堡裏,家裏有穿製服的女仆,後院還有一大塊跑馬圈下來的地呢。
看菜下飯,還別說,世界上最種族歧視的地方不在美國,也不在種姓壁壘森嚴的印度,就在這兒北京皇城根下的一畝三分地塊兒上。
來華的外國女留學生,跟那些大大咧咧的男學生不同。多了一份天真,熱衷於古老的東方文化,有些也確有文化專長。但從小在單純的環境中長大,待人真誠,根本不識得人間險惡,更是摸不透中國人的彎彎繞繞肚腸。沒多久就被有心機的中國男生盯上,先借故接近,再訴衷腸,如何滿懷才情卻受到打壓,如何胸有大誌卻不得發展。如簧之舌,曉之於義,動之於情,功夫到了,女留學生便徒然生出救人於水火之心。先是僻室同居,幾個月過後,便攜了新的未婚夫回國去了,隻是羨煞了廣大落單男同胞。於是‘政見不同者’、‘鬱鬱不得誌者’、‘被埋沒的天才’在校園裏多了起來,個個長發過肩,個個言辭乖張,個性張揚。上課也心不在焉,畢業創作也馬虎行事。平時白天忙於奔走於各個西方領館,夜裏忙於混跡於留學生派對。都是一副即將乘鶴歸去不複返,此地空餘黃鶴樓的作風派頭。
汪和平那肯落於人後,雖出身於幹部門庭,已經享盡特權,卻也曉得中國落後西方很長一段距離了,心心念念地想出去。美術史係有個叫露西的女留學生,比利時人,長得小巧玲瓏,臉盤子紅紅的,像隻天真未琢的小母雞。露西從小在巴黎長大,畢業於巴黎皇家美術學院美術史專業。她跟汪和平在派對相識,和平是什麽手段?雖不會法語,單靠眼神手勢再加一本中法字典,幾個禮拜下來就教外國小女子五體投地,花前月下私定終身,說好等到汪和平畢業證書到手就結婚,回法國去舉行婚禮。
杜鵑正詫異著這陣子和平對她態度好多了,說話也不吹胡子瞪眼了。也不老纏著她幹那件事了。正想著二年多付出的愛心終於得到回報,情郎懂事了,會體貼人了。正在高興頭上,就有好事者去搬弄給她聽了。還不信:和平跟我也快兩年了,這事係裏院裏領導也知道,他不敢做出影響不好的事,還要前途唄!那人就嗬嗬地冷笑:還前途呢!人家很快就要遠走高飛了。到時人毛都撈不著一根,你哭去吧。
這話當真?杜鵑急了,沒頭蒼蠅似地到處找和平。這緊要關頭,和平好像憑空消失了,畫室裏不在,宿舍裏不在,家裏不在,平時常去廝混的專家樓咖啡廳也不在。杜鵑找得虛汗直冒。實在沒辦法了,厚了臉皮跑去係裏找,係主任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小杜同學你不知道?汪和平剛剛通知學校,要提早拿畢業證。說他的法國簽證批下來了,兩個禮拜後就要上飛機囉。
杜鵑傻了眼;什麽意思,和平真要去法國?這麽大事一聲不吭,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行,非得跟他三頭六麵講個清楚。
世界上真有冤家路窄這一說;杜鵑還沒出校門,正好瞥見她的和平胳膊上挎了個外國娘兒,正興高采烈地跨進門來,正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和平像個領導一樣;舉了胳膊,滿臉笑容地兜了圈跟張三李四打招呼。一眼看見煞白著臉的杜鵑,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趕忙從露西的臂彎裏抽出手來,三腳兩步趕過來,把杜鵑拖到一邊,低聲道:我正到處找你,你聽我說······
杜鵑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汪和平點上煙,深吸一口說道:攤開說吧,我馬上要出國去了,沒說給你是怕你鬧。現在正好挑開;原來我倆就挺不合適的,還不如好聚好散。
杜鵑全身的血湧上頭,耳朵裏嗡聲一片,眼前隻見汪和平的兩張嘴唇一動一動,詞語聽不明白,意思卻一清二楚;和平要和她掰了,兩年來的感情付出如竹籃打水,她被人像隻破鞋般地撇到一邊了。
腦中一瞬間空白,杜鵑像是被人從半空中推落地麵,意識,言辭,都一下子離她而去,隻剩下痛感,渾身骨頭都碎了般地疼。最疼的是心髒,被一根細細的絲線縛住,不斷地抽緊,再抽緊,氣都喘不上來。
汪和平有點害怕了,麵前的杜鵑臉色煞白,像是要厥過去的樣子。他在這個就要出國的緊要關頭,可不想弄些麻煩出來。他緊張地握住杜鵑的臂膀:你怎麽啦?不舒服?那就早點回家歇著去吧。
杜鵑抬起頭來,眼中全是迷茫之情:全完了?和平啊,你怎麽忍得下這個心?
汪和平眼睛不看杜鵑,抽著煙沉默不語。
正在這時,背後傳來露西的聲音,很嬌俏的:和平,我們要走了。時間來不及了。
說實在的,露西的北京話講得真不錯,西方語態的昂揚頓挫,還帶那麽一絲外國口音,聽起來特別悅耳。
杜鵑一激靈,突然就撇下汪和平往露西那兒奔去,嘴裏說:我倒要評評這個理。天底下男人多了去,幹嘛非要搶別人的男朋友?
汪和平連忙一把拽住杜鵑手腕:別胡鬧。你要注意點國際影響。
杜鵑極力掙紮著:她才胡鬧了,搶別人的男朋友。我就要跟她說說清楚。
汪和平急了:你他媽的是要鬧事是吧。我叫你鬧!說著用力把杜鵑的手腕往後一擰,隻聽到杜鵑一聲慘叫,一條胳膊垂了下來,肩膀脫臼了。
杜鵑疼得蹲在地上,眼淚都下來了。本來他們推推搡搡時就有人站住了看,這下都圍了上來。紛紛指責汪和平;和平啊,你怎麽能對一個女孩子家下這麽重的手?有什麽話好好說,這下有理也變沒理了。
露西分開眾人擠進來,滿臉痛惜地蹲下,動作非常輕柔地查看杜鵑的胳膊。汪和平也想摻合進來,不料被露西吼了一句:你走開。聲音不大,但聽得出語調中的怒氣。汪和平訕訕地退後一步,喃喃道:我又不是存心的,也不知道怎麽一來,就成了這個模樣。露西沒理他,轉頭向圍觀的眾人道:誰去弄個車來,這胳膊,得上醫院去治。
外國專家一咋呼(在高等院校所有的外國人都被認為是‘外國專家’,留學生也不例外),即刻有人屁顛顛地推了輛送貨的三輪板車過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杜鵑扶了起來,坐上三輪,張叔騎了送到前門醫院。露西也一路陪著,百般嗬護,到了醫院掏錢掛號。醫院看到來了個外國人,大為重視,派出骨科老專家看診,老醫生握了杜鵑的胳膊晃悠晃悠,乘杜鵑不在意之際用力一抖,就把個脫臼的肩膀給安回去了。
露西又把吊了胳膊的杜鵑送回家來,本來還對這個外國娘們一腔怨氣,這下全跑到爪窪國去了。杜鵑胳膊不那麽疼了,注意力也回來了。這個外國娘們說話怎麽這麽軟和,待人又周到。笑起來也真好看,就是那副綠茵茵的眼珠子有些瘮人,像貓一樣。而露西一臉嚴肅地跟她說:杜鵑,你好好養傷。這事沒完,汪和平必須道歉。
二天之後滿院傳說;露西跟汪和平為這事大吵一場,解除了婚約。露西打點行裝準備回國。而汪和平把自己關在畫室裏,不吃不喝,亂砸東西,人家怕他傷了自己,但誰勸也不聽,班裏的輔導員上門還被他攆出來。
杜鵑聽說了,又心疼起她的和平來了;小兩口磕磕碰碰總有的,再怎麽地,也犯不著給自己過不去。人是鐵飯是鋼,三餐不吃啥精神頭都沒有了。杜鵑顧不上胳膊還沒利落,烙了和平最喜歡的韭菜盒子,配了和平愛吃的天源醬園的醬菜,裝在飯盒裏給送上門去。一路上心裏忐忑地想著;如果和平肯向她認錯,要不要再接納他呀?這念頭一冒出來,心裏早已經是肯了。自己給自己又想好了一套說詞;和平呀,你不想想,你是吃韭菜盒子炸醬麵的,外國娘們是吃麵包黃油的,終歸過不到一塊去的,拌了幾句嘴就可以取消婚約。如果你被打成反革命呢?如果你坐牢去呢?那還不翻了天?你不想想;還有誰比咱杜鵑更在乎你了?你凶人家,你三心二意,你把人家胳膊扭壞了,人家都不計較你,還巴巴地給你送飯上門來了。就是塊石頭,懷裏捂了這麽久也該捂熱了。是個人就應該曉得好歹。和平啊,快別東想西想了,等這事過去了,我們就結婚吧。
這樣想著,心裏就踏實多了。不知怎的,心裏還浮起一絲對外國娘們露西的歉疚,不過,事關愛情,也顧不得了。
宿舍門虛掩著,汪和平人不在,屋裏還是亂得像狗窠一樣。杜鵑把飯盒子放下,一麵動手整理房間。一麵想道;和平呀,外國娘們才不會幫你清理房間了。不管怎麽說,還是中國女人賢惠。男人不識好歹,抬著不走打著走。
門一響,汪和平風風火火跨進房來,猛然見到杜鵑在房內,虎了臉,惡聲惡氣道:你幹嘛來了?杜鵑剛才還自我陶醉著,看到男人凶神惡煞般地,先怯了三分,畏畏縮縮地笑道:和平,你沒吃飯吧?我給你送飯來了,韭菜盒子呢,還熱乎著呢,快吃吧。說著討好地雙手把飯盒奉上。汪和平劈手奪了過來,看也不看地往門外一扔。飯盒越過走廊飛流直下,大概砸到路人了,樓下有人大聲尖叫:媽呀,天上掉餡餅了?汪和平置若罔聞,恨聲道:我才不吃你的飯呢。別說韭菜盒子,金子銀子都不吃。杜鵑驚呆了,過了好一陣才抖擻著嘴唇問道:和平,有話好好說嘛。我怎麽得罪你了?汪和平看都不朝她看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怎麽得罪了我?你他媽的得罪我大了去了。汪和平煩躁地在房間裏轉了幾圈,突然轉過身來,提高聲音:知道不,你這個傻逼把我的前途搞砸了!我的前途!!!你給我出去!你這個賤人,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杜鵑腦子裏一片空白,這反差也太大了,剛才還在含情脈脈地做著與情人和解的春夢,一下子狂風暴雨劈頭淋下,整個人就懵了。一個女人心裏最柔弱的地方被一再摧殘,踐踏,性子再軟和的人也會做出暴戾行為來。杜鵑慘白了臉,突然就長嚎一聲,一步衝上前去,揪住了汪和平的衣襟,推搡著,拉扯著,雙手往他臉上抓去,想要咬他一塊肉下來。此時杜鵑的心神魂魄懼亂,臉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隻想著跟這個沒良心的男人同歸於盡。
汪和平開始還隻是推擋,杜鵑可是豁出命來的,受了情傷而感到絕望的女人絕不比一隻瘋狂的貓好對付。汪和平扯擼了一陣沒能擺脫,情急之際也不禁用上了蠻力。一手扯住的杜鵑的長發,另一隻手左右開弓地連甩了七八個大耳刮子,再用力一推。杜鵑被抽得頭昏眼花,踉踉蹌蹌倒退幾步,站立不住,腳下一絆,一聲巨響,後腦勺撞上床架子,磕出血來。
房間裏一下子煞靜,杜鵑摔悶了,喊不出聲來,掙紮著想爬起來。汪和平看到杜鵑撞了頭,也嚇住了,手足無措,扶也不好不扶也不好。過會兒,看到杜鵑還能動彈,於是一跺腳,摔門而去。
杜鵑這場大哭啊,真叫哭得魂飛魄散,哭得嘔心泣血,天地無光。一輩子沒有這麽傷痛過。她怎麽也不能理解,曾經以身相許,兩年多來無私地付出,夜夜肌膚相親,豁出命來愛的一個男人,對她竟然如此無情,先是折斷她的手臂,今天再打破她腦袋。她曾是那麽驕傲的一個女孩,為了心中的愛情,對這個男人忍了又忍,讓了又讓,卻怎麽也得不到他的半分回報?人說‘良心被狗吃了’,她對汪和平付出的何止是愛情,連肉體和靈魂都一塊付了出去。這下好了,都被狗吃了,連根骨頭都不吐。
一個人影在她麵前蹲下,輕聲問道:你需要幫助嗎?杜鵑正哭得傷心,頭埋在臂彎裏,猛烈地搖頭。頭上這點傷口算什麽?她心中的傷口又深又闊,誰也幫不了她,她死了算了。
那人驚呼了一聲:哦,你頭上流血了。還是去醫院包紮一下吧。
杜鵑聽得這人的口音有異,不覺抬頭望了一眼。赫然發覺蹲在她麵前的是個年輕的外國男人,一對湛藍的眼睛關切地看著她。語調很慢地自我介紹:我叫安德魯,是法國來的留學生。你受傷了,流血了,我陪你去醫院吧。
杜鵑還是搖頭,這時宿舍門口開始聚集起看熱鬧的人群,竊竊私語。汪和平和她的事本來就在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這下可好;這個舌頭更不知道要怎麽嚼了。她很快地擦幹眼淚,站起身來撥開人群往外走。眾人像避瘟疫一樣退後,沒人給一句同情的話。倒是說怪話的不少:哎喲,一頭的血。小兩口又打架了?床頭打架床尾和,何苦呢!二杜鵑狠狠地朝那人瞪了一眼,‘呸’地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地上。
杜鵑腳步飄搖地走出校門,不知道要去哪兒。陽光慘淡,滿大街的行人像鬼影般地飄來飄去。世界顯得那麽不真實。杜鵑蹲下,不敢確定剛才的一幕是個噩夢,還是真實地發生過了?和平,她親愛的和平真的和她崩了嘛?真的那麽凶狠地甩她耳光嘛?像是回答她這個問題,頭上辣辣地抽疼了一下,她順手摸了一把,滿巴掌的血。她腿一軟,差點一個筋鬥摔下地去。
一隻手扶住了她。
一回頭,還是那個叫安德魯的留學生,很嚴肅地對她說:我一直跟在你後麵。你看起來不大好,這樣很危險,我送你上醫院吧。
說著不由分說地截停了一輛計程車,把杜鵑扶了進去。吩咐司機:去友誼醫院。要快!
杜鵑此時身心俱傷,身不由己地隨了人擺布。安德魯送她進急症室,看著醫生幫杜鵑包紮,打破傷風針。忙前忙後二個時辰,再陪了她乘公共汽車回家來。上次露西送她回來,胡同裏已經傳遍了。這次又是個外國人送回家來,還是個男的。街坊們好奇心大起,大媽小媳婦們聚在門口看熱鬧。安德魯一眼看見人群中的張叔,倒是認得的, 遂說了緣由,再吩咐了幾句離去。
張叔對了杜鵑隻會搖頭:丫頭啊,不值得的。別人作踐不死你,人都是給自己作踐死的。我怎麽說你呢?真後悔把你介紹進去······
杜鵑不耐煩地說:張叔,別說了。我自找的,我情願。
閨女, 你這麽說就沒道理了。你過得不好,你父母心疼,你幹媽心疼,看你長大的老人都心疼。還有······
杜鵑猛然想起張叔平時很少過來,這次來得有點蹊蹺,心中一動,遂抬頭問道:張叔,墰子媽怎麽啦?
張叔歎了口氣道:老太太大概快不行了,念叨著要見你一麵。本來為這事趕來,見你這個樣子,也就沒敢提。
杜鵑跳起身來就要往外走,張叔一把拖住:你這個樣子就別去了,沒的嚇壞老太太。
杜鵑一把扯下頭上的繃帶,張叔都來不及阻攔,二妮就衝出門去了。
兩人緊趕慢趕,到了胭脂胡同,推門進去,房間裏暗暗地,一股久不開窗的隔宿被褥氣,混合著不新鮮的飯菜,濃重的中藥味兒。墰子媽人瘦成了個骷髏,滿頭散亂的白發,臉色青灰,身子小小的一團,縮在稀髒的破被窩裏。杜鵑不由得心中一陣歉疚,自從和汪和平好上後,胭脂胡同就來得稀了,也幾次想找個時間來看望墰子媽,但總有事情給絆住。其實她也多少曉得,是她自己下意識地躲避,希翼能把過去那段情忘掉。如今物是人非,舊情新傷一塊發作,不禁悲從中來,一個沒忍住,眼淚就淌了一臉。
一隻枯柴似的手,抖抖索索地從被窩邊上伸出來,杜鵑一把攥住。墰子媽的嘴唇嗡動個不停,但老人已經是病入膏肓,不僅意識模糊,說話也是很困難了,墰子媽咕噥了半天,杜鵑還是聽不明白,挨近去隻聽到陣陣痰喘的聲音。還有一股病人身體散發出來的酸腐味兒,直衝進杜鵑鼻腔,熏人欲嘔。張叔在旁說:哎,這個罪真是受得老鼻子了,老太太這是死不瞑目啊!還不是放不心她的小閨女,一直拖到現在。
墰子媽眼珠子定定地盯在杜鵑臉上。
杜鵑淚流滿麵,湊到墰子媽的耳邊,大聲說道:大媽。我會照顧妹妹的,您老就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妹妹就有半口。
聽了這話,瀕死的老人臉上皺紋似乎舒展開了,眼神也柔和了。喉頭間還是哢哢作響,而喘氣聲越來越急。眾人都察覺到墰子媽大限到了,一片低聲驚呼。昏黃的夕陽穿過窗戶,外麵大愧樹上的老鴉聒聲陣陣,昭示著一個不祥的傍晚,屋子裏一點點暗了下來。攥在杜鵑掌心裏的那隻枯手開始變硬,殘餘的一絲生命跡象在她指間很快地消逝。一屋子靜默,眾人都靜靜地流淚,不敢放聲嚎啕,生怕驚擾了這個一生苦難老婦人的西行之路。
後事是張叔幫著杜鵑料理的,街坊送了一個紙紮的花圈,燒了些紙錢,簡陋得如墰子媽薄涼的一生。三天之後,一切隨風而逝,幾朵被踩髒的紙花遺留在四合院的陰溝旁,一個女人生錯了時代,活著,死去,生命如蚍蜉那般無足輕重。
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杜鵑麵臨著一個棘手的難題;她答應過墰子媽照顧墰子妹妹小燕。但這女孩從小坎坷,身有殘疾,性格又孤僻,養成了一種很難與人相處的脾性。杜鵑本想讓小燕換個房,搬到離她家近些,也好就近照顧。但小燕死都不肯,說哥哥回來找不到家怎麽辦?杜鵑都不相信墰子還能回來。在她看來隻是小燕難以相處的一個借口。隻得請托了張叔多看顧些,有什麽需要就跟她說一聲。張叔為難道:二妮子啊,不是我不願出力幫忙。孤男寡女的總要有個避嫌嘛。杜鵑說:張叔您想到哪兒去了!張叔說:小燕一個女孩兒,而我一個老光棍兒去照顧好像不太合適吧,你知道這院子裏人多口雜,有什麽事兒就撕不清了。杜鵑不以為然道:您想多了。張叔您是長輩,小燕就像您女兒一樣。誰亂嚼舌頭,摸摸他良心還在嗎?
張叔勉為其難:好吧,其實,我跟小燕講不上幾句話的。
杜鵑有她自己諸多的煩惱,第一,那次傳得沸沸揚揚的打架之後,學校怕對外影響不好,給了汪和平一個處分;勸其退學,並不予發給畢業證書。雖然汪和平對外宣揚不在乎這張證書,有一個基金會擔保他去法國開畫展。傳到杜鵑這裏,心裏一涼,知道這下子仇恨是真正埋下了,無論怎樣汪和平也不會再跟她和好了。愛一個人愛到這種結果,杜鵑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悲哀。
都說置死地而後生,全然沒有希望之後,杜鵑反倒死了心,情緒上也沒那麽波動了。第二,自從那次上醫院後,那個法國留學生安德魯幾次來家探望,還帶了一大捧紅色的玫瑰花。杜鵑好生為難;這小雜院裏一家夥跑進個大老外,街坊們大眼小眼看著,背後不知怎麽說三道四。但也不好趕人家,人家到底在緊急關頭幫了忙的。隻是她實在找不出話來跟安德魯交談,安德魯的中文程度雖能交流,但也有限。兩人枯坐半個小時,安德魯告辭,杜鵑不由地鬆了一大口氣。想不到第二天他又來了,又是一大捧鮮花。杜鵑又好氣又好笑;有這些錢去買花,還不如請我吃一頓涮羊肉。
不料安德魯卻聽懂了。過了幾天,真的把杜鵑請了,正巧有個幹媽來串門,也一塊捎去東來順涮了一頓。幹媽一麵朝嘴裏塞著羊肉片兒,一麵湊在杜鵑耳邊嘀咕:丫頭呀,你看不出來?這個洋鬼子在追求你呢!杜鵑是‘一日蛇咬十年怕井繩’,聽到‘追求’兩字就煩:我跟他驢唇不對馬嘴的,幹媽您就別拉郎配了! 老太太壞笑道:怕啥?結了婚,吃一塊兒,睡一塊兒,過到一塊兒,驢唇馬嘴不就對上了嘛。杜鵑發急道:幹媽快你別逗了,我哪個都不稀罕。幹脆,出家做尼姑去。幹媽嚴肅起來:丫頭,可不能這麽說。誰在年輕時沒經過風風雨雨的,尋死覓活的。都要去做尼姑,尼姑庵裏還怕住不下呢。杜鵑的心勁泄了,還嘴硬:中國男人都死絕了?幹嘛偏要找個洋鬼子?幹媽說:啊呀,閨女啊,你也不想想,外麵這麽些閑言碎語,就是你想嫁,男人也不敢娶你。中國男人心眼子小得很哪。
杜鵑悶住了。幹媽又說:丫頭你也老大不小了,愛也愛過,散也散過。也該定下心來好好過日子了。這個洋鬼子看起來還靠譜,人也長得不壞。你自己要拿定主意,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囉。
杜鵑長歎一口氣:說得容易,八字還沒一撇哪。
過兩天,安德魯又來了,閑聊說:那天在飯莊子裏你吃得不多,光跟你幹媽說話了。你們聊些什麽呀?
杜鵑直愣愣道:聊你啊。
安德魯來了興趣:喔,聊我什麽?
你真要聽嗎?
安德魯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好吧,我幹媽說你不安好心。
安德魯笑了:我哪兒惹到老太太了?你說說,我怎麽個不安好心?
杜鵑沒笑,直視著安德魯:我問你,你是不是想追求我?
安德魯怔了一怔,然後緩緩地點頭:是的。沒錯。
是想跟我玩玩?
安德魯搖頭:我是非常認真的。
杜鵑說:我們才認識幾個禮拜,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一個人不需要很長時間。有時候一輩子也不能了解一個人,有時候幾分鍾就夠了。
在那雙湛藍的眼睛注視下,杜鵑軟化下來:你知道我是做什麽工作的嗎?
我當然知道,你是美術學院的模特兒。
你不在乎?
隻有非常美麗的人才能擔任模特兒,我為什麽要在乎?
杜鵑心裏喘了一口大氣,有些躊躇地問道:還有,我有過兩個男朋友,你也不在乎?
安德魯笑了:你忘了我是在什麽情況下見到你的?然後又嚴肅起來:那個家夥,他配不上你。
杜鵑心裏酸酸地,說不出話來。
安德魯往杜鵑的身邊挨了挨,一隻手輕輕地搭上她的肩頭,輕聲安慰道:每個人都有過去,那是我們成長的代價。結婚後,你很快地會把那些事情給忘了。
杜鵑不由得嗤笑:也太快了吧!還沒談戀愛,就說結婚。
談戀愛就是要結婚,就像跑步比賽那樣,很快地跑到終點是好事啊。
杜鵑一根指頭點著安德魯的腦袋:一個洋鬼子,中文都說不利索,道理怎地全被你說圓了?
安德魯抓了杜鵑的手放在唇邊親吻,喃喃道:因為我愛你。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