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毫無疑問,杜鵑是愛墰子的,愛得刻骨銘心。可是,無期徒刑這個沉重的秤碼壓上來,任何人都要三思的。一輩子,守著個遠在天邊的勞改犯,帶著個沒爹的孩子,處處遭白眼,處處低人一頭,這情況攤到誰都受不了。杜鵑在父母幹媽的反複勸說下,去打了胎,好在還不算太晚。
那年頭,一個未婚女子要去打胎,其中艱難心酸難以為外人道。先要去打證明,就算杜鵑有幹媽在居委會行走,可是辦事員的臉還是臭得冒汁子。到了醫院,那些醫生護士的脾氣大得不得了,重手重腳亂掏亂捅,疼得杜鵑尖叫出聲。馬上被大餅臉子護士訓斥:現在才知道疼?早些時咋沒想到?光顧了快活了?杜鵑自忖一條命捏在人家手裏,受了侮辱還得低聲下氣地賠不是。好容易掙紮著從手術床上下來,一輛板車給拉回南池子。街坊們笑得那個假啊,臉皮都浮起來了。杜鵑在屋裏躺了十天,心裏灰暗一片。真是人有旦夕禍福,上個月她和墰子還興致勃勃地逛王府井百貨置辦結婚用品,哪想到一個月後灰飛煙滅。
杜鵑第一次嚐到人情的冷暖;平時熱乎走動的街坊,如今絕了足跡。在胡同裏遇到她,也冷了張臉,裝沒看見,杜鵑什麽時候欠過他們了?以前靦靦腆腆的小夥子,跟杜鵑搭句話都會鬧個大紅臉的,現在看起人來變得直勾勾的,講話嘴上也少了個閘了。更有一些二流子,早前給杜鵑提鞋也不配的,明裏暗裏竟然撩撥起她來,在往日的話,借他七八副膽子也不敢的。那意思明擺著;墰子進去了,你也就不要再以為自己是南池子一枝花,大夥都知道是咋回事。
就連杜鵑最親近的幹媽,也苦了張臉對她說:妮子這下你可咋辦呢?好歹找個人再嫁了吧。
種種打擊,杜鵑不禁蔫了半年多,幹什麽都提不起勁來。考大學是甭說了,不但補習班學的荒廢了,連原來學校裏學的都丟得差不多了。杜鵑也死了這條心,就隻想找份工作打發日子算了。
但找工作談何容易,北京城裏充斥了插隊返城的知青,應屆畢業沒考上大學的高中生,一職難求。家家戶戶使出渾身解數,刨地鑽洞找門路,想給自家的孩子找份活幹,拉大車做泥瓦工都搶著幹,菜場裏賣菜,飲食店做服務員都算是上好的活了。杜鵑有個幹媽是居委會的副主任,說是給咱閨女留意著生產組的空缺,但是幾個月過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杜鵑那時二十才掛零,人生毫無目標,花樣年華一天天地蹉跎過去。她有時會去胭脂胡同看望墰子的母親,墰子的母親命若黃蓮,三十幾歲喪夫,現在兒子又被判個無期。才四十多歲婦人看起來像六十老嫗,臉上皺紋叢橫,頭發花白稀疏,腰也彎了。見了杜鵑就一把死死拖住,沒完沒了地傾倒苦水,說墰子這輩子大概沒有再見天日的可能。說到心酸之處,杜鵑也不禁動容,常常兩人抱頭痛哭。
隻是杜鵑本身就夠憋屈了,再聽了這些辛酸之語,心情不免大為低落。而且工作一直沒著落,家人開始擔心,說這樣閑著也不是辦法,一個閨女家,不上不落的,三五年一過,人就廢掉了。有時不免在話語裏漏了出來,弄得杜鵑更是焦躁。
一天她從墰子家出來,在院裏碰見張叔,打了個招呼。墰子媽說自從墰子服刑去後,這院裏人都避著她,隻有這張叔還熱心,常常出個力幫個忙,算是有情義之人。
杜鵑正待出院門,張叔叫住了她:姑娘,聽墰嫂子說你在找事做?
杜鵑不由得站住腳,點頭道:是哎。找了好久了。張叔可有什麽事介紹我去做嗎?
張叔搔搔後腦勺:事嘛,倒有一樁,但不曉得你幹得了幹不了。
杜鵑不假思索地說:有什麽幹不了的?您說吧,我肯定幹得了。
張叔欲言又止:難說,你年輕姑娘臉皮薄······
杜鵑想;最多不就是掃大街嘛。她有個同學就分配在西城環衛所掃大街,一身工作服從頭罩到底,再戴個大口罩。同學說活其實不累,而且自由。就是名聲不太好聽。杜鵑擱荒了這麽些日子,就是環衛所她也情願去。
張叔還是搖頭:不是你想的······
杜鵑納悶了,環衛所都肯去了,還有什麽更下不了麵子的事?可是張叔語焉不詳,不肯說到底是什麽事。最後說好,後天張叔帶她去,由她自己決定;到底幹得了幹不了。
張叔約摸四十掛零,光棍一條,早前是當兵的,後來不知怎的閑散在家。鄰裏私下說他是在部隊裏犯了生活錯誤,跟駐地一個軍屬的女人好上了,被開除了。回來後也沒個正經工作,居委會有時讓他做些短工,都是砌牆掏下水道之類吃重髒累的活。日子過得緊巴,一件汗衫,胳肢窩裏都讓汗水蝕出雞蛋大的破洞,還穿在身上。張叔好在性子爽朗,再苦再累,隻要有二兩白幹,一碗炸醬麵,一副軍棋,照樣快快活活的。有的街坊多事,問他:老張你不找媳婦啦?我有個遠房侄女,大姑娘啥都好,白白嫩嫩出水蘿卜似的,就是腦袋不太靈光,小時候生過腦膜炎。你看成嘛?張叔嗬嗬一笑:咱嘛,這輩子就算了。修修下輩子,再找個九天仙女。
說好的那天,張叔帶杜鵑去了王府井的中央美術學院,校尉胡同五號。雖然離南池子咫尺之遙,杜鵑卻從未進來過,東張張西瞧瞧像進大觀園似地,胡同妞兒再潑辣,真正麵對了上層建築,不免還是有點忐忑。接待他們的是學校辦公室的副主任,張叔介紹說徐老師負責安排工作,我先走,你們談吧。
徐老師是個矮小的男人,四十來歲,掛副秀郎架眼鏡,頭已經開始禿了。他看著杜鵑的神色有點說不出來的味道,笑容也有些曖昧。他用自己的茶缸子給她泡了一杯胖大海,坐定之後,徐老師一麵用耳挖子掏耳朵,一麵問道:小杜姑娘,你確定要幹這份工作嗎?
杜鵑想她一個中學畢業生,也就是會個加減乘除,寫個簡單的開會通知罷了。好像還輪不到她來坐辦公室,工作大概也就是個打掃衛生,送送茶水之類的吧。於是點點頭。徐老師又問道:做過模特兒沒有?
杜鵑別說做過,聽都是第一次聽到。徐老師看她滿臉不解的神色,皺了眉:老張沒給你說過?
說過什麽?
關於這工作。
杜鵑搖頭。
徐老師嘀咕道:這個老張,也不給人個準信兒,就把人帶來了。這樣吧,快中午了,你先去吃飯,吃完飯我帶你去瞧瞧這工作怎樣的。
杜鵑拿了徐老師給的飯菜票,去食堂打飯。打飯的學生們一個個頭發老長,身上穿的衣服東一塊油彩,西一個破洞。一個瘦得像猴的男生,正扯著嗓子罵食堂大師傅,大師傅也不甘示弱罵回來,大舅子姑奶奶全捎上了。突然間一盆菜湯汁淋漓地飛出窗口,飯堂裏一片雞飛狗跳。不多的幾個女生,排在隊伍裏跟男的打情罵俏,笑得花枝亂顫地。杜鵑常吃食堂,就沒見過如此烏煙瘴氣的,兩眼不夠看了,午飯吃的什麽也記不起了。
下午徐老師帶她去課堂,進門隻見畫架林立,學生一個個專心之至地畫著台上的人,隻聽到一片鉛筆劃過紙麵的刷刷聲。台上坐著的是個老頭兒,滿臉的皺紋,頭上包了塊羊肚毛巾,扮成老農民的樣子。杜鵑這才知道,坐著不動給人畫的就叫‘模特兒’。這個活看來不累,隻是坐久了屁股會不會硌得慌?
下一個教室,台上站了個光溜溜的男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就在男人的那個玩意兒上戴了個套子。進去時那男人是背對了他們的,聽到響動,回頭一瞥,不是張叔是誰。
杜鵑雖然經過男女之事,但這種場麵還是第一次見識,不禁臉紅耳赤,眼簾低垂不敢和張叔對視;原來他是幹這個的,怪不得人家問起來,張叔總是閃閃爍爍,從沒個準信兒。
她說這工作幹不了。徐老師一臉可惜,說:女孩兒臉皮薄,其實這活兒收入不錯的,一天有十來塊錢呢。看到杜鵑不為所動,又說:畫頭像也不幹?
杜鵑問道:那有多少錢?
徐老師掐指算了算:一天七個小時,怎麽也有七八塊錢。
杜鵑心裏一估,一個月算二十五天也有冒兩百,一個工人的月工資才六十來塊,心裏有些動了,問道:不脫衣服?
徐老師笑了:不脫。肯定不脫。
當下說定了,杜鵑填了個表,徐老師說下個星期一來上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