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24,

(2017-03-06 10:11:02) 下一個

二十四

 

勝利之後第一次選舉在上海是件大事,中國人喜歡把大事情弄成桃紅柳綠,鬧鬧猛猛,過廟會似的,好像非如此就不能體現其重要性。先是選上海市議員,一時間裏,大街小巷多出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員,拿了寫有候選人名字的傳單往路人手上塞。或者在鬧猛地方拉開橫幅,寫了為某某人拉票,下麵請了三流的戲班子唱戲。十六鋪碼頭街角上站了一個穿黑衫褲的大漢,扯開喉嚨用江北腔喊道:“往前走,往前走,一人一碗大肉麵啊,不要錢的。”原來也是拉票。各個路口都有人鬼鬼祟祟接近路人:“阿哥,選舉了沒有?我出你二塊大洋,你選某某某。”大世界門前放炮仗,免費進場,先施公司門口擺攤頭,贈送毛巾香皂小禮品,都是拉人去投票的。西裝領帶和長袍馬褂在路上為了搶選票大打出手,美式十輪卡車裝了花枝招展的助選隊女隊員在四馬路上呼嘯而過,著實鬧猛了幾十天,結果總算選出了百把個上海市議員,才算塵埃落定。

說來全民議會製度在中國實在是洋不洋腔不腔,好似穿西裝戴瓜皮帽,怎麽看怎麽不登樣。從選民到議員,沒有人真正懂得一個民主社會的意義和職能,也沒有人對議會製度的程序和機製有透徹的了解。選舉時看起來像場雜耍,選上了看起來又像場鬧劇。說到底自從議會製在中國產生的第一天,就注定了是個畸形兒,民眾本沒有充分的奶汁養育它,政府又把它當撿來的孩子,從來不正眼瞧一眼。它自己也不爭氣,沒幹過一天正事,充其量是個橡皮圖章,內部卻是個藏汙納穢的大本營,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濫用手中哪怕是一點點的權力。議會裏也有幾個正義之士,終究玩不過這些權術家,幾次敗下陣來,也就沒了那股心勁,意誌軟弱些的,日久了不免同流合汙,鮮有人能免。

外麵的選舉結束了,裏麵的熱鬧才開始,幾百個議員,總要有個頭,也即議長。換句話說幾百個花瓶裏,還要評個最大最美的花瓶出來。每個被選上的都認為非自己莫屬;我這個花瓶是某個名窯出來的,我這個花瓶繪了十二朵牡丹,我這個花瓶被某人供在案上賞玩過的,都成了評選議長的資本。中國人,對權力的欲望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哪怕是假權力,哪怕是空權力,聽到個‘權’字就往上擁,用九頭牛都拖不住。

先生當然也盯著議長這個寶座,一個議員,還真不在他眼裏,議長,也算是一市之中最高民選官員了,本來出來競選就是打算引爆一顆重磅炸彈的,有個轟動的效果。一個普通的議員,在職辭職都沒有多少動靜的,報上連花邊新聞占的篇幅都要多些。所以,前哨戰打完了還要打攻堅戰,選上的議員們哪個沒幾分斤兩?看到一根骨頭在前又紅了眼,管你社會聞人幫會大佬,告訴你區區現在也是有點身價了——當選議員,不再是平頭百姓一個。好,你要當議長,開出條斧來,我選你有什麽好處?

外國人講中國是一盤散沙,所有的好東西都被內裏的爭鬥給消耗掉了。國人聽了很受傷,很想反駁,弄個例子來叫外國赤佬閉嘴。但是自身又不爭氣, 大家說得好好的,過一下又變卦了。或者當麵答應你,也同時答應別人,再給某第三者也許了願,這叫一魚多吃。還有種種想不到的伎倆,上不了台麵,但弄得你肚腸發癢,哭不出笑不出。先生算是真正領教了政治的虞而我詐,出爾反爾,唯利是圖的教訓。用先生的話來說:啥個都要,就是麵孔不要。

不過先生知道;要麵孔的永遠白相不過不要麵孔的,隻要你想在這場遊戲裏白相下去,你就得也不要麵孔,放下身段和這些阿狗阿貓打交道,講斤頭,扯皮扯筋,又唱紅臉又唱白臉,拳頭甜頭兩手俱有,幾個禮拜下來真是吃力煞哉,嘴上泡都起來,就是為了那頂預備戴上就要摜走的烏紗帽。

秦律師的話不時在耳邊響起:值得不值得????

事到如今,也不能去想了,現在再打退堂鼓,豈不是前功盡棄?再咬咬牙齒,堅持個兩個禮拜,一等選上議長,再發表一篇言辭懇切的辭職書,就萬事大吉,接下來要好好地孵幾天混堂,讓熱水把渾身的筋骨泡開,再讓個敲背師傅捏捏筋,然後再富春閣裏住兩夜,叫幾個老朋友來白相麻將沙蟹,放鬆放鬆,把這些狗皮倒灶的事情都忘記掉。

 

終於到了選舉議長的時刻,上海市長及頭麵人物出席,裏外擠滿新聞記者,他們是被人通知今天是會有重大新聞的,所以來搶頭版的。果然,先生不負眾望,獲得百分之九十九的選票。主持人宣布上海市第一屆議員選出社會聞人某某某先生為上海市市議會議長,今後,全體議員將在某某某先生的帶領下,精誠和政府合作,為上海市民謀福祉,現在我們請議長先生為我們訓話。

一陣掌聲之後,穿著長袍馬褂的先生站起身來,先向眾人揖了個羅圈揖,再向市長座位那方拱了拱拳,再扯扯馬褂,再咳嗽一聲,再撣撣身上看不見的灰塵。底下鴉雀無聲,看這個新科議長幫會大佬要怎麽訓話。沒有人知道,先生花了一個禮拜在家演練發言,像個小和尚敲木魚似的人家說一句他跟一句,總算背誦得差不多了,昨晚為他作提示的秦律師說他已經是爐火純青了,絕對沒問題。

可是站在台上,一個禮拜演練的發言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竟然一個字也想不起來。看到台下幾百雙眼睛盯牢他,背脊上有汗冒出來了,好容易開口說了句:“諸位······”又堵住了,眼看就要冷場,底下嗡嗡之聲騰起。

此時他有個幻覺,底下攢擁的人頭好似在十六鋪碼頭的水果批發市場,而他是剛到上海學生意的小徒弟,由師傅師兄帶了去進貨,爬上裝著水果簍子的高台,底下也是這麽擁擠,人人像被捏了脖子的鵝,伸長頭頸盼望領到下一批貨物;生梨,蘋果,香蕉,橘子。現在底下這些人呢,盼望著領到權勢,錢財,名聲,以及種種人生渺小的欲望。一切都如流水,一切都轉瞬萬變,他是個浦東鄉下小囡,怎麽可能站在這個大講壇上,給這麽多西裝革履,儀態穆肅的人物講話呢?一定是在夢中。等會就會醒來,還要把煤球爐拎出去,生起來,把泡飯煮上,過會七八口人要起來吃早飯的······

一隻手輕觸他的臂膀,然後一杯水遞到他麵前的講台上,水杯下有張折疊起來的紙,打開,是他講演稿的稿子,他喝了口水,回過神來,照了講演稿結結巴巴地念了起來:

“尊敬的市長先生,尊敬的政府代表,尊敬的各路將領,尊敬的諸位同事議員;餘某被推舉為上海市議會議長,有榮大焉,餘某何德何能,受諸公如此抬舉?想來餘某僅是一介布衣,既生性愚鈍,又少讀詩書。雖不堪大任,卻不敢稍忘聖人教誨祖宗家訓,一直秉承人溺己溺,雖僅區區之力,但為善不敢落人之後。八年國民抗戰,匹夫有責,同仇敵愾,餘某何惜微力,上下呼號,南北奔走,募捐襄助,克盡一己之職,屢次得到國民政府褒揚,於心有愧,恨不得七尺身軀,於疆場殺敵,雖粉身碎骨而無怨無悔。惜餘某生來羸弱,手無縛雞之力,且身患宿疾,疾發之際,須臾離不得床榻,以致空有未竟之誌。議長上承憲法,下接民意,餘某自忖年老力衰,以此抱病之軀,當不得如此重大職責,耽擱政事,以致有未竟之憾,雖餘某萬死也不足以彌補一二。

餘某在此頓首,宣布辭去議長一職,銘感諸公錯愛,惜餘某擔不得此重任,還望諸公另擇良賢,精心盡力,輔佐政府造福上海桑梓大眾。

就此鞠躬。

 

念罷全場靜寂,很多人聽不懂他滿口鄉音的浦東話國語,正在詫異,忽然有議員高喊:“真的要辭職嗎?從當選到辭職不滿十分鍾,也可視為在職最短的記錄了。”這下大家都聽清了,滿場大嘩,各種表情都有,老頭子們驚得假牙都跌下來,女代表臉上的粉嗦嗦落落往下掉。很多人臉上現出‘可惜了’的表情,年輕又有野心的現出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好似這頂烏紗帽自動會落在他頭上般地,新聞記者們躥進躥出急著要把這條重大新聞發出去,足足鬧了一刻鍾,主持人才想起要維持會場次序,忙亂中先生和隨從從側門走出,這場醞釀了幾月之久的‘捉放曹’也算落幕。

 

那麽,事情是否真如先生所設想那樣,官場上現在知道先生一介布衣也有做官的能耐,隻是不屑做而已。從此就不來找他麻煩,而使得先生在上海安居樂業呢?就算如此,這種太平日子能過多久呢?二年?三年?還是一輩子?

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確定事是‘沒一輩子太平的’。

既生為人,管你王侯將相,金枝玉葉,或還是平頭百姓,挑夫走卒,都注定麻煩一個接一個,首先,生老病死你就避不過去,再下來柴米油鹽,銀錢進出,子女成敗,市道好壞,糾紛官司,家道衰落,牙落齒搖,百病叢生,耄耋將至,諸如此類的人生轉折是人人都會碰到的。佛家講麻煩和愁苦是與生俱來的,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攔路虎,不可能有萬全之策的。佛家又說人生是條打了結的長繩,你必須一個結,一個結地解開,解到頭了也是你壽終正寢之時。

話說勝利之後,老百姓盼望的太平日子並沒有來到,國內形勢好像更混亂了,聽說政府在北方的作戰不怎麽順利,連在與上海一江之隔的蘇北,戰事也告不妙,戰爭毀壞了運河堤壩,引發水災,大麵積的農田村鎮地區傾成澤國,大批的難民無以為繼,隻得拖家攜眷湧入上海,及周圍的城市,放眼望去車站碼頭,江邊橋底,都擠滿了從蘇北逃難來的災民,在一波接一波的難民潮衝擊下,上海市麵日趨緊張,人心慌亂,市民開始囤積物資,鈔票開始貶值,工廠因缺乏原料,也呈半關閉狀態,一下子各種謠言在坊間流傳,局麵危譎,中央政府為安定民心,重振市麵起見,遂著手救濟蘇北水災。

救濟,這兩個字表明了就是燒鈔票,哪裏來?雖說中央政府接受了敵偽區的財政經濟,進賬不少,但其中大部分進了私人口袋,上交國庫的少之又少。國庫又從來沒個夠的時候,打仗是第一件燒鈔票的事情,幾個戰場同時展開,這點鈔票就如杯水車薪。中央政府嘴巴裏叫‘救濟’,鈔票呢是萬萬不肯摸出來的。說穿了‘賑濟蘇北’隻是搭好了張戲台,報紙上敲敲鑼鼓,還要有人上去真正唱戲才行。

 

派到上海來的救濟專員頭皮搔了又搔,來此地已經一個半月了,工作還一籌莫展;叫人從口袋裏往外掏錢大概是世界上最難辦的事,擺到誰身上都一樣,不管你身家千萬的大老板,還是量入為出的小戶人家,聽到掏錢都肉痛,那張苦瓜臉雖然笑著,可是那個笑容比哭都難看,看了夜飯都吃不下的。但是‘救濟’任務是上頭的布置下來的,事關黨國大計。你如果工作不力,拖了政府的後腿,以致大局糜爛,肯定會有你的好看。時值非常時期,最高執政麻煩一堆,事事煩心,以致虛火上升,常常會莫名其妙地雷霆震怒。在這個關頭壞了大局,等於去拔了虎須,輕則從此失寵,宦途無望。重則有牢獄之災,丟了性命也未可知的。但災區一地糜爛,光幾十萬災民吃飯就不是個小數目,再加上遣送回家,修葺房屋,整頓田地,分發農具種子,重拾生計,是筆天文數字,絕不是從上海工商界拔幾根毛出來可以解決的。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有個高人指點了他一下;在上海,及至整個華東地區,要把不可能的事情辦成的,除了先生之外不作第二人所想。你不妨去問他討個主意。救濟大員原來是讀書人出身,不肯相信白相人能成就如此大事,抱了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到先生府上投了名片,被迎進屋內奉茶,等了十分鍾還不見主人出來,心中未免不快;雖是來求你幫忙,但本人身為中央大員,也算是放低了身段上門拜訪,夠給麵子的了,如果一紙公文傳你去衙門,管你是社會聞人還是社會閑人,不是也得乖乖地報到?心中作此想,麵上就露了出來,茶杯在茶碟裏也放得重些。正在此時,隻聽一個嘶嘶作響的聲音說:“貴客蒞臨,蓬敝生輝,有所怠慢,萬望恕罪。”轉眼望去,隻見一個瘦弱漢子,被兩個家丁攙扶,走進客廳來。其中一位家丁走上前來,自我介紹是這兒的總管,姓萬,說:“我家娘舅氣喘發作,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了,聽說大人前來,一定要起來會客,結果叫醫生來打了針,才得爬起來見大人,怠慢怠慢,容我代先生向您賠罪。”說著鞠了一躬。

救濟大員被他如此一說,倒也觸動,連說:“不知先生貴體違和,真是抱歉。不如改日再來拜訪吧。”隻見先生舉手阻止,嘶嘶說道:“貴客上門,想必有要緊之事,不妨就此領教。反正我已經起來了,針也打過了。可以陪大人說說話,應該是不妨的。”救濟大員本來就是火燒屁股,聽先生如此說,也就不來虛套了,直接把來意說出。先生靜靜聽著,不發一言,隻聽的喉嚨裏喘聲籲籲。萬總管和仆人緊張地在一邊侍候。

說完一室靜默,救濟大員見先生沒有即刻反應,想是要籌措的救濟款項數目太大,這個號稱無所不能的白相人也怕了。反正來之前也沒抱太大希望,最多就是白跑一次罷了。正待告辭,忽聽先生嘶嘶問道:“閣下估計這個救濟工作大概多少鈔票可以夠了?”

這下大員可費躊躇了,其實他心裏也沒一本賬,這救濟就是個漫天撒錢的活兒,多多益善。可是如果獅子一開大口,人家嚇得縮了回去,那不是到手的鳥兒又飛了?說少了也不行,如果他這位中央大員像叫花子上門一家家乞討的話,可能累死也完不成任務。他盤算再三,說了個希望中的數字,心想如果先生打個折扣,也過得去了,不虛此行。

“我毛估估,總要有個五十億吧。”

沒有動靜,大員抬頭看了下,先生呼嚕呼嚕地喘氣,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究竟。大員想想五十億確實是個嚇人的數目,有點後悔自己心急了,剛想改口:“不過······”

先生好容易喘過氣來,悠悠然地開口說道:“五十億夠了麽?”

大員心想這個白相人什麽意思?問我五十億夠了麽?難道他還想多添點不成?人家說白相人的意思就是專門‘玩’人的,那麽,他在玩我嗎?

但是先生看來一臉誠懇,不像是開他玩笑的樣子。

於是硬了頭皮說:“當然有個一百億更好,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的。我現在籌款的目標是五十億。”

哪知先生輕描淡寫地揮揮手:“那好吧,我們就以一百億為目標好了。”

大員呆住了,半晌才道:“先生,救災事宜不得戲言,上頭盯得緊的。”

先生隻微笑並不接話,萬總管忍不住插話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娘舅從來都是‘閑話一句’,講出來的話不打折扣的。是個人都曉得的。”

大員隻聽到‘不打折扣’四個字,後麵那句罵人話倒沒有聽見,心裏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籲出一口長氣,轉而又疑惑地問道:“先生這一百億不會是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來的吧?”

先生一楞,轉瞬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把我掛了牌賣掉大概也拿不出一百億的。”

大員一顆放下去的心又吊起來:“那麽······?”
      先生咳了一陣,用手做了個抓取東西的動作:“上海這麽大的地方,這一百億已經在那兒了,我們要做的就是怎樣去把它拿過來。”

大員驚愕地問:“你說錢已經在那兒了?”

先生道:“是的,上海這麽個地方,二百億不敢拍胸脯,但一百億是沒問題的,小意思。”

大員似有所悟:“你說的是募捐?”

“對。”

“可是我跑了很多有錢人家,工商大戶,所得連個零頭都不夠。”

先生神秘地一笑:“是有竅門在內,會者不難。”

大員又一次瞠目結舌,看先生的樣子,是胸有成竹的。於是問道:“也許我可以幫你做些什麽輔助工作?”

先生說:“豈敢,豈敢。你是中央大員,牌子當然是舉你的,具體事宜由我來做。”

當下商定,由大員出麵扛旗,由先生和他手下唱戲,那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出戲呢?說來也許你不相信,這出戲叫做‘選美’,以捐助水災的由頭,選舉‘上海小姐’。

 

選美和水災募捐拚在一起,好像是菲力牛排搭配寧波黃泥螺的菜式那樣,不倫不類,南腔北調,但是對中國人有效,食色性也,孔老夫子早就點穿了其中奧妙。以水災救濟委員會名義舉行的選美活動,籌款大會不但上海市長,全體市議員出席,那些工商钜子,社會名流,達官貴人,當地駐軍長官都踴躍參加。一時間,上海的報紙,電台,天天講‘選美’,預測哪幾位鶯鶯燕燕能進入最後名單。地方上的舞廳戲館,茶館咖啡店,客人爭論的也是誰是雙眼皮,誰的鼻子比另幾位高些,誰的腰比別人細些,這個什麽都好,就是一雙腳大了點。那個人間少有,可惜手臂上汗毛多了些。各有擁簇,一言不合,擄起袖子打相打的也有。當時名滿一時的電影明星,眾多戲迷的青衣,上層社會的交際花,夜夜笙歌的紅舞女,都認為這頂‘上海小姐’的後冠非自己莫屬,都使出渾身的力氣來活動。可別小瞧這些女人,背後都有撐腰的,或是當官的‘幹爹’,或是開麵粉廠的‘過房爺’,或是黑道上的情夫姘頭,不是有銅鈿就是有勢力。選美會的章程說是根據捐款的多少來決定提名,這些男人大把大把地掏錢,隻怕提名沒提上,回家日子沒法過。善計多謀者還要買通報社記者,捧自己提名的人選,壓低別人的提名。一時之間報紙上像打翻了醬油湯,淋淋漓漓,肉麻吹捧的有,造謠汙蔑的有,陰陽怪氣的有,毒舌咒人的有。熱鬧無比,早上報紙一上市就脫銷,上海人像生了熱病似的,市民見了麵就問‘你看好啥人?’。現代精神病學之父——奧地利人榮格說:有時社會為一件根本不值得的事件沉迷,不但沒有受過教育的人沉溺其中,連知識分子,大學教授,也像掉了魂似的,身不由己地卷入這種根本就是沒有內涵,沒有意義的事件中去。從各個角度來看,這可歸為某種集體性的癔病,帶有傳染性的精神錯亂······(榮格,精神學)

弄到後來,選美已經不是誰比誰漂亮的問題了,而是成了各個豪門別苗頭的戰場,逐鹿中原的結果,隻剩三國鼎立,四川來的範軍長支持他的姘頭王小姐,某百貨公司大老板支持他的幹女兒謝小姐,銀行董事長又支持他的‘世侄女’劉小姐,單單範軍長一個人就扔進去四千萬大洋,可謂兵血澆灌牡丹,葉肥枝壯花血紅。結果如願以償,王小姐成為第一屆‘上海小姐’,亞軍謝小姐,季軍劉小姐,女人選上一次什麽‘小姐’,就像男人考中進士,人生完成一件大事,風光無比,名噪一時,終生受用。

後來香港一年一度的‘選美’,就是從上海學去的,啊啊,照虎畫貓。

選美之後一結賬,比原先預想的一百億還超出很多,錢多總是好事,除了災民得到救濟,經手人也肥了腰包,大員跑東跑西,主持發獎儀式,參加慶賀宴席,加上興奮過度,住進醫院休養,先生派人慰問,送上一張大麵額的銀票,諸位不要亂想;此銀子是先生私人賬戶裏劃出來的,無涉賄賂,隻是略表合作愉快之意。

在中國,任何上三路辦不成的事情,用下三路去辦,沒有不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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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chantian 回複 悄悄話 博主的文字實在是太犀利傳神,像鏡子一樣照見人性的陰暗麵,但又有哈哈鏡的效果,荒誕不經,令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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