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杜鵑做模特兒的第一天,台下坐得密密麻麻,除了學生,還有好幾個中年人也混跡其中。四十分鍾一輪,下來到屏風後麵休息十分鍾。休息期間,聽到屏風外麵有學生說道;說是中央美院,跟大車店沒兩樣,模特兒都是歪瓜裂棗,一個比一個難看,今天才算來個夠水準的。
另一個說:是嘛,難得來個俏妞兒,你看連帶教研組都一窩蜂地出動。這些老家夥好久沒動筆了,忙著勾心鬥角。這不,跟我們搶位置來了。
不知道這妞做不做人體模特兒?
要做也是給教師們開小灶。你嘛,光膀子鄉下大姑娘就夠你嚼巴了。
在一陣哄笑中,杜鵑漲紅了臉,心裏啐道:小兔崽子,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門都沒有,做夢去吧。
偶爾在學校裏會見到張叔,杜鵑多少有些尷尬,但剛來咋到,有許多事得請教,張叔倒是竹筒子倒豆,把他幾年來做模特兒的經驗一五一十地傳授給她;哪節課要模特兒擺很別扭的姿勢,哪個教師不能得罪。最主要的是告知杜鵑,工資是按小時算的,哪個簽單的教師好講話,半個小時二十分鍾就給你算一個小時了。別看這些零碎時間,月底到財務科結算,也有三四十塊錢的上下。照張叔的話,那是他半個月的煙酒錢。
領了第一個月工資,杜鵑也顧不上大姑娘的體麵,顫抖著手指頭,沾了口水足足數了半個時辰,一百六七塊三毛整。要知道這是她第一次勞動所得,意義非凡啊。下班就順道去了稻香村,買了半斤山核桃,一斤加應子,一斤大白兔奶糖,都饞瘋了。墰子在時,哪至於這樣,莫說這些零嘴,就是想吃龍心鳳肝,墰子也會給弄來。想到墰子,興頭兒一下子泄了大半,大白兔奶糖嚼在嘴裏也無滋無味的。由此又想到墰子媽,忙了上班,總有一個多月沒去看她了,於是提了兩袋奶粉,一籃蘋果,一徑往大柵欄而來。
見麵嚇了一大跳,兩月不見,墰子媽變得形銷骨立,人瘦得飄起來。臉上除了一雙深陷的眼珠子,就見一排牙巴子。說是吃不下東西已經有半個月了,吃了就吐。胸口又堵得慌,人是一絲力氣也沒有。杜鵑立馬要帶她去醫院。墰子媽苦笑一聲:別浪費那錢了,我這把老骨頭看醫生幹嘛,早死早托生。杜鵑不答應:還有墰子呢。您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跟墰子交代?說到墰子,觸景生情,兩個女人又抱頭痛哭一場。死拖活拽來到醫院,檢查下來,醫生眉頭緊皺,說墰子媽一身的毛病,胃潰瘍,心髒病,關節炎,加上中樞神經功能絮亂,病曆單寫滿一整頁。安排了要住院,墰子媽死活不肯:死不了的,死了倒好,住什麽院!一定要回家。杜鵑拗不過她,隻得回家來。可墰子媽病體衰弱之極,一去一回折騰了半日,回到了家裏連門檻都邁不過去,臉色發青,倒在床上氣若遊絲,叫人看了直揪心。杜鵑來找張叔商量,兩人說來說去是錢的問題,墰子媽沒工作,沒勞保,妹子又是個殘廢。窮人的命不值錢,自己也不把自己當回事。張叔長歎一口氣,說:還有,墰子給判了,他媽也就沒了個活頭。這是心死啊。杜鵑啊,我多嘴一句,當初那個孩子如果沒流掉,墰子媽也許還有個盼頭,現在就難說了喔。
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南池子,杜鵑初領工資的興頭煙消雲散,張叔那句沒輕沒重的話,一直梗在她心裏。杜鵑難道就舍得那個孩子?墰子進去了,他媽沒了活頭。杜鵑心也死了大半,畢竟墰子是她的初戀啊。但這情形你叫一個弱女子怎麽辦?沒結婚帶個私生子,守著個遠在天邊的勞改犯人,一輩子的事,試問有幾人挑得起這副擔子?張叔就是不說這些屁話,杜鵑心裏對墰子也是有愧疚,但她一幫不了墰子減刑,二也沒法讓事情從頭來過,目前她僅能做的是;盡最大的可能讓墰子媽好過些。
杜鵑是什麽時候下水的呢?沒人說得清。
在中央美院可算是一件大事,過了許多年之後,當年的教師們還記得那個像出水芙蓉般的女模特兒;從來沒見過那麽標致的女模特兒,容顏、體態、比例、膚質、都是一流的,別說乳房屁股腰肢大腿,連腳丫子都生得一個個珠圓玉潤。中央美院建院三十多年,從沒一個模特兒如此出挑的。可臭男人總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說:可惜了這麽個如花似玉的人兒,嫁不出去了噢。老徐啊,你算是始作俑者,可是作了大孽的。
徐老師一臉無辜:看你們說的,我是替人作嫁衣,你們幾個誰都沒少往前湊。真要說作孽,那是鈔票作的孽。
這倒是真的,凡是杜鵑做模特兒的課,烏龜王八全出來了,裏三層外三層。好幾個有些名頭的老頭子,學校裏寶貨般地養著的,平時連人影也不見的,那天一一都出現了,叫人提著畫箱,巍巍顫顫地挪進畫室,占了第一排的好位置。可是功夫實在荒廢已久,昏花老眼眨個不停,手指頭抖索了半天,結果畫出了一個橡皮人兒。第二排是年正當打的中年教師,一個個臉孔緊板,眼不錯珠,好像一生的成敗都係於這張畫像似的。可憐那些剛進校的年輕教師,隻有蹭在外圍的份了,努力把脖子伸得老長,從畫布和人堆的縫隙裏捕捉一二浮光掠影。畫完之後一個個褲襠緊巴巴的。
說杜鵑是為了鈔票而輕解羅衫,這話倒是沒說錯。那是個空氣中都聞得到強烈鈔票味道的時代,中國人實在窮得太久了,各種物質一下子顯示在人們麵前,就如一桌酒席擺在餓昏頭的人麵前一樣,眼珠子都綠了。哪怕剛刮過‘嚴打’颶風,該倒騰還是倒騰,該投機倒把還投機倒把,該坑蒙拐騙還是坑蒙拐騙。該爽一把還是要爽一把,哪怕明天腦袋搬家。下海的多了,老頭老太太整天琢磨著開公司,練攤的小年輕遍地都是,腦筋快些的倒爺倒奶南下深圳,北上俄羅斯海參崴。火車上人擠人,層層包裹壓著人。有道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遠行千裏隻為幾張鈔票。弄到後來,連鄧小平也扛不住了,所以說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杜鵑也得過日子,也得花錢,一百多塊工資剛拿到手覺得是筆大錢,很快就不夠花了。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錢也越來越不經花。杜鵑在學校裡做了一年多肖像模特兒之後,那一百多塊錢就像個笑話似的。在徐老師好幾次巧舌如簧的勸說下,說也不用全裸,可以披個絲巾什麽的。在墰子媽醫院賬單日益龐大的壓力下,杜鵑牙一咬;脫就脫,人都是爹媽給的身子,為藝術犧牲也是物有所值,到了這個地步,冰清玉潔也顧不上了。再加在如今的形勢下,能讓墰子媽過得好一些,也就值了。
杜鵑知道一個女人光了身子呈現在人前,會勾起多少淫欲和遐想。別看美院教師一個個道貌岸然的,嘴巴上馬列主義,黨風學風地講得好聽。其實個個色心旺熾,女色當前,春夢不知發了多少。隻是沒有這個色膽而已。
然而,還是有些臉皮厚的家夥來撩撥她:啊啊,小杜同學,我請你喝咖啡怎麽樣?順便交個朋友?或者是:我有一張創作要參加四十周年國慶展,就缺一個像你那樣的模特兒。怎麽樣,來我家吧,半天就好。
麵對中年人的一臉淫笑,白癡也估摸得出那些小九九。杜鵑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啊X老師,那敢情好,您的大作上了全國美展,我這個胡同妞兒也跟著露下臉。隻是徐老師定下規矩,任何人用模特兒都要教務處批條子。您趕快去找徐老師給批個條子吧。
聽到如此說法,那教師臉上就訕訕地:小杜姑娘,我這算是私人請求,批條子還是算了吧,姓徐的那家夥跟我不太對路子。
杜鵑肚子裡暗笑,又是一個有色心沒色膽的家夥,嘴上卻說:噢,私人的呀?這可不敢,徐老師知道後要砸我的飯碗。X老師,您看,我可是願意為您效勞的,但不能壞規矩不是?
這樣軟釘子給碰了幾次,那些色鬼教師狗咬刺蝟沒處下口,消停些了。可是在中央美院這種龍盤虎踞之處,人中龍鳳有,刁鑽奸猾之輩更是不少。相對說來,她對學生比較沒有防備,第一是年齡相近,興趣切合,共同話題比較多,說說笑笑一來二去就比較熟稔了。二是杜鵑還活潑潑地年輕著,本能地對愛情還有幢憬,雖然放不下墰子,但時空相阻,日子一久,墰子的記憶和形象也慢慢淡去。不管多堅貞的女子,要她憑了一個念想而獨善其身是不現實的。外麵的花花世界在誘惑她,她自身的生命力也在尋找出路。
油畫係有個學生叫汪和平的,是個大院子弟,聽說老頭子是總後的一個什麽官。滿腦袋高粱花子的老革命倒生養出個藝術家兒女來,也算是雞窩裏飛出了鳳凰。這個汪和平與一般大院草包子弟有所不同,人是極其聰明,據說很晚才開始學畫,但領悟力極強,一手瀟灑的灰調子很有俄國巡回畫派的遺風,被人稱為中央美院的小塞羅夫。人樣子也長得不賴,細高條兒,一米七五的身材可算是長身玉立。蒼白的臉龐稍有一絲憂鬱之色,留個五四青年式的偏分長發,風流倜儻地站在畫架前,不時地把頭發往後一甩,這個動作一使出來,頃刻迷倒一大片文藝女青年。
杜鵑其實是曉得的;在北京這地塊兒,大院子弟和平民不是同類物種,官家的門檻豈是平頭百姓輕易可以跨入的?據說就是大院子弟,本身也是涇渭分明,總部一級的子女隻跟平級的子女戀愛,軍區一級的也隻跟軍區的子女結婚。平民子女不掂清分量湊上去,到頭來隻有哭的份兒。誰叫你自己昏了頭來著的?
所以杜鵑的心態也平,人好看,也就看看罷。她自己記事起就這樣被人看過來,鉤子似地。人是視覺的動物,誰也擋不住別人看。再說,看不對眼,一切都是白搭。
上課教師指定了要畫的姿勢,她半臥在展示台上,身後堆著靠枕,一條薄紗半掩著半邊身子。你還別說,靜止不動呆上半個小時還是蠻累的,教人直犯困。杜鵑使勁不讓眼皮合起來。在畫架林立的間隙中看過去,一個班二十來個學生,高低胖瘦,參差不齊的一道風景。這些未來的藝術家自視甚高,可模樣兒也真不咋的,早上頭沒梳,臉沒洗就來畫室了。衣服穿得像抹刀布似地,也分不清是油彩還是髒。紐扣半邊高半邊低,有人混昝不覺,褲鏈大開,花內褲都露出來了。
杜鵑肚裏暗笑;還藝術家呢,比南池子小混混的檔次也高不了多少。
這堆人裏,也就是汪和平還順眼點,頭是頭臉是臉的,衣著也算還得體。此刻他站在第二排偏左的角落裏,滿臉嚴肅,不時地朝她看一眼,又蹙起眉頭在畫布上揮筆,間或後退幾步,歪了頭打量畫幅。休息期間,他挾了支煙,皺了眉頭端詳畫幅。
杜鵑自從做了人體模特之後,給自己定了個規矩,不管這些學生怎麽畫,一律不去看,不捧場,也不跟他們交談,省麻煩。
但她倒很想看看這個俊秀的小夥子把她畫成什麽模樣。
午間,開飯的鈴聲一響,這批未來的藝術家像餓死鬼去投胎一樣,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杜鵑在屏風後穿好衣服,好奇地一個個畫架看過去。還別說;中央美院的學生還是有點實力的,畫得都像模像樣——形象是形象色彩是色彩(杜鵑做了一年多模特,近墨者黑,也會幾個專業名詞了)。但有些家夥就不著調了,專盯著女人身上的要害部門下功夫,把她的屁股畫得粉嫩雪白,而兩個奶頭子鮮紅欲滴。杜鵑一邊嘴裏罵著‘臭不要臉的’,一邊尋找汪和平的畫架。她是記得那個位置的,站到畫前不由地呆住了。
這張油畫與別的畫都不同,畫家采用了一個非常側麵的視角,畫麵上側臥的她,一條手臂微微地撐住頭部,另一條手臂搭在臀部,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隻見四分之一的臉,而脖子和滿頭烏雲之下的耳廓卻畫得非常精細,光線從側麵打過來,耳朵顯出半透明的粉紅色。整張畫用的是銀灰色的調子,隻是肩膀和麵部有溫暖的光渲染著,有一種慵懶卻雅致的情調。那是她自己嗎?杜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身後一個聲音響起:哎,小妞兒,別碰,還沒幹呢。
杜鵑像受到鞭子抽擊一樣猛轉過身來。被畫架遮住的角落裏有把椅子,汪和平翹了腿坐著,手指中挾了一支香煙,青煙嫋嫋上升。
杜鵑不懂她自己為什麽會臉頰發燙,不就是看了一眼畫嘛?又不是偷雞摸狗,犯得著鬧個大紅臉嗎。
誰碰了!看看都不行嗎?杜鵑柳眉一挑,嘴硬道。
汪和平笑了:當然行啊。站起身向她走來,杜鵑一陣暈眩,一陣錯亂,怎麽這人笑起來這麽像誰?誰啊?活見鬼,這不是活脫脫又一個墰子嘛。那副叼著煙卷。沒心沒肺的淘氣樣子,笑起來卻格外誘惑。
汪和平走到畫前,偏了頭,又打量了一下畫幅,說:看吧看吧,也畫了你一上午了,不讓你看說不過去。
臉上還是那股挑逗人的鬼魅笑容。
杜鵑一擰身子:稀罕!我又不懂畫,看了也白看。
汪和平深吸一口香煙,然後把煙頭扔在地上踩熄,抬頭看定了她,說:你不需要懂。小妞兒,你自己就是一幅畫。
杜鵑心頭突突亂跳,扭了臉道:你看你說的,我一個大活人,怎麽成了一幅畫了?
汪和平意味深長地一笑:妞兒,有道是;天生麗質難自棄,你慢慢就會曉得了。
就在杜鵑剛要出門之際,汪和平又叫住了她:哎,妞兒,這周末我家有個舞會,你一塊過來玩吧。有幾個外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