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21,

(2017-03-03 09:59:33) 下一個

二十一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戰前英國人吹牛說香港可以堅持三個月的,結果第一天停在停機坪的飛機就被日本空軍全部摧毀。九龍防線三天就被日本第三十三師團拿下,約翰牛隻得豎白旗,那些被抓的英美士兵被送去集中營,吃足苦頭,日本人開始在香港大肆搜捕抗日分子。

先生這時人在重慶,可是他的一家一當,家人子女,親朋好友,眾多追隨者都在香港。而且音訊不通,生死不明,急得他如熱鍋上螞蟻,終日焦慮,嘴上全是燎泡,連背上的癰也發作了。報上刊登的消息一日比一日壞,日本人的殘暴,本地不良分子的趁火打劫,當地的物價飛漲,民生物資匱乏。他日夜擔憂當初跟了他從上海到香港那批人,本想為避戰禍而來了香港,現在又落入日本人手裏,情況甚至更壞。上海至少還有法租界,由於法國當時是依附德國人的維希政府,日本人還暫時沒動手,而英美的租界和香港一樣,全部被掃蕩殆盡。

江湖老大最忌的是;當你的追隨者落難,而自己站在安全處不作為。

他願意傾家蕩產把這些人救出香港,無論多大的代價他都接受。

但錢不是萬能的,就算你出高價,買通一些人員,運送一二個人出境是有可能的。但幾百個人?老的,小的,拖家攜口的,身體虛弱的,怕是神仙也難做到。為了救這批人離開香港,先生要動用的不隻是他的錢財,還要搭上他的名氣和聲譽。

船,錢,人力,這些都好辦。但如何能在一個淪陷區把一大批人運出來呢?這必定得和占領當局打通交道,否則決無可能。中國人的官員可以買通賄賂,但日本人是不吃這一套的。先生天天和手下人商討解救的辦法,左想右想,沒有一個是行得通的。先生茶飯不思,急得白頭發都出來了。

一天,先生和眾賓客們在客廳聊天商量,突然問一個曾在日本留學的朋友:“你倒說說看,東洋人看起來和中國人一樣,也吃米,也拜神,個子長相也差不多,但心性行事怎麽差得那麽遠?”

那客人說:“日本人是個非常難懂的民族,很多外國人在那兒住了幾十年還沒弄懂他們。說他們凶暴嗎,平時又非常多禮,讓個路都會朝你鞠躬不停。說他們聰明嗎,但常常為一件小事憋住轉不過彎來。說他們傲慢嗎,他們又兢兢業業地把別國哪怕一點點的長處也學回去。說他們認真嗎,他們吃穿住行都非常隨便,住草頂的房子,吃條巴掌大的魚就算是美肴,說到穿,更是隨便,大長官大老板在休息日也穿了雙木履上街。。。。。。”

先生打斷他說:“都說是日本人和中國人同文同種,總有些相像的地方吧。”

客人大搖其頭:“以我旅居日本十多年的觀察來看;日本人與中國人不同之處比中國人與西洋人的不同之處還要多。麵上看起來差不多,但內裏何止差了十萬八千裏。”

先生堅持:“挨得這麽近,總有些相近的地方吧?”

客人歪頭想了一陣:“要說相同,大概就是對名譽看得很重,答應了你的,無論如何都要做到。”

先生一拍大腿:“這就好!我就是想知道這個。”

客人如墜五裏霧中,不知先生打的什麽主意,泛泛交談幾句,遂告退。

 

先生召集手下文筆最好的清客,要他們擬一封呈送日本駐滬陸軍部長川本的私人信件,雕文琢字,幾經修改,最後定稿如下:

 

川本閣下:

 

平生素未晤麵,冒昧呈上。生於亂世,蒼天無德,兵刀肆虐,生民塗炭,自問小民何罪,受此流離顛沛之苦,生離死別之痛?閣下雖身為軍人,但更是飽讀詩書,為文明社會中之一員。對炮火下的無辜民眾,想必懷有隱側之情。人非草木,同一此心。

餘年前避戰來港,追隨者眾,多拖家攜口,為求一方清靜之地,養家活口。不料戰火南遷,香港浴火。變起倉促,轉眼餘之追隨者又陷絕地,日避搜捕,夜懼劫掠,一夕數驚。更甚市場蕭條,百物缺匱,三餐不繼。直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猶如涸澈之鮒。餘聞之茶飯無心,夜不成寐。此等人員上有七十老叟,下有三歲孩童,本都係良善百姓,隨餘來港,隻為求個安生日子,如此反陷他們於水火,於心何忍?

餘不才,生平少學寡文,但秉承祖訓,於自己的承諾不敢稍忘,誠信本為吾人立身之本。餘攜眾人來港,肩負重托。今陷如此境地,餘之責任深重,必要引他們出此險地,方可安心。今冒昧請求閣下:容餘安排舟船,安排眾人撤離戰地,稍解倒懸之苦為盼。

 

順頌春祺

                                               XXX 拜上。

 

信送走,眾人並不看好,向日本人說項,要他們網開一麵,這不是緣木求魚嗎;日本人氣焰正盛,豈會吃你這一套?別是魚沒吃到倒沾了一身腥。他卻不為所動:“死馬當成活馬醫罷了,到底是幾百條性命,人要怎麽說由他說去。我隻求對得起良心就是了。”

沒想到幾天後回音來了,也許是日方想對華采取一定的懷柔政策,也許日方對先生還抱有一定的妄想。或許是派去送信的人巧舌如簧,又會縱橫撥弄日本軍部內的矛盾。日本人竟對先生的提議頷首答應,由軍部情報‘梅’機關出麵協調,指定日期安排船隻到港,接走先生所指定人員。

眾人讀完來信,張口結舌地不敢相信:“這簡直是從貓嘴裏挖出泥鰍來。”先生卻道:“事到如今,閑話少說,救人是第一要緊之事。趕快把名單擬出來,早一天走好一天,東洋人改變主意就要懊悔不及了。”

眾人擬出的名單有千把個人,有高官顯士,有文人清客,也有跟隨先生多年,來香港之後潦倒不堪的朋友。當然也有先生滯留在港的家眷。但船小人多,還有很多人在候補的名單上。人人都想趁這唯一的機會逃離這個孤島。先生做最後定奪,他拿了紙筆,把名單改了又改,最後還是把他家眷劃了下來,讓更需要走的人先走。眾人看不過去,說何必如此,照常理也該女人小孩優先,千把個艙位,不缺你太太和小孩的位置,這樣安排,走的人心裏也過意不去。

他隻是笑笑,說香港的家宅是個消息集散地,朋友摸上門去沒人接待可不好,迎往送來還需要有個得力的人手,所以太太就留守在那裏,等大家都安全了再想辦法。眾人拗不過他,隻得分頭行事。

接著去幾個禮拜極其忙亂,天天有幾十封電報來往於香港與重慶之間,雖然人在逃難中身無長物,但還是幾百個家庭搬家,其亂象可想而知;新生的小毛頭沒計算進去,還有奶媽要隨行。某先生要攜帶幾十隻鳥籠,都是名貴的珍禽,要占三個人的地方,鳥籠碰不得的。某老太要帶她的陪嫁娘姨,而陪嫁娘姨有一大家子六七個人也要占鋪位。某個有潔癖的老先生一定要一人占一間艙房,說是聽不得人睡覺打鼾,否則要從船上跳下去的。也有人把名額出售,換個幾千美金。有人冒充某某,人和名單對不上號。先生和手下的管事天天為這些事爭論,修改,調整,再確定。人人虛火上升,人人啞了喉嚨,人人一個頭有兩個大。最後總算一切敲定,先生卻躺倒了,多年宿疾哮喘病再次發作,臉色煞白,胸膛像壞掉的風箱,呼嚕呼嚕地抽個不停,進氣隻有出氣的一半。請來的醫生坐在床邊診治,門口還有人捏了電報在等先生最後的取舍。

 

終於等到埃塵落定,一千六百多乘客登上微微傾斜的日本輪船東瀛丸,由天星碼頭出發,朝著香港水域的東北方而去。大群的乘客聚集在甲板上,回望著尖沙嘴高高低低的樓群剪影,小孩在甲板上跑來跑去,瘋得不得了。雲層低垂,熱帶的薰風吹亂了太太們走前做好的頭發,撩起旗袍的下擺。男人們抽著煙,大聲地咳嗽,把最後一口濃痰吐在香港灣仔深綠色的水麵上。人在亂世,浮生如寄,從一處飄流到另一處,某個地方也許隻住了幾個禮拜,或幾個月。當時並不怎麽記得,因為有各種各樣更為迫切的事情要料理。但過去之後,安定下來之後,飄泊日子中的一點一滴都會浮起,記憶從沒那麽清晰過,也沒那麽深刻過。很多那次乘船逃出香港的老人,跟兒孫回憶起撤退途中的事,竟連上船之後第一頓晚餐吃的什麽都記得;四菜一湯,紅燒獅子頭,清炒茭白,韭黃肉絲,黃豆芽炒油豆腐,湯是冬瓜扁尖蝦米湯。“都是上海小菜,交關日子沒吃到過了。”老人們這樣絮絮叨叨地說。

據說這張菜單也是先生躺在病床上和別人一塊擬就的。

 

這時滯留香港的是第四房太太小玉蘭,倒是滴滴刮刮的梨園出身,當年也是紅透半邊天的角色,跟了他之後,正經做家主婆了,技癢之時偶爾也登台客串一二,更多是在家料理家務,夫唱妻隨,出入應酬。及有了小孩,就把大部分心思放在屋裏廂了。大房裏月英常年吃鴉片,吃得見風就倒,家裏自然是百事不管的。二房三房也不甚得力,平日都是四太太隨侍在先生身邊,這次一起跟了到香港來,租房居住,先生香港重慶兩頭跑。本來說好總要在重慶也尋個房子,卻不想日本人動作太快,弄得一家人各自東西,先生滯駐重慶,太太和小孩陷居香港。

這個小玉蘭從小跑碼頭,是見過些世麵的,婦道人家在兵荒馬亂之際倒沒亂了方寸。她先是脫了平日穿的好衣服,換上香港下層人物的粗布衣衫。鑽石翡翠首飾也一概擼下,不肯招人眼目。家裏隻留個做粗工的老媽子,每天一早自己挎了竹籃去菜場,名為買菜,實為聯絡,把何時集中,何時登船,何時啟程,注意事項等等傳遞給安排要走的家屬。日本憲兵哪想到眼皮子底下幾個買菜婆娘正在傳遞來自重慶的安排?一直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四太太自己也準備啟程了,哪知最後一班來港的輪船被日軍飛機擊傷,拖去基隆。二太太抬了頭望穿秋水,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市麵上流傳的消息一日比一日不好;說是英國人在美國討了救兵,三千架飛機要來炸平香港,屆時玉石俱焚。一時間人心惶惶,如沒頭蒼蠅般的亂成一鍋粥。二太太眼看輪船無望,牙關一咬,發個惡誓說是爬也要爬回去的。當即辭退了老媽子,收拾小小幾件行裝,臉上塗了鍋底灰,換了廣東鄉下人的大褂褲衫,包塊家織布頭巾,細軟掖在貼身肚擋裏,拖了個不足十歲的小兒,隨了徒步逃難的人群過韶關,闖廣東走福建。一路上餐風露宿,擔驚受怕,吃的是鄉下人家煮的粗劣食物,睡的是鄉村小店。實在前後不著落處,土地廟,破牛棚也要將就。小兒體質又弱,勞累兼驚嚇,幾次病倒,荒村野地中連一碗熱水也無處覓去。從廣東到浙江,一路走來就如搓脫一層皮似的,小玉蘭大半輩子一直享慣清福,錦衣玉食的,那吃過此等艱辛苦難?苦極累極之際連哭都沒處去哭。但此時此地也無他法,隻有聽天由命,咬緊牙關,拚了性命一步步向前掙去。

到了浙江地界,總算聯係上先生的部下,安頓好後一個電報拍到重慶,先生正急得要死,終日茶飯不思,兩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到底是被暴民打劫?還是隨人流逃離了香港?那種兵荒馬亂之間逃難路上的險處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音訊全無,是生是死全然不知,可不使人如坐針氈?以至接到電報,茶杯失手落下,一口長氣吐出,三分魂魄總算回來了兩分半。

 

諸位看官可以想象一下四一年到四二年期間的中國,在偌大的土地上沒有一個具有真正控製力的政府,國民政府退守在西南一偶,憑借深川大穀來抵擋日本人的大炮槍彈,還是擋不住日本零式飛機在重慶最熱鬧的地區扔下炸彈。委員長指揮的軍隊在全國各地各自為戰,大小戰役打了上百個,所取得的效果至多是拖住日本人的腳步,並不形成真正的對峙和抵抗的局麵。南京政府背了罵名,低了頭在日本人手下過日子,道義上先虧了,做起任何事情都畏首畏尾,連屁大的事都成不了。西北方的政權好容易從十麵圍剿中脫出身來,喘息未定,隻顧悶了頭種鴉片,來換取給養。日本人並不好過到哪裏去,所有的軍事目標和政治目標一個也沒實現,戰和都是兩難,東京大本營由於軍人當政,天生缺少政治智慧,采取的都是短期策略,又中了羅斯福老狐狸的奸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頭紮進太平洋戰爭。那時的中國像個摔在地上的奶油蛋糕,外麵看看形狀還在,但盒子打開簡直是一團糟,奶油果醬麵團糖花全部混在一起,天皇老子在這個局麵前也是束手無策。

沒人知道接下去會怎麽樣。任何身居高位的‘領袖’,其實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別看他們操了方言這兒做演說,那兒發表高論,仔細推敲一下其實什麽具體的方案都沒有的。但中國人有逆境中生存下去的本領,這是幾千年政治惡鬥留下的基因;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講得冠冕堂皇是不是?說白了就是把腦袋縮起來等暴風雨過去。

廟堂人物如此,百姓自然有樣學樣,當年南宋偏安一偶之景,在山城重慶再次上演。一時也歌舞升平,絲竹可聞,大人物偷得幾日閑,應酬請客看戲麻將。小百姓為裹腹忙刨食,開小鋪頭做小生意過小日子。沒人去想明天,因為明天無可把握,還不如得過且過,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

幾方割據的情況下,最為緊張的是物資。各方都豎起壁壘,嚴格控製物資的輸出,特別是日占區的大批民生用品,如棉紗,如生豬,如大米,一概不許輸往內地。這些東西四川本來自給自足,但一下子擁進這麽多人口,就嫌不足了。在四十年代初,米價紗價肉價成倍地往上飛漲,拿了鈔票還買不到貨,市麵恐慌,人人叫苦不迭。

隻有他,在玩麻將擲骰子聽川劇泡粉頭之際,看到這個商機。在太平時代做點生意,沒有什麽了不起。難的是人家都一籌莫展之際,你卻有本領把貨色運進來,當然,這個利潤也是極為可觀的。說起來在中國做生意,無論四十年代還是九十年代,其中關節是一模一樣的,人頭熟,上層關係靠得住,善於鑽空子走後門,再加上底下有人幫你跑腿。作為一個幫會頭領,這些條件都具備,閑著也是閑著,為什麽不小試牛刀,賺他兩個銅鈿白相相呢?

於是和老朋友戴笠商量,說要做棉紗生意,棉紗是重慶稀缺貨物,軍隊著裝幾年都未換新,就因為棉布棉紗奇缺。如能運進棉紗,其中利潤不言自明。戴笠此時任軍事調查統計局局長,簡稱軍統,黨國三大情報機構之一。但戴笠又有不同,此公是當今執政身邊第一紅人,深得領袖信任,所以他的權力遠遠大出他的少將頭銜,中國情報界第一人非他莫屬。他與先生的淵源起於北伐之初,還是憑了先生的介薦才在黃浦立下腳跟,也在民國十八年清黨之際有過緊密合作。此後幾十年中兩人一直有所走動,有公事也有私事,戴笠是做情報的,很多活動要暗中進行,他要借助先生廣布天下的關係網。而先生要借助戴笠的國家權力和直達最高的信息傳遞。至於吃飯打牌聽戲逛窯子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男人的友誼到了一定程度,那些活動就是潤滑劑和助燃劑,酒肉朋友不可取,朋友間完全沒有酒肉交往更不可取。

戴笠不可能拒絕這個誘人的想法,運輸緊缺物資到封閉的山城來,為公為私都有利無弊,為公可以緩解市場貨物的匱乏,平穩物價,安定民心。為私可以大賺一筆,對任何黨國要人,高尚誌士來說,花花綠綠的鈔票在私下裏總是可愛的,特別是眼下這種處處要用錢的年頭。問題是;現代戰爭除了互贈槍彈炮彈之外,扼住對方的經濟咽喉更是重大戰略決策。敵方不可能讓你把大宗的貨物運過封鎖線,貨物充公還是小事,人被抓住了可是要‘哢嚓’的。

先生說:“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買賣沒人幹。路是人走出來的,鐵桶也有漏水的辰光。隻要膽大心細,總歸有辦法的。”

戴笠聳聳肩:“我能幫你什麽忙?”

哈!要幫忙的地方多了,首先要與最高當局通好氣,不要被誤認與敵勾搭,弄得魚沒吃到沾一身腥。再是要軍警保護,一旦把貨物運出敵占區,沿途打秋風的排了隊,你拔根毛,我拔根毛,貨物還沒到四川老母雞先變鴨了。三是要假個因頭,說是這批貨物是軍需物資,現在是戰爭年代,一切都為抗戰為中心,說是軍需物資,處處可開綠燈,條條道路暢通。

這些事體在戴老板說來是舉手之勞,上達天庭,在全中國說來數不出十個人,戴老板就是其中之一。居高位的中國政治人物,不管是封建皇朝還是民主政體,高處不勝寒是一致的。他們所能憑借的,隻是東廠之類的情報人員。戴老板領受了最高指示,再往下傳達時,這個輕重緩急就由他掌握了。至於沿途軍警保護,那時民國政府政出多門,有槍杆子有地盤的大佬陽奉陰違,但是戴老板的麵子要買三分的,現在當再大的官也是朝不保夕,萬一你哪天落在他手裏,那可是上天無門下地無路的,誰都要仔細想一想的。

貓嘴裏要挖泥鰍出來必須先要讓貓相信有更好的食物給它,先生挑了手下能說會道的徒弟,去和日本人說先生他願意開個日占區和國統區做生意的先例,他太清楚了這個話到了日本人耳朵裏肯定遐想無限;現在做生意不是?好,做生意要親善不是?好,親善了很多不能談的問題可以談了不是?好,那合作中日親善也能談的是不是?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日本人無論如何拒絕不了這個誘惑,軍部大筆一揮;批準。

說到個人智慧,中國人在世界上還真沒什麽民族比得上的。隻是,這智慧你看它東一個花苞西一個花苞,日常生活處處可見,但真正結出大智慧果子來的卻沒幾個。也不知老天是怎麽安排的?

看到日本人著了道,先生手下的人在蘇浙滬地區大肆采購棉紗,一時三地紗價上揚,好容易收齊目標六千件,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把貨色平安運回幾千裏之外的重慶?日本人占領區,三不管地區,國統區裏地方大佬的轄區,六千件過路財花啊,人人眼紅,人人想染指的。好好的一碗湯,從廚房裏端到餐桌上灑掉一半,味道也要大大地打個折扣了。

日占區,幹脆就一客不煩二主,一張申請書送進去憲兵隊;為保證日本人的統戰工作順利開展,為保證日方的誠意能被重慶確切感受到,為保證今後交通管道暢通無阻,為保證多快好省地完成此一任務,茲申請借用日本軍方運輸卡車,由日方派兵押送至日據地區之邊界······

我們平時說的‘把你賣掉還要你幫著數錢’。這種事體在現實中也是有的,如果嘴皮子功夫了得,用的又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說的時候一臉誠懇,這事情就成了幾分了。如果再揣摸準對方的心理,使他覺得你是站在他的立場上為他著想,這事情又成了幾分了。如果再在談話時理直氣壯,滴水不漏,那事情差不多就成了。你沒看到日本人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脾氣?直到撞了南牆才知道轉彎,你把他引上路事情就九十九分成了。

不能不說王婆是民間的謀略家,不求一步到位,隻求穩紮穩打。

幾十輛日本軍用十輪卡車,由荷槍實彈的士兵押著,滿載著一大包,一大包的棉紗,轟隆轟隆開到日占區的邊界,聯絡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界上還真有這種瘟生的,那麽要瘟就瘟到底,已經送到這裏了,再送出二十裏怎麽樣?貼你點汽油銅鈿好了。於是跟日本人的隊長商量:“太君,辛苦的幹活,請到前麵歇歇腳,招待招待的有。不遠,二十裏路光景。”日本人一口回絕:“不行。”幾十輛日軍卡車在分界線這邊卸下貨物,連一寸都不肯越線。

車子一離開,聯絡人哇哇大罵:“日本畜生,兩條腳杆已經羅圈了,再跑幾步路又哪能呢!”

死腦筋的日本人就有這種本領,幫你做了事還不討好。

 

日本人這一手就像一鍋飯沒還煮熟,卻把爐子給拎走了。在日占區和國統區之間,還有一百多裏的三不管地區,這些三不管地區藏有無數的好漢,有今朝投日明朝反正的雜牌部隊,有占山為王的土匪,有六親不認的遊兵散勇,有連話都講不通的地方民團。本來地方上就窮,再加上連年戰亂,愈發窮上加窮。說是部隊,也跟土匪盜賊差不到哪去了,看到幾分錢財眼睛都發綠。如果被知道有這麽大的一筆財花路過他們的地麵,絕對不肯放過的。

那怎麽辦呢?如果要從一條布滿鱷魚的河裏渡過,唯一的辦法是騎在一條最大的鱷魚背上。在這種混亂紛雜的局麵裏,什麽政府國民,最高手諭,麵子人情,全是無用。能壓住場麵的,第一是拳頭,我們不敢說槍杆子裏出政權是絕對真理,但槍杆子裏出強權是不會錯到哪裏去的。先生請了位專門幫人看家護院的驃局大佬,配備二三十支新式德國鏡麵盒子槍,一路小心押送。

第二是名頭,在這些地方你抬出中央政府委員長都沒用,皇帝實在太遠了。但抬出當地青幫老大來就可能鎮住那些小混混。先生派了人跟當地的老大講好斤頭,許諾在他的地盤上不出事,當有謝意表示。這位老大在江湖上實在算是小囉羅,平日想拜先生的門還苦於無人引見,這時找到他頭上,哪有不應之理,拍了胸脯保證,先生的貨從他地盤上過,少一根棉紗唯他是問。

第三是噱頭,人是個思前想後的動物,古時有個養猴人,每天給猴子早上三顆棗,晚上四顆棗,猴子不滿。養猴人搔了半天頭皮,勉為其難地說:那就早上四顆,晚上三顆吧。猴子遂表示滿意。對付這些滿腦袋高粱花子的粗人,如何使他們相信,暫時不動這筆財花,後麵有更大的財花接著來,這些猴子也許會表示滿意。先生派人傳下話去,今後這條路走通了,人人都有好處,個個俱嚐甜頭。

這就是上海白相人的‘三頭’政策,說來並不是先生的原創,但是在他手裏白相得出神入化而已。

也有人不吃你這套‘三頭’政策的。或者是窮得急紅了眼的,或者是過了今朝沒明朝的亡命之徒,或者是青幫老大沒有傳到話的。先生這批貨色還是被扣了好幾次,說是奉了上頭命令緝私。中國的事是最講不清的,上頭?哪個上頭?問他是不會告訴你的,等你團團轉轉找到他那個‘上頭’,貨物也就老母雞變鴨了。說白了還是要錢,十抽二。驃局的人幾次想打,被先生壓了下來。以前茶館裏打架看得還少嗎?一動手先是茶壺茶杯桌椅家什遭殃,手邊這六千件棉紗可不是幾套茶具的事體,城門失火哪能保證不連累池魚?

白相人講究‘先禮後兵’的,茶館裏吃講茶就是後來‘懇談會’的前身,所以政治家和白相人的淵源是‘老虎跟貓學本領’。吃講茶的要點是;無論你怎麽火燒眉毛了,怎麽天已經塌下來一半了,都必須不動聲色,好整以暇,該擺的功架要一件不漏的擺好,該停頓該瀟灑該皺眉該不屑的表情一個都不能錯過,就像打沙蟹一樣,捏了一手爛牌還是要滿臉輕鬆,談吐自如,出手穩定。這樣對手捏了一副好牌也會心慌意煩,自亂陣腳。

談判對方從開始的十抽二一直節節敗退,到最後隻要求百分之二的好處:“請先生也體諒我們的難處,上頭要我們自籌糧餉,這鬼地方哪有油水可榨,兄弟們都像餓扁的耗子,身上連老白虱都吸不出血來。好容易有一票貨色過境,我不想法賺兩個,你們一走,手下兄弟們就可能把我給撕了。”

這話傳到先生那兒,他手一揮:“百分之二?給他!這個人做不出大事體的,我本來準備好給他百分之十的。看樣子太多了會噎死他的。”

就這樣,在日本飛機的轟炸間歇,在麻將牌的滴篤聲中,在戲子唱堂會的咦咦啊啊聲中,在燈紅酒綠的迎往送來中,在巨細無遺的瑣碎事務中,一樁看來不可能的生意被他做成了,做得舉重若輕,全然不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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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立華 回複 悄悄話 奶油蛋糕說,形象!
這麽一說,曆史的脈絡門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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