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28,

(2017-03-10 09:47:41) 下一個

二十八

 

專機在龍華機場著陸,遠遠就看見夫人的那輛深藍色凱迪拉克等在停機坪的盡頭,第一夫人終於見到闊別經月的夫君,隻見夫君滿臉風霜,神色凝重,也不敢多說什麽,上車之後,夫人幾次欲言,都被她的達令擺手製止。直到抵達總統行轅,手下忙亂著架設電台。調整波段。夫婦倆才上樓辟室密談,由中午直到傍晚,那扇門沒打開過。期間有多人求見,包括督導員前來覲見父親大人,一律由侍衛長擋駕,客客氣氣卻堅決萬分:“總裁貴體欠安,醫生遵囑,好生靜養,一概不見客。在下抱歉萬分。”

督導員直到第二天才得覲見他父親,由衛士長引進,穿過長廊,站在那扇沉重的水柳木房門前,聽到門後傳來帶奉化口音的高冗嗓音:“進來。”他心中突然沒名堂地慌亂起來。從少年起,他一直敬畏他父親,那嚴肅的表情,那精光四射的眼神,那說一句吞半句的語調,直叫你認為自己做的都不夠格,以致他從來麵對父親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他又為自己的父親而驕傲,二十多年來,中國翻天覆地,烽煙四起。父親卻如一個沉穩的舵手,駕著這艘千瘡百孔的朦朦巨艦,在驚濤駭浪中駛過。他記得小時候去寧波祭祖,身穿長衫的父親一臉肅穆,高擎拜香,恭恭敬敬向祖先的牌位磕頭。也記得剛從北國留學回來,見麵後父子深談,父親叫他拋棄在那裏所學的,讓他熟讀‘曾子家書’,他那時滿腦子的社會主義,工農民眾,父親給他當頭棒喝:沒一個政黨是真正為百姓著想的,所有的口號隻是策略和權衡。他懷疑,他爭論,他苦痛,但慢慢認識到父親的話有其道理;政黨由利益而生,而利益隻能從底層民眾那裏獲取。區別隻是手段的溫和或激烈罷了。他彷徨,他苦思,最後還是認同了父親:民可使之,而不可由知之。父親對他來上海工作是寄予很大的翼望的,他自認為工作至今,沒有辜負父親的期盼······

門開處,父親端坐在寬大的寫字桌後麵,看起來疲倦,如大病初愈般地臉色灰黃,眉宇間有一股掩不住的糾結之氣。父親擺擺手,下人退出,隻剩父子兩人相對。

他向父親微微地鞠了個躬,父親頷首為禮,然後一堂靜默,並未出現父子相逢的喜樂之感。督導員知道父親會與他談起K家的事情,他認為父親是會站在他一邊的,不管第一夫人在父親耳邊灌進多少先入之見,待他把事情關節說明白之後,父親肯定會以大局著眼,支持他所采取的辦法的。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隻聽到父親長歎一聲,然後用他不熟悉的語態說道:“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剛想開口,父親抬手阻止了他:“你聽我說。”他一字一頓地吐出了三個字:“和為貴。”

他驚愕地張大了嘴,不敢相信父親在他還未把事情來龍去脈說明白之前就給整件事下了論斷。他不相信第一夫人真的有這個能耐,使一向洞若觀火的父親偏聽偏信,他一定要父親明白整件事關乎大局,關乎民心,也關乎執政黨的前途。

但是父親的眼神阻止了他,他從未看見父親的眼神如此刻般地無奈,甚至有一絲歉疚,仿佛說;是的,是的,我知道這件事上占不住理,也違背了我原先的初衷。但是,這件事情已經脫出了我們的控製,如果堅持下去有可能是兩敗俱傷。而且最後的結果難以預料。所以我希望你就此住手,不必再追究。

他震驚了,同時有一種悲愴之情充滿了胸膛;數月之奮戰,心血,苦辛,操勞,暫不去說它。他當初是許下諾言的,對那些草根民眾,對那些青年服務大隊的隊員,他說過願見廉政從此開始,他說過這個古老的國家還是有希望的,因為青年們是幹淨的,他到上海來,就是為了和青年們一起把髒屋子打掃幹淨。他說過絕不寬貸權貴,不管是權高位重還是家財萬貫。他說過隻打老虎,不拍蒼蠅······

好像一劇荒誕劇,當初的豪情萬丈,在現實麵前證明了隻是虛幻一場。當初姿態最高之人現在成了出爾反爾的小醜,青年們的熱血被當頭潑上冷水,民眾的希望被鼓動起來又被無情地澆熄。這個國家還有救嘛?這是人人想問但沒有問出口來的一個問題;在經曆了外侮內戰動亂的人們,還會有信心嘛?民眾在目睹了種種弊端,種種劣行,種種騙局之後,認為他是另一個謊言製造者,或者,從頭到底根本就是另一場騙局呢?

他的心抽緊了,他不自覺地搖頭,喃喃自語道:“怎麽會弄到這個地步,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父親站起來在室內踱步,在牆上懸掛的六百分之一的軍用地圖前停了下來,滿臉於思地凝視。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走近父親身邊,一起觀看那幅占滿整座牆的地圖,藍色的是政府管轄的地區,桔色的是共產黨的匪占區,其中間隔的白色是犬牙交錯的交戰區。形勢看來不妙,藍色除了占據長江以南,在中原地區被桔色壓迫,包圍,蠶食,已顯出頹敗之勢。兩人良久不言,末了,父親緩緩開口:“你知道嗎?自周商起,中國建都北方的,在對外戰爭中都失敗。而建都南方的,在對內戰爭中都淪陷······”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論斷,仔細一想的確如此;遠的不說,建都於汴梁的宋朝是被匈奴滅掉的,而建都於北平的明朝是被女真人摧毀的,而三國時期,位於南方的蜀,吳二國是被北方的魏兼並的。由此推想,如果中華民國當年建都北平,對日抗戰就可能是另外一個局麵。而現在的內戰,從地圖上就可看出,北方如烏雲壓頂,對南方呈壓倒之勢······

不敢想象。

“怎麽會這樣的?”他喃喃自語道。

“天意與地勢。”父親並沒有回頭,隻聽到嘶啞的聲音道:“非人力可以扭轉。所以在此當頭,我們必須堅持,也許經時累日,情況會有所改變。”

父親猛地轉過身來:“作為一國之首,我必須考慮全局,上海的經濟改革是重要的,但與全局相比,孰輕孰重不言自明,我必須有所取舍。”

“今天召你來,與你談話,也是我思索了大半夜,反複權衡得失的結果。我曉得你在上海費了不少心力,也曉得姓K的不是東西,但你必須放他一馬,不是放他個人,而是他背後那個階層,其中牽涉太多,環環相連······”他望了一眼牆上第一夫人的玉照,歎了口氣:“希望你體諒為父的苦衷······”

他如鯁在喉:“打仗是打個民心,如失去民心,這個仗還怎麽打?”

父親搖頭說:“民心如水,並無常態。拿你自己來說吧,你在北方數年,潛移默化,竟然相信共產主義那種鬼話,直到回國之後才知道不合國情。而縱觀國內,知識階層是負擔社會壓力最少的,竟然相信共產黨會建立一個更為公平的社會,真是天曉得,也要到他們自身吃到苦頭才會明白。你現在怎麽跟他說也無用。其實中國人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民族,不知好壞,極易被虛幻的主義和話語所左右,孔子在兩千年前說過:民可使之,而不可使知之。這個道理曾文正公在一百年前就看出來了,四十年前袁世凱也看出來。他跟我一樣,初心可怋。我相對來說比較後知後覺,直到近年才悟出;民心並不可持。”

他是第一次聽到父親說如此頹唐的話。

但是還心有不甘:“這麽說我們的努力都白費了?”

父親一凜,欲言又止,回到寫字桌後坐下,沉思良久,才開口道:“近來讀史;常歎崇禎是個勤政的皇帝,勵精圖治,律己甚嚴,但他的努力未能擋住一朝江山傾覆。一切都是天意,天意並非盡如人意,天意並非給予世人都是好的東西。相反,天意往往給世人更壞的,雖然這一時看不出來。我們所做的,隻是盡人力而已,至於結果如何,就不是你我所能一願以償的了。”

政治家真是最悲哀的生物了,他不禁有些憐憫起父親來了。

父親好像察覺到他的想法,語氣和神情又強硬起來:“但是,一切的所作所為不會是無意義的。曾文正公剿長毛,三次在洞庭湖被困,差點丟了性命。但他堅持不渝,最後還是大獲全勝。曆史是詭譎的,出人意料的,而且是以百年來計量的。中國目前這個階段,是特別晦暗難明,不可辨識的一個時期。沒人知道國家的走向,民族的命運會是怎麽樣的一個局麵。我對你是寄予大望的,你正直,你敢於承擔,敢於負責,這些都是為人之本。但為政方麵,你沒經過履練,缺乏一個從政者必要的婉轉和平衡,光憑一股正義之氣在政界是不夠的,你必須學會韜光養晦,必須學會借力打力,必須學會按而不發,總之,你要學的太多,民主政治說起來是個現代的角鬥場。”

父親這次與他的談話,比他記憶中任何一次都長,也更深刻。

他不可能有別的辦法,隻能按照父親所說的去做。

他差不多就要出門了,突然想起再問道:“那個白相人怎麽辦?事情就是從他引起的。”

父親想了一想:“暫時別動這條地頭蛇,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個禮拜之後,中央日報登出了一條簡短的新聞‘上海經濟整治工作圓滿結束’,內容是經過兩個多月的整頓,政府和民眾一起協力,除去了擾亂市場的害群之馬,經濟又現活力。希望上海民眾安居樂業,越過越好······

上海居民不知道的是,督導員在內部召開了一個總結會,麵對幾個月來和他並肩作戰的同僚,在會上他幾次激動下淚,哽咽得語不成聲,口口聲聲說他自己沒有估計到局麵複雜,沉屙甚深,惡勢力盤根錯節,以致打老虎未竟全功。督導員幾次向台下鞠躬,坐在下麵部下也熱淚盈眶,也有人覺得這根本就是虛張聲勢,變了法子收刮民脂民膏,而放任官僚資本逍遙法外,因此而生了離心。

在中央日報刊登社論之後沒幾天,由上海警察局出麵,宣布揚子公司所囤積的物資,原已向上海警備司令部社會處報備過,隻是由於文件送錯地方,引起一場誤會。所有的人都看清這其實是由官家為揚子公司開脫,當初督導員信誓旦旦說的‘隻打老虎,不拍蒼蠅’的神話就此破滅。接下來當局又查封了幾家在揚子公司事件中大肆報導的民辦報刊。正式宣告了這場經濟整頓運動的結束。

 

消息上報之後,先生隻看了一眼,就把報紙扔在一邊。在座有人說:“滑稽戲終於落幕了,某人大張旗鼓而來,丟盔卸甲而去。先生你這次可以放心了。”

先生苦著臉道:“你以為我願意這個結果?我寧願賠上一半家產,換個太平,最好是事情從來沒發生過。”

朋友不解:“隻怕是贏家說風涼話吧!”

先生為之氣結,要不是這朋友在江湖地位很高,平時也熟絡,恐怕是要翻麵孔的,他隻能苦笑笑:“我是心裏話,江湖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現在卻結了個政府的冤家,你想會有我好果子吃嗎?”

朋友似乎悟出些什麽,又說:“不管怎樣,現在是民國了,皇帝老子也不能公報私仇,他捏不住你把柄,怕什麽?”

先生搖頭道:“不好不好,被官家記著,沒有太平日子過的。”

“那你怎麽辦?”

先生沉思良久:“沒有別的辦法,當初他們是衝了鈔票來的,現在也隻有拿鈔票去擺平了。”

最後是托了人去跟當局講斤頭,既然經濟整頓是虎頭蛇尾了,當局也不願意太得罪滬上聞人,斤頭講下來的結果是先生為兒子交了一大筆罰款,股票交易公司也摘牌關門。官家的麵子也算過得過去了,這件轟動一時的案子也就銷聲匿跡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閻立華 回複 悄悄話 知識階層作為一個整體都看錯了,總裁也沒辦法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