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19,

(2017-03-01 10:15:39) 下一個

十九

 

眼看棋盤上的棋子一隻隻被吃掉,日本人當然不會甘心。這是個認死理的民族,原子彈沒有扔在頭上之前是不肯認輸的。你吃掉我的棋子,我要更多地吃回來。極斯菲爾路七十六號得到的指令是;做掉‘先生’。

這步棋的考慮是基於兩點,第一,重慶方麵在上海許多活動都是在青幫的掩護,幫助,或者直接參與下進行的,很多先生的徒弟本身就是軍統的工作人員,直接參加了對汪偽政權中重要人員的暗殺。做掉‘先生’可以同時給重慶和青幫一記重擊。第二,經濟上的考量,先生人雖然在香港,但他徒弟在上海各行各業還是對他惟命是從,去掉這個障礙,上海經濟民生業者群龍無首,更有利日本在經濟上控製上海這個橋頭堡。

但是日本還未占領香港,這個指令也隻好暫時擱了起來,先生捉不到,他的心腹手下,老萬卻人在上海,一則為先生料理各項雜務,二則是個消息書信中轉站。七十六號決定在老萬身上開刀。

對先生說來,老萬是個舉足輕重的腳色,人在香港,留在上海的營生都是他在掌管,白相人有些生意是不能寫在白紙黑字上的,就是先生本人也記不住的,隻有老萬心裏一本賬清清楚楚,到時該收該付的賬一筆不漏,所以老萬一天到晚在外麵跑。除了收賬,老萬還有個極其重要的作用;軍統在上海所用的經費,先打到老萬的賬上,要用的時候再由老萬提出來,或者,有急用的話,老萬也先把錢給墊上,日後再結算。軍統的特務,也是由他安排住宿,安排身份,完成任務之後也是由他調遣車輛船隻,送往安全地帶。老萬肚皮裏的秘密不見得比先生少,隻是他為人低調,人家看不出這個滿臉福相,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中年漢子是隻重要棋子。

李士群安排了一個安插在軍統裏的雙麵間諜,利用隻有內部人才知道的秘密途徑跟老萬聯係,說是有一份極其重要的情報,要老萬轉交。老萬接了電話是犯了些躊躇的,他是管家而不是交通員,從來沒傳遞過這種橫檔裏插出來的‘情報’。去吧,事情好像有點蹊蹺,不去吧,耽誤了重要情報可不是玩的。到最後他還是決定去,先關照了靠得住的手下:“我在九點鍾還未回來,趕緊報告法租界巡捕房,同時跟先生發電報。”作好了準備,他才出門。

接頭的地方是國際飯店門前,老萬是如此打算;如果對方真是釣魚,國際飯店地處英租界,日本人和七十六號還顧忌國際爭端,不會大明大方地在英租界捕人,再說,他在英租界內還是有些過得硬的關係,有事情可得到奧援。於是才應約前去。

此時正值傍晚七八點鍾,華燈初上,國際飯店門口遊人如織,老萬是個細心人,他先是躲在角落裏,觀察有否可疑人物在四周遊蕩,畢竟他們白相人辦事體也來這一套的。看了一陣,不見有何反常地方,再一看,接頭的人倒已經來了,在國際飯店門前一麵踱步一麵看表。老萬就放了心,走上前去,兩秒鍾的事情,兩人交叉而過,稍一接觸,一份情報已經塞在你手中了。老萬眼睛斜斜一瞥,看到迎麵而來的接頭人臉上似乎有一絲詭譎的笑意,心裏一驚,本想不接情報,插身而過。正在此時,聽得身後有腳步聲,還沒回頭,胳膊已被人從身後扭住。老萬心中明白,這記是著了人家的道了。他本能地掙紮,七十六號的人是吃什麽的?隻使了個小動作,老萬就被鎖住關節,動彈不得。正巧馬路上有兩個英國巡警路過,並向這邊看來,老萬一見連忙放聲喊叫:“救命。”巡警一聽,皮靴臬臬,走過來喝問抓住老萬的幾條漢子:“幹什麽的?”其中一條大漢是這場抓捕的領頭人,名叫吳四寶的,湊近巡警,從懷裏掏出一份證件,並附有英租界警局簽發的準捕證。巡警接過反複看了,聳聳肩,讓他們走了。

老萬一被抓進七十六號,第一次審問李士群就親自到場,被押進滿地猙獰刑具的審問室,十個人有九個被嚇癱了,稍一動刑就什麽都招了。老萬也害怕,腳骨也發抖,但他畢竟比一般人見多識廣,深知七十六號內部的盤根錯節,日本人和汪偽之間的矛盾,汪偽各部門之間的互相牽製,也知道李士群也有把柄和弱點抓在軍統手裏。心裏作好準備;要賴就賴個幹淨,這樣人家救他也比較容易。

李士群長得豹頭環眼,身量不高。神色冷峻,言辭鋒利,他是讀過些書的,又在情報這一行裏混久了,對人性摸得頗透,知道不同的對象不同對待。上麵命令他做掉先生,他一直認為是步臭棋,但先生手下協助重慶方麵,又給他找了不少麻煩。今天抓了老萬,他還在思忖;要不要殺隻雞給猴看,扔個血淋林的屍首到街上去,叫這批白相人收收骨頭。

老萬被押進來時,李士群坐在角落裏的一把椅子上,打量著這個素有上海灘第一管家之稱的老萬,近四十年紀,中等偏矮的個子,生著一張人稱‘倒掛麵孔’,上麵剃個小分頭,下麵腮肉掛了下來,一張大嘴,鑲了隻金牙。老萬的眼睛非常細小,以致李士群盯了他半天,除了害怕這一點,也沒看出什麽表情來,既無討好,也無乞饒,更無對抗,像是聽天由命的樣子。

李士群一向有這個本領,看人的眼神而讀出此人的心思,在老萬麵前這一手不靈了,他多少有點惱火。向主審的特務使了個眼色,意思先來記敲山震虎,煞煞老萬的膽子。於是那特務走上前去,兩眼一眨不眨地盯了老萬,老萬隻是垂下眼睛,一副橫豎橫的樣子。突然,那特務跨上一步,揚手狠抽老萬的耳光,左右開弓,總抽了幾十下才罷手,嘴上罵道:“儂這個白相人,平常隻有你們白相人家,今天也叫你領教下被人白相的味道。這隻是開胃小菜,小意思······”他轉頭看了看滿房的刑具:“到辰光這頓滿漢全席吃下來,隻怕你從此再也白相不動了。”

老萬的臉頰頓時腫了起來,本來就是倒掛麵孔,這下更像隻發紫的茄子。他吐出一口帶血的口水,抬起頭來問道:“這位兄弟,儂做啥打我?”

那個特務不防老萬這一問。倒犯了傻,半晌才道:“做啥打儂?你自己心裏明白。”

老萬又吐了一口口水:“我就是不明白才問儂。我一個賬房先生,啥地方惹著儂了?橫一個白相,豎一個白相,到底是儂還是儂屋裏廂給人白相過了?”

老萬的話裏帶著骨頭,意思是跟罵娘差不多,‘屋裏廂’可指某人老婆,也可指祖宗八代,不過更隱晦,更刻毒。那特務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李士群倒聽出來了,他站起身來,阻止了再要上前抽耳光的特務,轉向老萬開口:“萬先生,我是李士群。”

隻有李士群看出,老萬微微地驚悸地一抖,上海誰不知道這個李士群?心狠手辣,到他手上就像進了鬼門關,九死一生,上海小兒夜啼,大人嚇唬他道:“李士群來了。”小兒乖乖噤聲,可見活閻羅名不虛傳。

李士群道:“萬先生啊,久聞你大名,想不到在這種場合下見麵。你也是識途老馬了,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們想跟先生談談,是否請你出麵寫信讓他回來一趟?”

老萬沉思不語,李士群也不催促,隻是背了手踱步,幾分鍾過去,看到老萬還是悶聲不響,在他麵前立定:“嗯?”

老萬抬了抬眼皮,說:“李先生,你會打算盤嗎?”

李士群一愣:“你說什麽?”

老萬道:“人家都說李先生精明,但是我看李先生算盤打得還是不地道。你不想想,日本人開那麽高的價鈿,先生還是一走了事。你把我抓起來,先生就會聽你的話回來?你也未必太看高我老萬一個賬房先生了。你要寫信就寫信,拿紙筆來。但是我告訴你在先;白忙一場。”

李士群不防被老萬挪揄搶白一頓,臉上一陣抽搐,眼看就要發作,點燃一根香煙,深呼幾口,才算鎮定下來,笑嘻嘻地說道:“老萬啊,你那隻嘴巴倒是很硬,先生用了你幾十年不是沒道理的。”

老萬道:“李先生,我講的都是老實話。”

李士群說:“我也知道你講的老實話。那麽,你再告訴我些‘老實話’,戴笠的人怎樣跟你接頭的?他們下一步的行動目標是什麽?”

老萬裝糊塗:“我老早在川沙鄉下倒是戴過鬥笠,來上海之後就一直撐陽傘。”

李士群臉色一寒:“老萬,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老萬還是那副油鹽不進的腔調:“李先生,敬酒罰酒,客隨主便。我代先生領了就是。”

李士群猛地一拍桌子:“姓萬的,我看先生麵上想叫你少吃些苦頭,既然你不識相,也休怪我不講情麵。來人啊,招待招待萬先生,請他吃頓七十六號名菜——竹筍烤肉。”

竹筍烤肉是用削薄的竹篾,把犯人的兩股及大腿抽打得體無完膚,這個刑罰不僅是單純的拷打,打完之後犯人坐不得,躺不得,受過刑的地方一挨著就辣活活的疼,等於一天二十四小時受刑。

老萬嘴巴再硬,皮肉之苦也是吃不消的。打得叫爹叫媽,呼天喊地。李士群冷笑:“老萬啊,何必呢?這還是些開胃小菜,後麵老虎凳,辣椒水,雪裏紅,大菜一道道等著上了。”

老萬呻吟道:“李先生,承蒙你招待,先生知道了一定會領你的情。江湖上賬都一筆筆記牢的,有道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今朝這個山頭,明朝那個碼頭。我們都是半截入土之人了,也許子孫還有見麵的時候。”

老萬這話聽起來平淡,但混過幫會的人卻知其中利害;老萬的意思是江湖之大,來日方長。你今天就是弄死我,幫會的人早晚會跟你算賬,你逃過了,也許賬就算在你兒孫頭上。人得勢一時,江湖卻是天長日久,逃也逃不過的。

七十六號裏多是亡命之徒,但一旦牽涉到家人子孫,多少要想一想。老萬沒誇大其事,江湖上賬都一筆筆記著,特別是先生這種人物,真的跟你做了冤家不是好玩的。所以動起手來多少有些忌憚,老萬雖然經曆了大部分的酷刑,但沒真正傷到骨子內髒,關在牢裏,還有人暗中送藥醫治,養息一陣,倒也耽了過來。

 

在香港,先生卻如熱鍋螞蟻,萬總管吃了官司,上海這隻攤頭就一團糟了,多少事體擱淺在那兒,鈔票沒人付,話沒人帶,雜事沒人料理,家裏沒人照顧。簡直是雞飛狗跳,惶惶不可終日。更為擔心的是,老萬到目前還沒透露口風,但是這種事體說不準的,人在酷刑之下,終有撐不住的時候,口一鬆,重慶方麵在上海的布局,不是全軍覆沒也是十停中去了七八停。

軍統的人說:這樣太危險,為了確保在滬工作人員的安全,買通一個獄卒,把老萬做了吧。也算是為黨國犧牲。

先生卻無論如何不肯:“過河拆橋?這種小刁麻子的事情我是做不來的。老萬也上有老,下有小,冒了性命攸關的風險,替國家跑腿。現在吃了日本人官司,我們應該想辦法把他救出來,怎麽可以反而要送他性命?”

軍統的人冷著一張臉:“怎麽個救法?你不知道七十六號看守之緊,警備之嚴,救人談何容易。”

先生說:“看守之緊,警備之嚴不能作為不救的理由。隨便你怎麽說,我做了半世人,下井落石的事體做不來的。”

軍統的人聳了聳肩膀:“我們恐怕抽不出人手來幫忙。”

先生微笑:“不勞動你們。我在場麵上也混了毛三十年,這點事情還難不住。你們不是背後叫我白相人嗎?白相人總尋得著白相的路子的。”

 

白相人自有他的邏輯,中國,從來是一級壓一級的,江湖如此,官場又何不是如此,七十六號沒辦法打交道,好,我找你的上級。縱觀汪偽政府,能夠對七十六號施加影響的,隻有三個人,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汪精衛是不要談了,他發布的河內豔電就是先生參與揭發出來的,恨得要死。陳公博也是個黃魚腦子,難說話的,剩下一個周佛海,這人以自私與善變出名,早年也入過共產黨,被中統抓住,險些槍斃掉。他在野之時,常混在上海風月場所,也到先生府上拜訪過。對於先生在江湖上的名聲和實力,他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一聽南麵來人,心裏就明白了幾分,客人說先生帶來問候,更是心中有數了。不過還要打打哈哈:“先生別來無恙?他如果肯留下來的話,現在我是要以他的馬首是瞻的。”

客人叫李北濤,在幫裏輩分不低,也是久經江湖的角色,口才尤其了得,隻聽他不卑不亢地說:“人各有誌,這是強迫不得的。政治這碗飯,說好吃也好吃,說難吃也難吃。周先生你也見過,半世人做下來,朝政翻了幾番?袁世凱曹錕段士琪孫中山黎洪元一直到當今日本人,比戲台上換角色還快。所謂昨是今非,可是世人都像急死鬼似的,啥人想過前世今生?聰明人總留條後路,戲牌子翻過來還有角色好唱。”

周佛海麵色一緊:“這個你不必來跟我講,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當然,布衣有布衣的道理,廟堂有廟堂的難處,大家心中有數罷了。先生的麵子嘛,還是要買的。說吧,老阿哥,有何事我可以效勞的?”

李北濤也不繞圈子:“老萬在七十六號,你要想個啥辦法弄他出來。”

周佛海躊躇道:“李士群不屬於我管,這個人六親不認,見祖滅祖,遇佛殺佛。非常難弄的。”

李北濤正在喝茶,聽到這話抬頭問道:“你這話是推諉呢還是當真?”

周佛海說:“我實事求是。”

李北濤一口茶噴出來,站起身抬腿就往外走。

周佛海大叫:“你去哪裏?”

李北濤一麵走一麵說:“我去隔壁店裏幫你買塊豆腐來,想撞頭時好派用場。一個政府裏的第二把交椅,竟然拿一個小小的七十六號沒辦法。怪不得人家說是兒皇帝·······”

周佛海麵上紅一陣白一陣,趕上去把李北濤拖了回來:“你老兄這張嘴啊······剃頭刀似的。我說難弄,又沒說不肯弄,你就這樣出我的洋相。”

李北濤詫異道:“好像是我強人所難似的。千萬不要折損了你的前程······”

周佛海道:“老萬我還是見過的,在先生府上受過他的招待。也算熟人了,能幫忙終歸是要幫忙的。你也讓我從長計議一下,心急吃不得熱粥呀。”

李北濤說:“這個可等不起,人在七十六號,分分鍾會出事體。”

周佛海想了一陣:“這樣好吧。在這段日子裏,我保證老萬的性命安全。把他弄出來,需要段時間,不是推托,真的是欲速則不達。你相信我好了。”

“你倒是如何盤算的,說來聽聽。”

“你去請個律師代老萬出頭,告到上海最高法院,說是人在英租界被捕的,按照萬國公約,應在英租界審訊。你一告,我就可以把老萬交給英租界巡捕房監管。”

 

周佛海知道日本人不想在現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和英國人作對,律師把狀紙遞進去之後,老萬果然被從七十六號移交給四馬路的英租界巡捕房。管事的巡捕是先生的徒弟,當然對老萬優待有加。李北濤第一步計劃成功,隻是人還在上海,汪偽特務仍然分分鍾可以下手,隻有脫離了這個虎口,才算大功圓滿。

李北濤暗中活動,想趁機把老萬弄去香港。到底是局外人,不知人雖然被轉去巡捕房,七十六號暗中監視一刻也沒放鬆過。就在李北濤運作得差不多之際,一輛汽車到巡捕房把老萬提出,直接送往南京。

周佛海在他的官邸見了老萬,直搖頭:“老萬啊。跟你們講過,欲速則不達。不肯聽,你看看,又被七十六號盯上了。本來我有把握辦下來。現在看來要走另一條路了。”

老萬說:“周先生,你坐過牢監就不會這樣說我了。那真是度日如年啊。別的不說,就是夥食第一吃不慣,豬食狗食都不如啊。”

周佛海道:“我怎麽會不知道?國民黨日本人的味道我都嚐過。人在江湖,什麽苦頭都要吃的。”

老萬苦了臉道:“我寧願折三年陽壽,也不願意多坐一天牢。”

周佛海長歎一聲:“這是命中一劫,總要挨過去的。我答應了先生照看你,你也要給我點時間去打通關節,。這樣亂搞隻會添麻煩,”

老萬說:“快點。”

“我盡力,但你要保證,不要再出啥花樣經。”

 

最後周佛海走了日本人的路子,弄出一張日本軍部的指令,說是要穩定上海局勢,拘押知名人士的親屬沒有好處,讓七十六號放人。李士群沒辦法,隻得擺了桌酒席,給老萬說了不少好話,再派了汽車送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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