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先生是真心謝這位大員的,正因為他這場捐募,給先生帶來一段姻緣,這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雖然‘選美’鬧猛得很,但隻是水上浮花,熱鬧一場就一腳去了。啥人記得選美頭牌姓啥名啥?倒是為了捐募請來的戲班子,使上海人眼睛一亮。其中不乏大名角,單單是戲單上梅蘭芳和孟小冬兩位大名就名動京滬。在近代梨園史上,這兩位都可稱為一代宗師。梅是唱青衣小旦的,六尺男子,方麵大耳,扮起二八小嬌娘來無人能出其右。那身段手勢,腰姿步態,真是可稱羞花閉月。還不說他麵如春花,眼波流蕩,勾魂奪魄起來比女人還女人。更兼唱功了得,一把糯米嗓,嗲起來酥筋蝕骨,亮起來裂錦斷金。一出道就被捧紅,一紅紅了幾十年不衰。人稱梅老板,或伶王,不是名人大戶,想要請動他非為易事。
孟小冬也可算是個奇女子,從小師從餘叔岩,十三歲上台獻藝,遂一鳴驚人,被人稱為‘冬皇’。跟梅蘭芳恰恰相反,她一個嬌俏小女子唱的卻是須生。須生就是老頭,嗓音嘶啞,唱腔沉重。孟小冬最出名的一劇戲就是在‘搜孤救孤’裏扮演程嬰,說的是春秋之際趙氏孤兒的故事。整一個悲劇,其中氣氛的沉重穆肅不言而明。但據說腔調唱功動作台風沒人比得過她去。想想也真是匪夷所思;梨園中男人成千上萬,竟然扮演男人的本職都被一個小女子比下去。不能不說中國戲曲中有一種倒錯的迷戀,也算是集體文化癔症的一種吧。
一個‘伶王’,一個‘冬皇’。王上加皇,中國人天生俱來的拉郎配潛意識不冒上來也難。儂想想看,生活中的男人,雄赳赳氣昂昂的丈夫在台上是二八嬌娘,翹了蘭花指,風擺楊柳地作弱不禁風之狀,聲聲婉轉,我見猶憐。而家裏小鳥依人的家主婆上了台卻是五丈雄風,風霜滿麵,聲如洪鍾的老英雄。這個倒錯的情景戲迷們想想也會腎上腺素暴漲,他們倆不配成一對天地良心都說不過去。也不知是被戲迷們的攛掇昏了頭,還是兩人真的看對了眼,梅孟真的宣布要永結晉好,夫唱妻隨了。
那時人的頭腦還簡單,不曉得私人事情要低調,要藏著掖著,不可過多地暴露在公眾眼前。隻顧了一高興就廣而告之,要天下人同喜,卻不料引出一段血光之災來。
‘迷’這個字其實是‘藥’,好好的人不吃藥怎麽會‘迷’?當然,藥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但吃過頭就有問題出來了。全部精神,心力,感情,理智,情緒,財力都牽製於一件於本身不能控製的事情上,致自身活潑潑的生命而不顧。古人就講過——不以物喜,不為己悲,這是教人對任何事情不要投入過深。可是有幾人能聽進去?在眾‘迷’之間,又以戲迷為最。戲曲本身就是講究個移情,讓你穿越時空,把自己幻想為劇中人,跟台上的戲子一塊出生入死,台上的痛,真正痛到戲迷的心裏。台上的愛,也讓戲迷愛到發癡。日子一久,真幻的界限就模糊了,自以為台上的戲子跟自己有特殊的聯係,也許是前世的情人,也許這世也有一段姻緣。經過多次的心理暗示後,一個虛擬的人格就此產生了。
越是名角,就擁有越多的戲迷,如果這批戲迷中有一兩個精神不穩定者,從概率上說來也是合理的。
孟小冬的戲迷中有一位王公子,此人出身官宦之家,其父官至北平市長。家中頗有資財。自幼喜愛音律,沉迷梨園。自孟小冬嶄露頭角之後,他驚為天人,大為傾倒。孟小冬的戲他一場都不落下,哪怕是外地上演,也要掏了車馬費,住了棧房去捧場。那麽一個妙人兒,上了台卻扮啥像啥,還出神入化,還聲情並茂,還回腸蕩氣,更欲罷還休。怎教人割舍得下?王公子自此一發不可收拾,不但自命為冬皇第一號戲迷,還芳心自許,這個妙人兒被他的誠心所動,金石為開,終有一天會下嫁他。
梅孟要結連理的消息傳出,對王公子無異是晴天霹靂。好端端的一個小娘子,怎麽不跟他商量一下就要嫁作他人婦了?這真叫他情以何堪。氣血一上湧,腦袋也昏了,行為也怪異了,白天在家摔盆打碗,惡聲惡氣。夜裏臥床輾轉反複,長歎短噓。想想這口氣實在憋不下,心裏就莫名地怨恨起來。孟小冬是舍不得去恨的,要恨也隻有恨那個搶了他心上人的梅蘭芳。
眼看婚事一天天近,王公子的心情也越來越焦躁。開始還在盼望,孟小冬會發個聲明,說早心有所屬,並非梅君,而是他王公子。久等不見聲明刊於報端。王公子愈發不能自持,他必得有所動作,來阻止這場婚事,否則就太晚了。
生於官宦人家,脾氣自是浮躁,性格更是莽撞。從小隻有人順著他的,哪有他來順了別人?氣血一上衝,於是他身揣了一支手槍,徑直往城東無量大人胡同梅宅而來。
舊時戲子家裏常是賓客眾多,這些人一部分是戲曲愛好者,慕名上門的。一部分是吃閑飯的,幫著料理點雜事,於是名正言順地端個碗,陪個席。梅宅上有個常客叫夜壺張三的,供職於一份小報,既是票友又是熟客,梅宅就把招呼上門客人之類的事宜托付給他,他也以半個家人自居,跑前跑後地盡力。
好事將近,梅宅上忙得像個走馬燈似的,一撥客人來,作揖上茶寒暄謝禮留飯端茶送客。這撥客還未走,又是兩三撥賀客在門廳裏等著呢。直把個梅宅攪得雞飛狗跳。梅大師開始還硬撐著,一禮拜下來不由得精神不濟。隻得重要客人來了出來招呼一下,一般客人由夜壺張三招呼,該喝茶的喝茶,該留飯的留飯。梅大師自去後麵躺著呼兩口福壽膏提神。
夜壺張三自是賣力,幾日下來,也是腰酸背痛,一張臉笑得痙攣抽筋。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張三還是勤勤懇懇地迎往送來。門上報有位市長大人的王公子來訪,張三一聽趕忙下了台階接著,一麵往裏請,嘴上一麵說:“王公子勞您大駕了,請先用茶。梅先生有點小事纏身,一會就出來拜謝。”
王公子卻繃了張臉,一言不發。張三也是個見過世麵的,但沒見過這麽個賀喜的樣子。隻是梅老板的交往非貴即富,不好輕易得罪的。還是陪了笑臉,有一茬沒一茬地打哈哈:“王公子也不見常上門走動,有些臉生呐。沒事還望多來坐坐才好。”王公子隻是鼻子裏‘哼’了一聲,問道:“梅蘭芳的人呢?怎麽還磨磨蹭蹭地不出來?”
張三再眼拙,此時也看出是個上門找事的主。但已經報過是市長大人的公子,也不敢太得罪。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找梅老板,是否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在下可去稟告一聲。”
“你告訴他,我是來找他算賬的。”
夜壺張三著實嚇了一跳:“梅老板他······他欠了你什麽了?”
王公子本想說他搶了我的未婚妻,這個奪妻之恨怎麽不要算算清楚?又轉念一想;這話要跟梅蘭芳自己說。沒必要跟這個下人糾纏不清。於是隨口答道:“他欠我十萬大洋。你叫他自己出來說話。”
十萬大洋是個天數,從沒聽說梅老板跟人有這麽大的銀錢糾葛。張三自此明白來者不善,但還是礙了市長大人的名頭,涎著笑臉與之虛與委蛇。一麵使眼色想讓人去後麵通報,想法應對。哪知底下人會錯了意,隻道是來客重要,遂到後麵叫醒正在午睡的梅老板,說是貴賓上門,讓他前麵來會客。梅蘭芳正睡得迷糊,跳起身來往前麵來。
王公子正和夜壺張三纏來纏去不得要領,滿心煩躁,起身在客廳裏兜圈子,卻不防和闖進門來的梅蘭芳撞了個滿懷。兩人都是一愣。王是根本沒想好遇見梅蘭芳該怎麽說。梅是根本記不起認識這個人。還是張三打破了冷場,他一麵向梅老板使眼色,一麵道:“這個王先生是來向您討要五萬大洋的。”王公子一聽十萬大洋怎麽被偷工減料成五萬了。心裏火大,手就向腰間的手槍摸去。梅蘭芳更糊塗了;我為什麽要給他五萬大洋?及瞥見王公子腰間手槍顯露出來,才大夢初醒,曉得碰到強梁了。算他反應快,一麵往外走,一麵嘀咕:“那好,我去打個電話籌錢來。”
王公子本是文弱之人,並非那些慣盜慣偷,遇到這種情況也不知如何控製場麵。他來梅宅主要是出氣撒潑,目的並非是取財。被梅蘭芳使了金蟬脫殼計走脫之後,也不知滑腳溜之大吉。反而是傻傻地耽在原地,跟個夜壺張三拌嘴使氣。還想梅蘭芳打完電話出來,好好地當麵羞辱他一頓,最好叫他打消了娶孟小冬進門的打算。一個時辰過去,還不見梅出來,心知不妙。但還是硬了頭皮賴在梅宅,要向梅蘭芳討個說法。及等梅蘭芳討到救兵,軍警把個梅宅圍得鐵桶般地,才知上了梅的當,大勢已去。
王公子滿肚子的火;我當你梅蘭芳是正人君子,打完電話就出來的,哪知你背後捅人小攮子,叫了一幫丘八來助陣。你以為我會買這個賬?老子的爸爸好歹是北平市長,你們這些丘八敢拿我怎樣?不要忘記你還有個夜壺張三在我手裏,有什麽事情我先殺了他。
想著就把張三的領子一把揪住,再把手槍點著他腦門,逼他在前麵帶路出去。張三哪見過這個陣勢,尿都快要嚇出來了。在手槍指了頭的逼迫下,勉強挨出門來。一出客廳門,院子裏早就布滿了持槍的軍警,槍口作瞄準狀,一疊聲地喝道:放下槍來。跪在地上。
麵對幾十支黑洞洞的槍口,張三腳抖得站不住,膝蓋一軟就跪下了。他這一跪不要緊,惹惱了背後的王公子;你這個擋箭牌往下一出溜,不是把本公子暴露在槍口下了嘛!丘八有槍,本公子手裏的未必是吃素的。火氣一湧,也不及多想,抬手就是一槍。那槍打在張三的後脖子上,血就噴了出來。張三往前一撲,腿踢了幾下,就不動彈了。
那些兵們本來就神經繃著,生怕屋裏出來的江洋大盜請他們吃槍子兒。及見王公子開了火,本能地還擊,也不管有沒有命令,手上的長短槍一齊發射。可憐王公子一個紈絝子弟,身中十來槍,前後血窟窿好幾個。先是坐倒,還抬了手槍作回擊狀,又引來一陣齊射,血濺五步,才撲到在地不動了。
這一場風波把原來的喜慶氣氛衝了個精光。梅蘭芳是名人,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馬上傳遍整個北平,再經大小報紙一渲染,全國都知曉了。人們茶餘飯後都是談論此事件,添油加醋,幾十個不同的版本流傳。梅蘭芳吃了不小的驚嚇,元氣大傷,好一段日子閉門謝客,做什麽事都打不起精神來。
可想而知,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罩上陰影,雖然是成婚了,但兩人往日的溫馨親愛不知跑去哪裏,代之而起的是勃豁,爭執,賭氣,冷戰。兩人都是扯慣順風船的,遇事不懂得相讓。再加上梅蘭芳的大老婆福芝芳在其中插一腳,就是他兩人想太平也難。
在彼時中國,大小老婆相爭是道綿綿不絕的風景。雖有一個茶壺配四個茶杯之說,但更有水多水少之爭。在金瓶梅這部巨作中有淋漓之描寫。女人本是弱勢,一直有不安全的心理。丈夫再帶個女人進門,臉上再笑著,心裏是絕對不會好受的。或者是出於三從四德的禮教,或是懼怕丈夫的威勢,暫時隱忍了。一有風吹草動,就不會善加罷休的。
也是梅蘭芳自己不好,當時跟孟小冬要好的時候,為了打消孟小冬不願做妾的顧慮,說他是兼顧他伯父的門楣,一肩挑兩房,孟小冬嫁了他之後跟福芝芳沒關係,兩人都是正房。孟那時正熱戀,頭一昏就把這屁話聽了進去。及過了門,還不是要和福芝芳在一個屋簷下過日子。梅孟兩人就為這點常起糾紛。孟小冬名聲在外,到處被人敬仰,到頭來卻做了小老婆,這叫她情以何堪。孟一向心高氣傲,哪看得上福芝芳那樣的家庭婦女?語言做派時有流露。再加脾氣嬌慣,作風自我。梅宅上下都微有嘖言。福芝芳雖是個家庭婦女,但頗有心計,開始她擺出大姐的高姿態,把孟小冬捧著護著,不叫她委屈半分。其實是避其鋒芒。同時冷眼觀察,不露半絲聲色。過段時日,就認定了孟不是個可以長久相處之人,梅蘭芳又是個優柔寡斷的個性,她如還要維持這個家庭,那就必得做個了斷了。
福芝芳的策略是撕下臉來,先在家裏鬧起,尋些事情出來,十天一大鬧,三天一小鬧,讓梅老板頭痛不已。鬧到不可開交了,然後托人給梅蘭芳的朋友們帶口信;為了梅老板的安全起見,他最好是跟孟小冬分手,不是她福芝芳不肯容人,而是孟的名聲實在太響了,誰都不能保證不會再來個王公子,李公子。梅老板也不能保證一定能再一次虎口脫險。萬一梅老板再有個三長兩短,伶界梨園損失就不堪想象。這個罪名她福芝芳擔待不起,你們這些票友和朋友也擔待不起,話再說透了,就是她孟小冬也擔待不起。
梅蘭芳周圍有一大批朋友,這些人有的是真心喜歡他的藝術,也盡心盡力維護他的一切。有些是靠了這棵大樹吃飯,梅的榮衰也跟他們有切身厲害。福芝芳這麽一說,這些人緊張起來。梅老板的家庭事務要影響他的情緒了,情緒一不好,精神就沒有了,沒有精神上台唱戲肯定打折扣。他們從任何角度來說都不能放任不管。幾個核心人物一合計,覺得要跟梅老板說個明白的。
梅蘭芳被兩個女人弄得一個頭有兩個大,他也明白自己實在沒精力對付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隻是實在取舍不下,到底是要福芝芳下堂呢還是要跟孟小冬分手。福芝芳把他侍候得像個皇帝似的,但別的就乏善可陳了。孟小冬跟他在戲曲上棋逢對手,有太多的共同語言,被他一直引為紅顏知己。兩個都放不下,但必得取一舍一,人如果能一劈兩半就好了。梅老板終日眉頭緊鎖,長歎短噓,煩躁不已。
他的商界好友馮六爺請他去家小酌,酒過三巡,自然說起梅老板的家事。馮六爺見多識廣,為人精明通達,跟梅老板是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的多年至交。梅老板也不忌把家中煩心事合盤推出,馮六爺靜聽梅老板訴完苦衷,緩緩開口道:“畹華(梅蘭芳的字)我問你;您還想不想唱戲?”
梅蘭芳詫異地挑起眉頭:“老六。你這話問得奇怪。我不唱戲還能幹什麽?開家飯館賣北平涮羊肉?”
老六慢條斯理地說:“既然您還要唱戲,這答案不是明擺著的嗎?”
“此話怎講?”
老六放下酒杯,抹了把胡須:“畹華,你且聽我解說;夫妻之道,一主一輔,一外一內,一剛一柔,一動一靜,如此這般一個家才得和睦平順,夫婦相輔相成。反過來,如果女強男弱,雌雞司晨,那個家就會亂成一鍋粥。您說是不是?”
梅蘭芳沉吟不語。
“福芝芳嫁您多年,朋友們都看見,她的一片心全用在您身上。也許話多了些,行事瑣碎了些。但哪個女人不是這樣?而孟夫人;恕我直言,雖是一介女流,但那個心性啊,隻怕比男人還強些。心性強不是不好,比如用在精研戲曲上,就少有人能到達她那個境地。但在夫妻之道上,心性強就可能是毒藥一帖了。剛才我問您,還要不要唱戲?就是意指如此——福芝芳在您身邊,您盡管放下一切家務雜事,一心唱好戲就是了。換過來,如果那個孟夫人,您想她能放棄自己的戲,來為您打點一切嘛?您想都休想。她需要的是您倒過頭來捧著她,慣著她,讓著她,侍候著她。天長日久,您覺得她壓在您頭上也是常事,自然會荒廢自己的事業為她跑前跑後。這種局麵,於您於她於梨園於天下都不是好事,天下有幾個梅老板?您在家不舒坦,大家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隻苦於無從置啄,還是我賣了張老臉,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畹華現在陷在局裏,自己了不斷,是要我們朋友們給他點個醒的。”
梅蘭芳長歎一聲,低下頭來用手捂著臉。
老六又道:“凡天下女人,一種是用來觀賞的,一種是用來過日子的。大名角,大美女,大明星,都是人間尤物。男人大可迷進去,可送花請飯,可花錢捧場,可贈送金銀房產以求一親芳澤。但心裏卻得明白,賞玩可以,逢場作戲可以,真正過日子卻使不得。兩者混淆了,男人的苦日子也開始了。我這話可能聽起來不入耳,但話糙理不糙。畹華您說呢······”
“老六······”
“別說了,畹華。靜靜心,戲還是要唱下去的,日子也要過下去的。老朋友們都瞧著您呐。”
一代名伶,色藝俱佳的孟小冬就這樣敗在一個家庭婦女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