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這一把賭他似乎贏了,但從長遠來看,贏了也是輸,而且輸得像隻脫底棺材。這就是幾十年之後的一句流行語所說的:站錯了隊。他怎麽也想不到,當年的泥腿子,滿手汙逅,身無分文的做工者,真的有朝一日會瓦片翻身,對他們這些錦衣玉食者專政。江湖上流傳的很多都是屁話,但一句話是精辟入裏的,行走者們絕不可忘:二十年風水輪流轉。事情不可做絕。
他不但做了,而且做絕了。這就是為什麽當政權易手之際,雖然新政府對他作了挽留,但他還是采取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避到彈丸小島上度過餘生。至少他還有這點靈醒;知道人家閑話講得再好聽,賬早晚要算的。當年下麵動手者就沒看得這般的透徹;僥幸以為事過境遷,一筆糊塗賬可以賴皮了。哪知道人家用的就是你們當年對付阿汪的那套,好言好語先把你穩住,在你不防之際再一把扼住你的頭頸。這等人被押上台時還抱有希望,百般申辯,哪知政府才不管你沾邊不沾邊,動手沒動手,就是要殺你這隻雞給猴子看。當場宣布血債血還,押到台下就執行槍斃。他當年如果沒走,估計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些都是後話。
人在江湖,總免不了乘船搭車,一股股不同的政治勢力,就是大小船隻。有正規營運的,也有沒有執照的,賺一票就歇擱的,更多是賊船,專門用蒙汗藥做翻客人,劫財劫色的。他倒是在踏上江湖之初,就認定非正規營運的船不坐,這家船公司掛的招牌是——國民政府。
國民政府眼裏卻不見得有他這個草民,他既不能如那些黃埔軍校生般地衝鋒陷陣,也不能運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既沒有如簧之舌,能鼓動民眾,也不善文章社論,能把對方批駁得體無完膚。而且,他本是流氓下三濫出身,現在雖然坐大,畢竟名聲有礙,任何政客不管私底下如何不堪,至少麵上要愛惜羽毛。
一個想上船,一個卻不肯靠岸。
中日開戰,日軍進攻吳淞口,給他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他雖然不能扛槍殺敵,也不能跑腿送信,但他能做一件很少人能做的事情;籌錢。行軍打仗,糧草先行,皇帝都不差餓兵。十九路軍將士在前方奮勇殺敵,得保證他們有熱乎乎的飯菜吃,有足夠的衣服禦寒。仗打到緊要關頭了,還得組織民工把後續的彈藥送上去,把傷員抬下來。他就在這兒顯出長處來了,不但在很短的時間內籌集了兩萬件棉衣,還組織了全市飯店酒肆,二十四小時開夥,熱飯熱菜燒出來,挑了擔送去前方。十九路軍說需要什麽,他胸脯一拍,二話沒有就去操辦。十九路軍軍部一套電話通信設備,好指揮戰事。在這種戰火紛飛的辰光,上哪兒去找?他卻眉頭不皺,命令手下去大公司,把總機分機一起拆下來送到前方去。下麵人麵有難色:“先生,是否再想想別的辦法。。。。。。”他大發雷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前方將士用命,分分鍾有人戰死沙場,你倒好!連部電話機都不舍得?我真是瞎了眼睛,用你這種畜牲,坍台坍得我屋裏也不認得了。”
從未見過先生發這麽大脾氣,手下人沒一個敢作聲,急忙叫技師把大公司的機器拆了下來,送到十九路軍軍部安裝好,這場風波才算告息。
這場吳淞保衛戰打了近三個月,他也連軸轉了三個月,籌款勞軍,組織民工,運送軍火,供應軍需,鈔票接不上了,自己摸口袋,錢像水一樣地流出去,他送了輛嶄新的奧斯汀轎車給十九路軍軍長蔡廷鍇,這算是毛毛雨,上海市民發起向國家捐獻飛機的盛事,他一個人就認捐了兩架。照他的話說:“人可以做流氓,做賊骨頭,做癟三,但是千萬不可做亡國奴。”
這話三傳兩轉,傳到最高當政者耳裏,上海是全國政經重地,現在經各國領事調停,作為中立區域,又是戰爭中一塊緩衝之地。就像圍棋裏的一個劫眼,可帶活一片,也可喪失一片,其作用不可小覷。最高當政自己也在上海混過一段日子,知道青幫勢力是如何地有效介入民生起居,大小事務。在這風雨飄搖之時,任何一根釘子都有益鞏固地盤。最高當政叫來隨從,讓他們派員去上海,暗地考察三位舉足輕重的白相人大亨,他,黃老板,張大帥。
幾個月後,一份絕密報告攤在最高當政的書桌上,報告詳列了三大亨在上海的勢力範圍,政治傾向,所作所為,諸般喜好。當政正在百忙之中,看到這份報告還是眼睛一亮,手持紅藍鉛筆,認真閱讀,不時批點。
先看黃老板,當年在上海股票交易所時混日子時和他還有些瓜葛,寫報告的人好像也知道,用的語氣平穩含蓄:
此人法租界低層巡佐出身,讀書不多,性格中庸,貪圖享樂。對政治興趣不大,雖然他在上海各階層有良好的人際關係,在法國人麵前能講得上話,在英租界也有一定的活動能力。但主要目的是賺錢贏利,並無一定的政治傾向。名下除了眾多房地產,還有戲館及遊樂場所。手下門徒眾多,但大部分是打秋風撈橫檔之徒,良莠不齊,真正有抱負,敢實行,有眼光的人不多。近年來,黃的年紀日增,家事不寧,精力不濟,遂漸有退隱之意,平日多流連於戲館舞榭,熱衷於房產股票,對手下的管束也日益鬆弛,但他還是上海幫會碼頭上一塊敲得響的老牌子,在外地也有一定影響。前段日子意大利外交官在太湖被匪人綁架,就是由他出麵,親自到蘇北和匪首見麵洽談,成功地化解了一場國際事件。由此可知,此人雖走下坡,但在上海至華東地區還是有其影響力。
張大帥,此人為杭州人氏,進過新式學堂,早年在杭州做絲織工匠,因聚眾滋事被通緝過,因此避禍於中原及北方,在其間與當地軍閥有來往交結,回到蘇浙上海之後也一直保有聯係。幾年前來上海開碼頭,與報告中其餘兩人結成莫逆,人稱上海三大亨。此人雖然文化不低,但生性魯莽,脾氣暴躁,極其容易挑事,有個例子,他曾在一場祝壽喜慶堂會上對不認識的某軍界高層人士口出粗言,險釀事端,被勒令去部隊裏說清楚,後來經人說情才平息下去。他的政治傾向相當曖昧,由於跟北方軍閥的私人關係不錯,所以對民國政府抱有冷眼旁觀的意味,常有冷嘲熱諷之舉。在錢財上此人以貪婪著稱,為賺錢不擇手段,他直接插手的有販毒和開賭,在上海某高級住宅設立俱樂部,聚賭抽頭。平時幫會和外界有衝突,他都是出頭露麵之人,可說是上海白相人中的急先鋒,黑煞星。
最後一位,人稱‘先生’,本地人氏,此人出身貧寒,父母雙亡,十多歲便到上海學生意,不久即混跡街頭,後作為黃的跟班,漸漸在上海碼頭上確立了自己的地位。早年也頗多劣跡,娼賭毒都有份,近年來卻有所收斂。此人雖然胸無點墨,但行事豪爽,並不看重錢財,常以重金結納朋友。並且樂施好善,常組織大規模的賑災活動,在地方上的口碑不錯。另外此人長袖善舞,人際關係良好,從軍界官員,工商人士到江湖綠林都有廣泛的人脈。從政治傾向看來,此人是願意接近政府,願意為政府效力,並已經有所實行的;如前陣為配合清黨運動,誘殺上海總工會的頭目。他曾對我黨派去的人員表示;願意配合政府的施政,任何事都會不遺餘力地去做,就是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鋪著綠色氈呢的辦公桌上,紅藍鉛筆在最後一頁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傍晚,先生府上正高堂滿座,客堂裏開了兩桌麻將,一桌沙蟹,客人大呼小叫玩得正高興。廚房裏大師傅準備了一大鍋火腿醃篤鮮,荷葉粉蒸排骨,糟鵝掌,紅燒明蝦,蟹粉獅子頭,青魚甩水,以及薺菜鮮肉餛飩。在這裏一向是開流水席的,那些打牌的客人餓了,叫傭人跟廚房關照一聲,三四個人就開一桌出來,匆匆吃過,喝口茶,又一頭紮回牌桌上去。這天和平常一樣,飯廳裏有人吃飯,一麵還大聲討論剛才牌桌上的輸贏。客廳裏煙霧彌漫,每一注輸贏都是幾千的進出,賭客全神貫注。老萬進門,到先生耳邊嘀咕幾句,隻見先生一臉驚愕:“真的?不會弄錯?”老萬低聲道:“侍從室的副官在門廳裏等你,要立時去。”先生扔下手中的撲克牌,對客人打了個招呼:“有點急事,失陪了。”
客人們卻不依:“先生你一向是牌桌上最後一個站起來的人,今天怎麽半途而廢啊?天大的事情也要放一放,這手沙蟹打完再說。”
他正色道:“今天的事情太重要了,我現在就要走。各位隻好對不起了,為表示歉意,我每人奉送五百隻洋,意思意思。”
說完就匆匆而去。
這是他第一次見當今執政,這個中國最大權在握的統治者卻衣裝斯文,一條深灰色的駝絨長袍,一件暗紋織錦緞馬褂,腳蹬黑色布鞋。侍衛帶他進門之際,當今執政正低頭在書案上用毛筆批閱文件。他跨進那間陳式簡單但默肅的書房時,腿不由自主地微微打顫,手心直冒汗,他平時是個非常鎮靜的人,很少有事情能使他如此惶惑不安。侍衛走近書桌,低頭輕聲說:“人來了。”書桌上的那顆光頭卻紋絲不動,直等到手中文件看完,放進文件籃裏,才推桌而起。從他這個角度看去,當今執政身量頗高,大概高出他半個多頭,臉容清霍,神情紓澹,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他向當今執政鞠了個半恭,聽到一口寧波官話:“來了?好,好,坐吧。”
他剛才一路上還擔心聽不懂最高執政的話,此時一口氣鬆下來,寧波話他是聽得懂的,上海工商界裏很多人是寧波來的,說一口混雜上海方言的寧波話。當今執政的口音稍微有點拗口,但還是聽得懂。
沒人知道當今執政和江湖上最傳奇式的人物之間交談的內容,侍衛送茶進去之際,兩人都箴口不言,安靜地看著侍衛把碧清的茶水傾倒在紫砂茶具裏。他們坐在書房的沙發上,相隔一丈之遠,當今執政背靠沙發,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先生則身往前傾,隻坐了半屁股。談話進行了三刻鍾左右,侍衛聽到召喚進入之際,看到兩人都站起身來,先生好像期望當今執政在送客時會有個握手之類的禮節,但當今執政並沒有這個意思。先生在出門之前,又轉身向中國的統治者鞠了個半恭,當今執政隻是點點頭,神色淡然地‘唔’了一聲,就由侍衛引領出來。
幾天之後,軍統,中統,執政黨淞滬地方黨部,都接到一份由最高執政簽署的文件,內容是;在地方工作中,注意扶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