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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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血 (八)中篇小說 (發表於05 07 2017 世界日報)

(2017-07-12 12:11:15) 下一個

 

安德魯的論文順利地通過,開始做回國的準備了。最要緊的一件事,是和杜鵑去了民政局登記,登記處人員看她的異樣眼神,使杜鵑無端地畏縮起來想逃出門去。而安德魯堅定地摟著她肩膀,兩眼直視工作人員,一字一句地說:我們要結婚了,請給我們開具證明。拿了結婚證書,走出民政局大門後,杜鵑終於鬆了一口長氣,現在她是法國人的未婚妻了,新生活確確實實在眼前展開,而不再是一個夢想。

在整個炎熱的夏季,除了陪安德魯去杭州旅遊了一次,杜鵑在美院辭了職,兩人忙著準備簽證、打包、訂購機票。原定於九月廿日走的,但是小燕的婚事訂在國慶節,說無論如何杜鵑姐你得參加,我家就你一個親人了。杜鵑無奈之下答應了,改了機票在十月下旬,由北京飛香港,再轉機去巴黎。

杜鵑在這段日子想了很多,就要離開北京了,卻像做夢一樣覺得恍然。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春天起風的日子,在海澱的大甸子放風箏。夏日和一群小夥伴在後海無人的水潭裏遊狗爬式,曬的烏黑溜秋。秋天是最漂亮的季節,香山一片紅葉,她的記事本還夾了不少,脆脆的,一碰就粉碎,像她易碎的青春。冬天過春節時,屋子裏燒得暖暖的,家人圍在一起,在彼起此伏的鞭炮聲中包餃子。這些回憶一幕幕地浮起,使她惆悵不已。想起她的兩個前男友,到現在還是有淡淡的憂傷。愛恨情仇都在她的青春中刻下痕跡,難解難分。再過沒多久,就要與這一切作別。

這是她的選擇,無奈的選擇。

安德魯對她真的不錯,首先是尊重,那是真正的男女平等。而中國男人總是有意無意地顯示自己比女人高明,你臉盤子長得好看又咋啦,你大學畢業又咋啦?女人到頭來還不是圍著鍋台孩子打轉,而男人是一家之主,有翹了腳侃大山的權利。法國人尊重女人,是把女人看成智力同等,可以交談商量與合作的對方。加上男人體力上的強健,照顧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種謙和與溫柔,幾代相傳而融在骨血之中,表現出來自自然然,使人覺得天生應該如此。安德魯帶杜鵑去參加朋友的聚會,出席法國使館的國慶招待會,杜鵑處處感到一個女人所受到的尊重和嗬護,法國大使親吻她的手背,大使夫人攬著她的肩膀。沒有一個人因為她結結巴巴的法語而表現出不耐煩,眾人跟安德魯一樣,說法國是個很美麗的國家,你會喜歡上那裏的。杜鵑哪見過這些達官貴人啊,腦袋暈乎乎地。可是她實在吃不慣招待會上的食品,用很精致的盤子送上來的小點心,看起來挺誘人食欲,可一口咬下去,哇!二妮差點吐出來。安德魯說是他們法國最好的奶酪,二妮覺得怎麽像餿掉的麵疙瘩,黏黏酸酸的帶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還有說是最昂貴的魚子醬,吃起來一嘴的腥味。二妮寧願吃碗炸醬麵。安德魯一再跟她保證,巴黎十三區那兒也有中國人的食品店,你想吃什麽都能買到。

北京變得令人留戀,夏日的青磚胡同裏的陰涼過道、早點攤子上喝豆汁的老頭兒和孫女、從人家開著的窗戶飄出來的京戲唱段、蟬聲、西山東一處西一處掛在樹梢上的燈籠柿子,都構成還沒離開就積聚起來的鄉愁。杜鵑盡量不去想這些,離開前有太多的事要做。安德魯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去采購些今後用得上的東西。

一天從王府井出來,碰到個美院的女同事,兩人閑聊起來,說起汪和平最近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頓,住了醫院。同事知道汪和平和她之間的恩怨,興致勃勃地說來給她聽,也有幫她解氣的意思:天報應,這家夥做人太過分,也是給他個教訓。

其實杜鵑心中還殘存著對前情郎的一絲留戀和袒護,聽說汪和平被打,當即臉色變了:真的?打得很厲害?

同事說:說是斷了兩根肋骨,腦袋也打破了,縫了二十多針。

那也太狠了。怎麽會的?

聽說是在飯店裏跟人吵架,被不認識的人打的。你不知道現在多亂,外地人都來北京了,一句話不對勁就操起家夥幹仗。

杜鵑心裏五味雜陳,跟同事匆匆作別,買東西沒心思了。回家的路上,想著汪和平受了傷,渾身綁帶地躺在醫院床上,心裏竟會絲絲地疼。嘴上罵自己賤,可又忐忑著要不要去探望,又怕汪和平凶她。剛走到胡同口上,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回頭看去,是張叔。

張叔趕得氣喘籲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二妮啊,小燕讓你晚上過去一趟。

杜鵑問道:張叔,有什麽事嗎?

張叔說:誰知道呢?也許是女人之間的悄悄話,沒給我說。

今晚杜鵑跟安德魯要去一個告別聚會,她為難地說:真不巧,今天有事,明天行不?

張叔搔了搔後腦勺:啊喲。這咋辦呢?小燕吩咐我一定要把你給請到。

杜鵑沒注意到張叔一絲閃爍的眼神。

要不,你晚些來也成。張叔又試探著。

法國人的聚會一般是八九點開始,吃完喝完差不多半夜了。這麽晚過去人家都睡下了。顯然不合適。

杜鵑說:這樣吧,我早點過去,七點吧。完事就走,應該來得及。

張叔鬆了一口氣:那成,你來家吃飯吧,沒什麽好的,但也是聚一聚,沒多少機會囉。

杜鵑說:就別張羅了,我坐一會就走。

告別了張叔,杜鵑回到家,放下買來的物品,心裏隻是煩躁,煩什麽也理不清。

安德魯看著她:你要出門?

杜鵑說:到小燕那兒去一次,有點事。

我們馬上要去聚會了。

我會趕回來。要不,你先去,事情完了我直接過去?

安德魯有點不安地看著她:要不要我陪你去?

杜鵑拒絕:甭了,你在那我不安心。完事後我跳上公共汽車,也就是五六站路,一會就到。

安德魯說:那好吧,別太晚。

 

杜鵑估計小燕手上不方便,墰子判刑後,家裏一直沒什麽收入,墰子媽生病再用去不少,錢的方麵一直鬧饑荒。張叔又是個吃光用光的單身漢,沒什麽家底子。現在要辦婚事,再簡單從事,總得添置些必須用品。因此她揣了兩千塊錢,也算是結婚禮金。在公共汽車上她捂緊了口袋,現在的北京外地來人多了,扒手也多了不少,她可不想破財。

到了胭脂胡同,張叔早在門前等著。讓進了房,張叔說:啊喲,小燕人呢?剛才還在的,你坐,我去找找。說著不見了人影。坐在鋪了新被褥的床上,杜鵑不由得納悶;巴巴地要我過來,說好七點鍾的,人怎麽又不在。於是掏出兩千塊錢擱在桌上,準備坐一下就走。

輕輕的,有腳步聲近了,杜鵑心中一驚,站起身來,還沒容她多想,門被推開,一個黑影閃了進來,鎖了門之後轉過身來。

杜鵑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腿軟得站不住。站在麵前向她微笑的,不是墰子,又是誰?但又不全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墰子,這個人黝黑,極度地消瘦,而且顯得蒼老。隻有從眼神,和嘴角那抹輕笑,確證了這人就是當年的墰子,她少女時期的初戀,把她送上天堂又推下地獄的那個人。

兩人麵對麵站著,嘴唇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下眼朝著對方死命地瞅。最後杜鵑站不住了,腿一軟跌坐在床上,生怕自己喊出聲來,隻得兩手捂緊了臉,簌簌發抖。

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龐,熟悉而遙遠。

門外有鄰居拾掇晚飯的聲響動靜,杜鵑不敢放聲嚎啕,隻是埋了頭無聲地淒泣,臉上全被眼淚打濕了,一塊手絹伸到她麵前。杜鵑接過,胡亂擦了一把臉,坐直身子,啞聲問道:你怎麽回來了?

墰子欲言又止,最後蹦出四個字:逃回來的。

你不要命了?

墰子輕聲說:我在那兒——跟死了也差不多。

墰子說小燕一直跟他有信件來往,張叔斷斷續續也有。北京的大小事,他大概都知道些。母親死的那時候,他就動腦筋越獄。看得太緊,沒成功。

墰子蹲在杜鵑的麵前,雙臂抱膝,仰了頭跟她輕聲說話:是的,你如果在那個地塊兒呆過,就曉得活著和死了沒啥兩樣。那個苦啊!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活著,是受不完的罪,死了,倒清淨了。很多牢友吃不了那種苦,自己解決了。我剛進去的那一年,幾次想過自殺。又想想老娘和小燕,還有你,結果還是下不了手。

要死,也要見你們一麵再死。否則,死了也不安心的。

我媽走的那時,我驚覺到,時不待人。就是回來了,如果人見不到,有什麽意思呢!當小燕寫信告訴我你要走了,要出國了。我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在你走前見上一麵。

你不要再問如何越獄那樁事了,萬一有事,對你不好。說真的,我也記不清一個個關頭怎麽被我混過去的。隻記得一路上東躲西藏,爬山涉水,睡露天,扒悶罐子車,翻找飯店的泔水桶充饑,也偷過,搶過。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現在在我麵前,跟你說話,一伸手可以碰到你。就是死了,我也值了。

杜鵑的心一點點融化了,還是那個拗性子,當年的情景浮了起來,墰子為了她,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下來。

她突然想起什麽,渾身一抖:你回來多久了?

一個多禮拜。

那個事是不是你幹的?

什麽事?

姓汪的。

墰子的眼睛黯了一下,臉上的線條變硬了:那小子,便宜他了。

你幹嘛呀!

墰子很認真地抬頭說:我進去了,也不指望你守一輩子,那不現實。但男的要對你好,我也不會吃醋。像他那樣欺負你,糟蹋你,沒落個終身殘廢真是便宜他了。

杜鵑心中五味雜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聽說那老外對你不錯。

杜鵑點頭。

墰子勾了頭,半晌說了句:也好。

看著墰子那失落的身影,杜鵑心莫名地疼了起來,伸手去拉他:老蹲著幹嘛,怪累的,坐這兒吧。

墰子不動:沒事,在裏麵蹲慣了。

杜鵑去拉他,墰子的手掌骨節突出,粗糲得如砂皮,全是老繭。

剛挨著床沿,墰子一把抱住了杜鵑:鵑呀。想死你了。

杜鵑掙紮:別,別,好好地坐著說話。

鵑,我也想好好地坐著跟你拉拉家常,但我沒時間了。警察隨時可以把我抓回去。一旦落到他們手上,腳鐐重銬地送回青海去,再也別想出頭了。所以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我得當成一輩子來過。一秒鍾就是一年,一分鍾就是一輩子。

墰子的眼神如火。杜鵑側身對著他,還是感到一陣強烈的燒灼感,燙得嚇人。這把火越燒越熾烈,燒去了分離五年的陌生感,青春年少,她依然騎在墰子的摩托車後座,穿街過巷,長發飛揚。燒去了現實世界,彈指一瞬間,美院、法國、汪和平、安德魯都如輕煙飄散。這把火燒得她不能自已,渾身血液沸騰,和摟住她的男人一起顫抖著,呻吟著,倒在床上翻滾著。

一隻手在解杜鵑的衣服扣子,她抬起手想阻擋,但渾身上下沒一絲力氣。幹嘛呢?她想要阻擋什麽呢?這個世界真幻難分,時空顛倒。誰能辯出以前的真和現在的幻?哪個先哪個後? 發生過的和將要發生的,以及發生了之後的糾纏,誰又能理得清?就是千辛萬苦理清了,又如何?

黑暗的世界無盡頭,而我們每一秒鍾都在死去。

他們赤裸著身子,咬著牙,瘋狂而又悄無聲息地交媾。一牆之隔,北京的市民們繁忙的一天正接近尾聲,洗碗盞的叮當聲,一盆汙水潑在天井的空地上,過道上誰不慎碰倒了一輛自行車,嘩啦啦地一片。罵聲、風聲、腳步聲、關門落閂聲、一隻貓在屋頂上嘶叫。巷子裏聯防隊的老伯破鑼嗓子徒地一聲吆喝;小心火燭啊。

而在熄了燈的房內,在小燕的新婚床上,情欲大火熊熊地燃燒著,因為絕望,而更為猛烈。赤裸的墰子精瘦,肋骨凸起,閉著眼睛隻管上下聳動著,他深知不會再有明天,不會再有一次和心愛女人做愛的機會。所有的生命汁液都要在此時此刻揮發出去,像交配完就要力竭身亡的雄螳螂一樣。杜鵑在他身下,全身癱軟,身子不是自己的,頭腦也不是自己的了。自己是誰,身在何處,那個不停不歇地在她身上運動的男人是誰?都不重要。她在黑暗中飄蕩,像流星劃過夜空,被撞擊,被震蕩,被反彈,被穿越。時間消逝了,一瞬就是無限,而無限也顯得那麽虛空,需要不斷的重複來填滿。

一切事情的極致是死亡,或者說;極致是和死亡同質的現象。流星飛越天穹,燃盡所有的光和力,落入沉寂,落入無明。

大開大闔,杜鵑在筋疲力盡之後,沉入極深的睡眠之中,睡眠如死亡,如萬仭碧濤的海底,無波無夢無色無光無生無死。

在一切意識之上,在龐大斑駁的北京起伏的城廓之上,在時空交叉的十字點上,在騷動和虛無之上,一鉤清冷之月,時隱時現地眏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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