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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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18,

(2017-02-28 09:37:27) 下一個

十八

 

中國在三十年代中進入了曆史上最詭譎的一段時期,國內千瘡百孔,執政黨雖然在名義上一統中國,但像一個碰碎了又粘補起來的瓷瓶,大大小小的派係勢力,深深淺淺的衝突裂紋,中央政府政令不通,步履維艱,那些擁兵自重的地方大佬沒有一個頭是好剃的,一道命令下去,到了執行時打了不曉得多少折扣。同時,共產黨的中央紅軍穿過重重包圍,到達陝北,成立了一個國中之國。在對外事務上,日本人已經占領了東北三省,大批的難民進入關內。執政黨一直在戰和之間搖擺,直至盧溝橋事件,西安事件爆發,政府被逼宣布抗日,但事起倉促,軍事上,經濟上根本沒有做好準備,一矣開戰就連吃敗仗,半邊河山淪陷,汪精衛在河內公開發表‘豔電’,投靠日本人,在南京設立偽政府。中央政府西遷,在重慶設立陪都。

上海始終是個舞台,就是淪陷了也一樣,日本人也不比法國人高明到哪兒去,看到上海這種五花八門的情況也頭昏,自忖是黃鼠狼咬刺蝟,難找下口處。於是祭出以華製華的老辦法,通過培植當地人來維持政權的運作。第一眼就看上了他,派人遊說,同時用合開銀行的辦法誘以重利。他當然知道日本人的手條子辣,不答應就會有好果子吃。雖然在租界裏日本人還有些忌憚,真的惹毛他們還是會對他下手。張作霖一個擁軍幾十萬的軍閥,不還是在日本人手裏送命?不管你地頭蛇再刁鑽,日本憲兵隊真要對付一個上海白相人還是綽綽有餘的。所以,他也采用三十六計中的上計——滑腳要緊。

在一個風雨交晦的下午,已經五點多了,日本人派來監視的探子又餓又冷,正好一個餛飩擔子經過,探子叫住,要小販幫他下碗餛飩。小販說好的,轉彎角裏支下攤子,拉風箱,煮餛飩,下作料。也有幾個過路人站住腳,被煮餛飩的熱氣吸引,也從口袋裏摸出零錢,等著吃餛飩。探子注意到其中有兩個中年人,一胖一瘦,一長衫一短打,也在那兒捧了隻碗,呼嚕嚕地吃得正香。那個瘦的有些麵熟,他在憲兵隊是看到過先生的照片的,這個瘦子有些相像。他狐疑地盯了幾眼,隨後又放下心來;哪有上海大亨在馬路上捧了隻碗吃小餛飩的?隻怕山珍海味也吃厭了罷。上海人長得相像的多的是,在八仙橋到老城隍廟走一趟,像這種瘦骨伶仃,微駝著背,走路外八字腳的可以數出十幾個來。眼前這個,應該是哪家米店的夥計,出來收賬的。跟他一樣擋不住天冷來喝碗小餛飩暖暖身子的。探子三勺兩勺地碗裏的餛飩吃完,回到對馬路的門洞裏抽煙,回頭一望,那一胖一瘦的米店夥計還捧著碗讓小販加湯呢。

他就這樣大搖大擺地晃過日本人的監視哨,在黃昏時登上了停在十六鋪的一艘法國輪船,進了艙房,茶房送來一隻小皮箱,裏麵是些換洗衣物,昨夜事先叫人送上船來的。同船也有許多熟人,大家見了隻是淡淡地點個頭,畢竟還是在日本人的鼻子底下,大意不得。

站在舷橋上,抬頭是灰色的天空,粘嗒嗒的落雨天,外灘那片看熟的風景,如水墨一樣湮暈開來。低頭是渾濁的黃水,滔滔入海。一切都留下了,妻子兒子房子車子骰子婊子,隻帶了一張麵子,隻身向一個叫‘香港’的不知深淺的地方而去。為的是不做日本人的亡國奴,這不但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守則,也是作一個正宗流氓的情操,好事文人以流氓兩字,配了當下的局勢,胡謅了八個字,謂之‘漢風之流,亡國之民’。

 

香港,一個南方三流城市,跟上海比起來,像一個鄉下出來的少年站在風流倜儻的公子哥身邊一樣,顯得鄉氣寒酸而不可同日而語。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托庇在英國人的羽翼之下,是個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城市。不但是氣候悶熱,語言難懂,市麵蕭條,連人的精神狀況也是萎靡的。他尋了幢房子住下來,過了幾個月,他第二個老婆,帶了兩個孩子化妝成難民混在逃難的人群裏也來了香港,總算一個家安了下來。至於要住到啥時候,他自己心裏也沒數。

他蝸居南地,但時時刻刻有消息從上海帶過來,自從他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溜走之後,日本人就把主意打在張大帥身上。張大帥倒是從來就有做官的癮,隻是他平日名聲太壞,為人又刺頭,官場上人跟他打交道,吃吃喝喝,打牌嫖妓,卻沒人真正肯招攬他。為此他心中很是憋了一口氣。現在日本人的繡球拋過來,心裏已經是肯接了,但還要看這個繡球夠不夠大?一個維持會會長的閑職是很難打動他的,他張大帥是什麽人?在上海跺下腳地皮震三震,連江蘇浙江都不得不買賬。他心目中的位置是浙江省省長,生於斯,長於斯,也有發達了錦衣回鄉的意思。這記條斧開出去,弄得日本人也疑疑惑惑;你張大帥本是一介流氓,相當於日本人嘴裏說的‘浪人’,吃的是鴉片妓女的飯,幹的是些敲詐勒索的勾當,從來沒在官場裏混過,規矩條例一些兒也不懂,真的到了場麵上如果還是滿口的‘娘特個X’可不行的。原來是正角兒賴場,沒法子臨時拖個上台跑腿頂缸。想不到獅子大開口,指明要當一省之長。你不想想看,日本人也是要麵子的,浙江如此一個大省,弄個政名沒政名,能力沒能力,脾氣又不好的爛糊三鮮湯來充當省長,人家豈不是要笑日本人怎麽這麽沒眼色?所以對張大帥的要求其實是否決掉了,但表麵還是哄著,汪偽政府的代表還是頻繁地進出張公館,討價還價,忙得車水馬龍。

張大帥卻給人搔著了癢處,變得欲罷不能,日本人已經縮回去了,他還暗中叫人抬轎子,給汪偽政府施加壓力,要委任狀早點下來。先生在香港也聽說了,托人帶口信來要他好自為之。張大帥哪聽得進,做夢都是鮮衣怒馬,容華富貴。省長還沒當上,省長的脾氣和派頭倒已經有了:“你去跟先生說;不在其地,不謀其政,好好地在香港當寓公算了,我老張這個省長是當定了的。”

他聽了隻會搖頭,人要尋死的話,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

上海雖然淪陷,但各派勢力從來沒有真正退出過這個大舞台,隻不過是轉入地下,反而鬥得更加厲害。出名的暗殺大王——王亞樵,在上海虹口體育館暗殺了日本駐滬司令官,轟動整個東亞。另外,軍統,中統,都有別動隊在上海活動,執行對那些賣身投靠的漢奸的暗殺行動。別忘記軍統的戴笠和先生的淵源,很多暗殺行動都得到了青幫的掩護和配合。偽上海市長傅筱庵,深門大宅地防範得緊,結果還是被青幫買通了家中的廚子,半夜三更被砍死在床上。日本人為了對付這些地下暗殺活動,成立了特別行動大隊,總部設立在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由李士群主持,這個李士群也算三朝元老,先是共產黨,再是國民黨,最後為日本人做事。經曆多了,看穿大部分人是經不起嚴刑拷打的,所以不管你犯了事沒犯事,一旦被抓進七十六號,不死也脫層皮。市民走過七十六號門口,可以聽到刑訊室拷打犯人的慘叫聲。戴笠手下有幾個小特務被七十六號抓住,折磨得半死之後,再吊死在電線杆上。戴笠當然不肯罷休,把為日本人做事的漢奸文人著實地收拾了幾個。一時間上海腥風血雨,常常街頭槍擊,當街血濺五步。半夜憲兵踢破大門衝進家裏捉人,捉了就一去不返,連個屍首都找不回來。上海人一到夜裏就門戶緊閉,早早熄了燈,生怕招人眼目,一顆子彈飛進來。

張大帥當然知道當前的形勢險惡,在如此的情況下,跟日本人勾勾搭搭,弄不好官還沒做,命倒沒了。所以他格外提防,沒事就縮在家裏,請了七八個保鏢,日夜輪值。一麵加緊和日本人協商,省長不行的話副省長也可以考慮的。

戴笠早就盯上他了,也知道先生與張大帥的關係,派了人來捎話;無論是當了漢奸的,或是想當漢奸的,一律格殺不論。這有兩層意思,先生是最高當政關照過的。先生也以自己的行動證明了是潔身自好的表率。張大帥賣身投靠,就不能客氣了。第二層意思是我戴笠雖然受過先生的恩惠,但國家大事,不敢徇私,先打個招呼在此。對此,他的態度很明確,對戴笠派來的人說:“告訴你們局長,我雖然讀書不多,但這點道理還是拎得清的,再好的朋友,弟兄,一旦迷了心竅,做出對不起祖宗的事來。受到無論如何的懲罰也是應該的。這叫天理人寰,人寰再大,也大不過天理去的。叫你們局長應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萬死不辭。”

一個江湖人物說出這樣的話殊為不易,滬上三大亨,黃老板半隱退,張大帥卻和他差不多好得可以穿一條褲子,兩家也比鄰而居,院牆上開有門扉,自由出入不分你我,更不論他們一起賭錢玩女人,做惡事賺黑心錢。人可以為惡,可以恣意,但在根本做人的原則上不可沒有界線,走過這條界線,一切都玩完了。兄弟不再是兄弟,夥伴不再是夥伴,變成人人都可誅殺的對象,忠義不能兩全,這是一個流氓的覺悟。

 

戴笠手下很多幹將是先生的徒弟,先生如此說了,這些人再也沒了顧慮,隻心心念念地要置張大帥於死地。他們先是趁張大帥在看戲時,鑼鼓喧天之際一梭子機關槍向包廂掃去,也是張大帥命大,竟然在開槍之前一分鍾去上廁所,逃過這次暗殺,隻打死了幾個隨從。這下把他嚇得夠嗆,凡是戲館賭場一概絕跡,整日龜縮在家裏,除非必要絕不出門。軍統的特務們想了很多辦法引他出來,有次他們偽造了一封日本人的邀請信,請他去談談授官的具體事宜。張大帥接到這封信,躊躇了好久,結果還是抵不住誘惑,帶了保鏢坐上汽車出門。特勤組早就在街上布置好了伏擊小組,準備當他的汽車在十字路口停下時,一起射擊,二十多條槍,十個張大帥也報銷掉了。可是這次還是未從人願,一個阻擊手立功心切,在汽車還未完全停穩前就開了槍。張大帥的司機是個久經陣仗的老手,一看這情況,本來要踩刹車的腳改踩油門,汽車猛地向前躥出,眾多埋伏著的阻擊手一下都失去目標,等他們回過神來,那輛汽車早就闖過紅燈,絕塵而去。

這次張大帥三魂嚇去了兩魂半,說什麽再也不出門,就是馬上封個省長也不上當了。除了原有的保鏢,他又添了十多個,共有二十來個日夜值班,門口有人看門,院子裏有人巡邏,他住的樓,樓下還有幾個荷槍的彪形大漢守候。真叫針插不進,水潑不進,這下可夠保險了吧。

就如先生所說的;人寰天道,人寰再也大不過天道去。一個人作惡多端,就是自尋死路,你逃過一次,二次,三次,總有一次你是會逃不過去的。可能是一年後,也可能是明天。

問題就出在他新招進來的那批保鏢中間,其中有個姓林的本地人,以前在法租界巡捕房幹過,父親曾在北洋軍中做過事,跟張大帥有過交往。招聘之際就被錄用了,這人有些拳腳功夫,槍法也好,被張大帥安排在內院護身。哪知軍統早就對他下了功夫,曉之以義,動之以情,他也發誓必要取了張大帥的性命,隻是沒尋到合適的時機,暫未動手而已。

說來也巧,老林正想如何動手,一個機會就擺到他麵前;一天下午,張大帥來了個訪客,是杭州同鄉,也在日本人手下做個小官,兩人在樓上商談事情,卻聽得樓下眾保鏢們先是喧嘩,接著吵起架來,你罵我親娘我操你祖宗,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張大帥一則在同鄉麵前沒麵子,二則近來諸事不順,心緒煩躁,本來脾氣就不好,現在更是一點小事都可以撩起肝火。聽得那些花錢雇來的保鏢竟不懂規矩吵吵鬧鬧,卸了他麵子,心中不禁大怒,一步跨出陽台上的落地門,俯身向下麵大罵:“娘特個X,吃飽飯沒事做,在我這兒大鬧天宮?有些體統沒有?雇你們還不如養幾條狗,統統把槍下了給我滾蛋,老子一個電話,叫日本憲兵隊來接防,用不著你們了。”

老林一個下午都在盤算;已經等了段日子了,今天就做掉他吧。但怎麽做呢?闖上樓去,會引起別的保鏢注意,有三長兩短下次倒不好行事了。或者等張大帥下樓送客時,給他一槍?正在猶豫不決,正好姓張的伸出頭來大罵。老林寒毛一凜,心中知道這是上天給予他最好的機會了,於是作出挨罵之後激憤的樣子,也跳了腳跟樓上的張大帥對罵:“操你媽的,不幹就不幹,你龜兒子有幾個錢,有什麽用?名聲這麽臭!老子早就不想幹了。”

張大帥幾時在同鄉和手下麵前這樣被人頂撞過?頓時血衝腦門,臉色青紫,半個身子探出陽台,對另外的保鏢聲嘶力竭地大叫:“趕出去!卸了他的槍,馬上給我趕出去。娘特個X,沒有王法了。”

一個保鏢上前,伸手要卸他的槍,老林後退一步說:“我自己來。”伸手去腰裏掏槍,一矣槍在手,他仰起頭大喊:“姓張的,你要當漢奸,老子送你上西天。”話畢槍響,張大帥正探身出陽台,從這個角度一槍過去,子彈從喉間進入,再從眼窩裏穿出,打了個貫通。張大帥往前一撲,半個身子懸掛在陽台的欄杆上咽了氣。

老林一不做,二不休,趁眾人發呆之際,擎了手槍,噔噔噔地衝上樓去,那個客人,剛才也在陽台上目睹了這一幕,此時正操了電話給日本憲兵隊報案,聽到樓梯響,猛地抬頭,看見老林滿臉殺氣地衝上樓梯,急忙摔掉電話想找地方躲藏。哪還來得及?老林一步趕上,對著他的後腦勺扣下扳機,‘砰’地一聲,那人跌出去好遠,腦漿濺到陽台門口掛的竹簾上。

他站定,深呼吸了一口,鼻子裏都是甜腥腥的腦漿和血的味道。他轉身下樓,大喊一聲:“我殺了這個大漢奸!你們大家都看到了。”樓下早已亂成一鍋粥,眾保鏢有拔槍相向的,有膽小欲溜走的,也有平日關係不錯的同事,說:“老林,我們也不想為難你,但你要知道我們家中都有老小,吃官司不要把我們牽涉進去。”

老林一拱手:“兄弟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等下巡捕來了,我一個人承下,絕不連累大家。”

眾人聽他如此一說,也不再相逼。由他走到大門口,坐等官府來人,不過十來分鍾,法租界的安南巡捕就趕到了,把老林團團圍住。他並無反抗,由巡捕搜身,把槍繳了去,再押上巡邏車帶走。

在法庭上,老林一口咬定是受了張大帥的侮辱,氣血上湧,在激憤下失控殺人。法庭最後判了他五年徒刑,林出獄後一直隱姓埋名,此乃別述。

 

張大帥被刺身亡的消息隔天就傳到香港,先生接到這消息時正在與眾人茶敘,一份電報送來,拆開看完,呆坐半晌,不禁悲從中來,掩麵而泣,也不顧在座賓客的詫異,驚問。賓客中有人看了電報,不禁勸慰:“張大帥是自己尋死,做了漢奸,就是今朝不出事體,也保不牢明朝。國難當頭,漢奸人人可殺之。先生深明大義,一向公益私情分得清楚,事到如今,也不必傷情了吧。”

他一麵哽咽,一麵說:“我何不知道他走錯了路?一再勸他,他不肯聽,勸一次被他罵一次。儂看看,強到最後把自己的命給強掉了。”

旁人又勸說道:“俗話說種瓜得瓜,張大帥賣身投靠日本人,死於非命也是他自己種下的。先生你已經盡到了規勸的責任了,他一意孤行,也怪不得落了這樣一個下場。”

他一麵揩淚,說:“是的。是的。現在我眼門前好像出現兩個張大帥,一個是窮凶極惡,認敵為父,丟盡祖宗的臉。這樣一個人死了,我一點也不難過。最好是有一個,死一個。還有另一個張大帥,相處了二十多年了,日日見麵,時時說笑。當初苦日腳也是一塊過來的,碰到事情也一塊出頭,有銅鈿也一道用,他雖然脾氣不好,但敢說敢闖,肚皮裏藏不住閑話。身上毛病是有的,但做人刮拉鬆脆,說一句是一句。這種情投意合的朋友,到了我這樣的年紀走一個少一個。如何教我不傷心?”

眾人無語,過了一晌,他終於收幹淚水,說:“不好意思,諸位。人死了,哭過一場,也總算是我跟張大帥幾十年的交情。也是一個教訓,不管是誰,做出塌中國人台的事情,人人可誅之。隻要國家還在,我們老百姓就有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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