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家庭舞會——八十年代最曖昧的一個詞。
怎麽說——交際場合?新鮮刺激?健康娛樂?思想解放?外國風情?男女混雜?激情碰撞?苦悶宣泄?另有所圖?都是也都不是,奔著舞會去的人心懷鬼胎,各取所需,像瞎子摸象一樣,一通亂摸,最後十個有九個摸到的是大象那根粗大的生殖器。
是的,跳舞,與其說是健身或消遣娛樂,更貼切地是;跳舞的本質上是一種性交前的調情,這也是舞蹈最原始的出處;求偶!現代交際舞的舞姿更是男女相對,肉體隔著衣服磨蹭,呼吸相融,肢體交纏。黯淡的燈光之下,隨著音樂的催動,舞者四目相視,耳鬢廝磨,雙手相握,人隨曲動,翩然若鴻。在如此溫柔綺麗的氛圍之下,心防逐漸放下,世情也慢慢淡出,眼前隻有對方的一張充滿欲望的臉龐。所有的氣氛都指向一個最後的結局;上床吧!
許多女孩就像毫無頭緒在密林中閑逛的小動物一樣,最後的結果是落入獵人布下的陷阱。
汪和平是狩獵的個中高手,他舞跳得好,人瀟灑,又背著藝術家和高幹子弟的光環,從高中伊始,栽在他手裏的女學生,社會青年女子總不下六七個。前一陣‘嚴打’,多少收斂了些。其實杜鵑剛來美院不久,就被他看上了。汪和平是個拍婆子老手,曉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所以從不主動撩撥女生,也不像那些急色鬼跟女模特們亂耍嘴皮子。相反地,他常常擺出一副冷傲,疏離的態度。這樣女人反倒沒了戒心。再加上這小子確實讀過些書,文化水平比同班人高了不少。侃起大山來,天南地北,一套套地,班上同學都服他。私底下哄起女人來,更是石頭上都能開出花來。
這般身手,就是西門慶也要甘拜下風,杜鵑這種沒經過世麵的傻妞怎麽會不手到擒來,何況她本來就對汪和平有好感。
舞會是在一處大院舉行的,汪和平道:妞兒,那就說好了,王府井大門口,我來接你。杜鵑說;不是就幾步路的事,我逛逛就過去了,別麻煩了。汪和平笑了一笑:還是來接吧,那兒有哨兵把門,一般人不讓進。
那天杜鵑等在王府井大街上,已經晚了一刻鍾。還不見汪和平的人影,杜鵑等得不耐煩起來,自忖道人家隻是隨口說一聲,你還當了真?大院是你這種胡同丫頭隨便去的嗎?這麽想著準備回家,隻聽身後一聲汽車喇叭長鳴。嚇她一大跳,剛想轉身罵人,卻見汪和平笑眯眯地,從一輛北京吉普駕駛室裏伸出頭來,揮手叫她上車。杜鵑倒一下子手足無措,擺弄半晌也不曉得如何打開車門,汪和平從裏麵把門打開讓她爬了上去。
吉普車沿了長安街向西駛去,杜鵑還在新鮮勁頭上,東看看,西摸摸:和平啊,你真不賴,會畫畫,還會開車?汪和平叼著煙,矜持地一笑,麻利地換上快檔:這有什麽!大院裏好幾個發小,都是十幾歲就會開車的。老頭子的司機拗不過我們,先是在大院操場上兜圈子,後來就上街了,滿北京跑,沒啥問題。
杜鵑天真地說:自從出娘胎第一次坐小車,我也算開了洋葷了。
汪和平一笑,沒說什麽。過了民族宮,吉普車往北拐彎,在太平橋前麵有輛大板車,裝著堆得山高的廢紙板,占據了大半的路麵。汪和平不耐煩地長按喇叭催板車讓路。拉車的聽到急促的喇叭聲慌了神,一扭車把,板車失去平衡,成堆的紙板就往一邊傾了過來,隻聽一陣劈裏啪啦響,大量的廢紙板就摔落在路麵上。
汪和平罵了聲‘他媽的’,跳下車去。拉板車的是個光頭中年人,身上一件褂子破得絲絲縷縷,紙板散了一地,正急得滿臉的油汗。看到司機氣勢洶洶來問罪,手足無措,隻是點頭哈腰地陪不是。汪和平不耐煩地斥責道:他媽的磨蹭什麽,還不趕快把這些破爛挪一邊去。那人不住地點頭,手腳並用地清理現場,而汪和平叉了手,點起香煙,像監工一樣在旁邊督促。
差不多一支煙的功夫,拉板車的總算把成堆的紙板清理到路邊。汪和平轉身回到車上。杜鵑坐在駕駛室裏,無意中一瞥,正好看到汪和平把還在燃著的煙頭扔進板車的廢紙板堆裏。
煙頭扔在紙板中不會起火嗎?
杜鵑還在疑慮中,車門一開,汪和平上來了,朝她一笑:鄉巴佬兒笨得要死,現在滿大街都是這些人。
杜鵑不由心想:人家也是掙口飯吃,天擦黑了還在路上拉車。就是擋了你幾分鍾路,也犯不著給人使壞呀。
汪和平推上排擋:得趕快,我們要遲到了。
總有三十來人,把一間不大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跳的舞是當下流行的蹦迪。低音貝斯震耳,燈光昏暗,煙霧繚繞。男男女女麵目不清,像上了發條的人偶般地挨在一起蹦躂。汪和平舞跳得不錯,大開大闔,長發飄揚,一舉手一投足都帶有某種曖昧的誘惑。杜鵑本也是個好動的,見此情景不由腳癢,也下場跳了幾曲,跳得香汗淋漓。玩心一上來,把扔煙頭的事忘得一幹二淨。舞會的氣氛起來了,有人離開,但越來越多的人進來。真的有幾個外國人,個子很高很年輕,穿著倒很隨便,像是留學生的樣子,講一口怪裏怪氣的中文,長發飄飄,在眾人中間搖搖擺擺地起舞。
一過十二點,音樂換上了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眾人開始跳貼麵慢三。隨著最後一盞頂燈的熄滅,隻留一支昏暗的壁燈。男男女女都一對對地緊抱在一起,隨了鄧麗君軟軟的歌聲悠轉。
強有力男人的臂抱使女人著迷,貼近了,可以聞到男人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氣味,是用來調和油畫顏料的鬆節油,混合了香煙的尼古丁氣息,十足的雄性味兒,杜鵑不禁心旌搖蕩。她對這個瀟灑的男人是有好感的,也曉得男人對女人的最終目的是什麽,雖然墰子的影子還在她心中留存,但被年月磨薄,已經退到遠遠的一角。她畢竟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本能地要快樂,要關注,要男人和她繾綣,要像一個正常的女人生活下去。
薄暗,擁擠,靡靡之音,異性氣息,肉體摩擦,呼吸交融,這一切性的因素攪合在一起,不爆炸是不可能的。男人都希望爆炸來得快點,猛烈點。女人卻希望永遠處於那個將爆炸而未爆炸的觸發點上。
黑暗中突然起了一聲女人的呻吟,很快地消失在背景音樂中。但大家都明白什麽情況,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舞會舞會,不就是以舞會友嗎?不是大家相擁著慢慢滑向那個曖昧的終點嗎?杜鵑感到皮膚上起了一陣戰栗。一種在罪錯的懸崖邊緣上行走的戰栗感,攪動著人類最原始的欲望。男人緊緊的摟抱,身體有意識地碰撞和摩擦,汪和平漸漸湊近她臉龐的嘴唇,杜鵑隻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房間裏的空氣混濁不堪,黑暗中不時有女人輕聲尖叫,伴隨著男人咕噥不清的挑逗話語,引起一陣吃吃的癡笑。在如此曖昧的氛圍中,人們的腎上腺素急速分泌,平日膽小的人也蠢蠢欲動,慣於此事的老手更是如魚得水。中國人的性欲望常年被壓抑,一旦鬆動,如水漫堤壩,從涓涓滴滴到洶湧而下,隻是一瞬間的事。
在一股集體無意識洪流的裹挾下,要堅持個人的意誌是困難的。
杜鵑感到一隻手在解她的胸罩,她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那隻手卻不為所動,很熟練地解開了搭扣,開始在她光裸的背上遊走。杜鵑腦中一片空白,血液上湧。那隻手又移到她胸前,時輕時重地搓揉她的奶頭。杜鵑雖也有過男女之事的經驗,但也是旱了許久時日,被男人這麽一撩撥,腿軟得差點要坐到地上去,全然不能自持。
汪和平作為一個老手,女人的感情熱到了什麽溫度,可以掂量得分毫不差。當他感到懷中杜鵑的臉頰發燙,呼吸急促,而腰肢軟得像一根麵條,就曉得女人被挑起了情欲,於是牽著她的手擠出人群。杜鵑低了頭,心跳如簧,像個木偶似地身不由己,她不管汪和平要把她帶到哪兒去,她也不想知道,在這個要命的時刻,她可以拋棄整個世界,拋棄昨日和明天,隻要男人對她施以一絲溫柔。
門口有幾個老外聚集在一堆,抽煙聊天,汪和平好像和這幫人很熟,他讓杜鵑先走幾步,在樹蔭下等他。自己湊過去跟大夥寒暄一陣,再轉身和一個高個子老外耳語幾句。那老外很詫異地抬頭望了杜鵑一眼,笑笑,然後從褲袋裏掏了什麽東西給汪和平。汪和平上車後,也不多話,駕車直驅東交民巷。午夜裏長安街上燈光昏暗,空空蕩蕩,汪和平把車開得飛快,風從車窗裏灌進來,像一盆涼水潑在臉上。杜鵑也沒開口問要上哪兒去,一隻手緊緊地揪住汪和平的衣角,像個在黑夜中生怕被撇下的小孩子。
在東交民巷靠近台基廠大街一排樓房前停好了車,汪和平熟門熟路地打開樓道的玻璃門,走過亮著燈的甬道,在一個單元前用鈅匙開了門,房內布置舒適,設有書桌,沙發,落地燈和席夢思床,杜鵑一進門就打了一個大噴嚏,房間裏有一股異香,既不是香胰子味兒,也不是花露水味兒。而是一種說不出來帶有薄荷味的清香。杜鵑怯怯地問:和平,這是哪兒呀?
汪和平點起香煙,不無炫耀地說:外國專家樓!沒來過吧?說完徑直走過來抱住了她,開始動手解她的扣子。杜鵑一路冷風吹過來,亢奮的情緒本有所減緩,又因為是在陌生的地方,多少有些緊張,於是下意識地推擋了幾下。汪和平不耐煩地:小妞啊,快別拿腔作勢了,我跟那個老外說好就兩個小時的。
杜鵑被汪和平按倒在沙發上時,眼前倏地閃過那個老外的笑容,嘴角向上揚起,嘲諷又寬容。突然一股無名的羞辱感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