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13

(2017-02-23 10:35:14) 下一個

十三

 

說了這麽多好話,看官還以為我也多少得了流氓的好處了,可惜關公是沒法和秦瓊大戰三百回合的。接下去要說到另外一麵;賊骨頭吃宴席被你看見了,賊骨頭吃家什時你可曾見過?江湖本來凶險,千萬不要以為號稱白相人的幫派人物是隻貓咪,吃飽白相相之後俯臥在灶頭上打呼嚕。在那軟軟的腳掌心裏是藏有鋒利的爪子的,被它抓上一把不是好玩的,輕則鮮血淋漓,重則送上性命也是有的。

作為上海灘最矚目的白相人,他交接權貴,接濟朋友,安置手下,迎來送往,都需大筆金錢,更別提他平日花天酒地,一擲千金,如果沒有大量的進賬,這個場麵難以維持。他的大公司,賭場,給他帶來巨額收益,但是他還有別的偏門;當然不屑再幹當年的拋頂功之類的雞鳴狗盜行止,但性質是一樣的,隻是現在身份不同了,齷齪的事情自有囉羅們代勞。手下徒子徒孫在外借了他的名頭,敲詐勒索得手,總有一份孝敬。出麵為人擺平糾紛,雙方不免都要表示些意思,少了也不好出手。如果包打官司的話,人家一看是背後是上海灘上惹不得的人物,也就知難而退了,不識相的,輕則大門被人淋上糞便,重則家人被綁架,不低頭也得低頭。如果有銅鈿人家的大小老婆爭家產,一場官司贏下來,幾十萬的酬謝總是有的。酬謝的形式是年節良辰,賀貼裏附上薄薄一張銀票,他也嗬嗬一笑,轉手交給萬總管入賬,聊作炊米之資。

上海人做人處世講究個‘吃相’,就是吃塊臭豆腐,吃相好看難看也是大有區別的。上了品的流氓,吃相自然要顯得文雅些。

 

這些都是小兒科,像平頭百姓上菜場買個菜一樣。但是人生在世,也不免遇到難剃的頭,死活不買賬,這時就要有些霹靂功夫了,否則怎麽顯示白相人的手段?

當年上海灘上有個宋姓公子,依仗了家裏的萬貫錢財,加上朝中有人,招蜂引蝶,玩遍天下名花。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舞女歌星,學生文員,盡被他收錄網中。多則年半,少則三月,始亂終棄,眾女子也隻有保全麵子,忍氣吞聲。宋公子每每得手,更加肆無忌憚,可是夜路行得多了終究見鬼。

話說上海地處跑馬廳的仙樂斯舞廳乃是著名的銷魂之處,除了音樂奢靡,燈光晦暗,陪舞的小姐個個姿色撩人。每當華燈初上,門口就停駐大量有銅鈿人家的包車,從奧斯丁到自備黃包車。一對對的紅男綠女,鬢影衣香,佩環叮當,隨著台上羅宋樂隊演奏的樂曲,簇擁著在水柳木地板上翩然起舞。媽媽生是蘇州人氏,臉皮白淨卻眼神滄桑,混跡上海十幾年,徐娘半老,看上去依然摩登,梳個橫愛司頭,濃妝豔抹,丹鳳眼往上挑去,一件黑絲絨旗袍,上綴大朵大朵的粉色牡丹,把條小蠻腰勾勒得曲線畢露。豐腴的臂膀上套了隻翡翠手鐲,指間挾了根哈德門香煙,在招呼客人之餘,不時瞥一眼場子。手下十幾個舞女,俱是風月場上老手,溫柔鄉裏的刺客,舉手投足間,嬌嗲癡戇,一顰一笑裏,勾人魂魄,男人不由看得目眩神搖,一旦挨近身去,舞小姐燦爛一笑,三魂先去了二魄,再是投懷送抱,一隻手勾牢了頭頸,另一隻手,如軟玉般地被客人握住,身子就貼了上來,在‘薔薇薔薇處處開’的樂聲伴奏中,舞小姐一會好似金蛇狂舞,妖冶萬狀,一會好似柔不勝力,俯伏在胸前,嬌喘籲籲,間或抬起眼簾,送上一個風情萬種之眼風。少有男人把持得住這種粉紅色炸彈的攻擊,在金嗓子周旋的靡靡之音中,在你儂我儂的甜言蜜語中,一隻隻上海男人的口袋被掏空。

媽媽生巡視全場,眼光如炬,手下女孩個個調教有方,在舞池裏風擺揚柳,打起情罵起俏如魚在水,先是牽牢了男人的魂,再是捏住了男人的筋,然後把他們像隻檸檬般地擠出汁液來。男女在這世上都是冤家,上世你欠了我的,或我欠了你的,這世再投胎為人來還債的。

想到此處,眼光不由得在場子裏尋找阿張的身影,阿張是她小同鄉,三嬸娘介紹來上海,叫她照應的。小姑娘剛來時滿臉鄉氣,低了頭不敢看人,但是細腰豐臀,手腳穎長,亭亭玉立。媽媽生用挾著香煙的手指,挑起小姑娘的下巴,看到一副濃眉大眼,一張大嘴,淡黃的麵皮稍微有幾顆雀斑。媽媽生微微地搖搖頭,退後一步,叫她走幾步看看,小姑娘雙腿筆直,大腿豐滿,小腿纖細,走起路來腰帶動胯,胯帶動腿,搖曳生姿,一氣嗬成,走路也像跳舞。媽媽生心裏已經是肯了,但還是對介紹人說:“鄉氣太重,也不知道調教得出來調教不出來。留下吧,三個月不成你帶她回去。”

不消兩年,她已經變了個人,一頭蓬鬆的頭發挽成斜波浪往後梳去,一件無袖的旗袍勒得腰細一握,一雙玉臂,更襯托了長頸秀肩,胸部倒並不豐滿,閃亮的綢緞下雞頭小乳微凸,旗袍在腰間開叉,兩條著了透明絲襪的大腿若隱若現,高跟鞋在閃亮的打蠟地板上如履平地。音樂一響,她那款款站起的身姿如仙女下凡。她跳起三步四步來顯得文靜優雅,蓮步輕移。跳起恰恰,吉特巴卻風情萬種,換上曳地長裙,金色舞鞋,腰肢軟得像蛇,有一種說不出的柔順和纏綿,手勢和腳尖卻略顯張揚,如風擺揚柳,恣意妄為,大開大闔。連一般舞女少跳的狐步探戈,她也跳得極為風騷入骨,深得其中三昧。這樣一朵舞花,人年輕漂亮,舞又跳得好,當然豔名遠播。直招引得一班浮浪公子,花間文人色迷神醉,難以自禁,天天來仙樂斯捧場,生意平白地多出三四成。

媽媽生看了眼裏,點頭道:“你倒是個天生作舞女的。不過,你得看著點自己,別一朵花沒開就凋謝了。”

她滿臉懵懂地看了媽媽生,一派天真。

媽媽生說:“我說的是那些男人,你沒看到一個個口涎橫流,恨不得把你生吞下去?這種橋段我見得多了;小姑娘剛剛紅起來,就有多情種子上門來,先是花好桃好,再是要死要活。儂一旦動心,著了他的道,完結。先是人財兩失,再後來心裏也被掏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投水跳樓吞鴉片的我都見過。閑話講在前頭為好,儂自家當心點。”

她咯咯笑個不停:“哎吆,媽咪呀,不會的。”

媽媽生正色道:“儂曉得啥?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動物,開始一副楚楚可憐相,不是懷才不遇就是公子落難,再就是家有雌老虎,儂心一軟,腳跟腳地就上來了,先是要了儂的身子,再是要儂的鈔票,最後要儂的命。到了這時儂就像落進蛛網的蟲子,掙也掙不出身。所以人家說;舞女是短命鬼投的胎,這話雖然促刻,但真沒幾個人逃得出這道箍的。”

她隻是搖頭:“我跟她們不一樣的,吃得牢我的男人還沒生出來了。”

媽媽生撇嘴道:“油腔滑調,哪個不是這樣說?哪個又不是到最後死來活去?宜興夜壺牢隻嘴巴,到辰光有儂哭的日腳的。”

可惜事情被媽媽生言中,吃這碗飯的女人眼睛嘴巴都毒。

 

宋公子聽聞仙樂斯有個叫阿張的美豔舞女,眾口交讚。就留了心思要一見佳人,一日隨同幾個紈絝子弟,一起去跳舞,有人指給他看在舞池中曼舞的阿張,一瞥之下就迷住了,舞池中隻見此女;動之衣袂飄揚,霓裳起舞,時而狂暴激烈,時而舒緩輕捷,似有氣流在周身流轉,音樂轉化為動作,動作再變幻出節奏,節奏再凝聚成舞蹈。似癲似狂,似妖似幻,如三界婆娑,如六道輪回,又如空行母飛天撒花。靜之又如簷前初梅,清麗獨特,自有一份恍或於現世之外的異質。宋公子到手過的女人無數,大都美則美矣,但浸淫俗世過久,不免染上種種習癖而打了折扣。他決想不到在上海舞場能遇見如此女子,於是奮起直追,第二天就在花店裏訂了個大花籃,送去仙樂斯,隔三差五,不是鮮花,就是首飾,還有各種禮品,自己必是天天報到,曲曲捧場,以期佳人動心。

偏不是如他所料那麽容易得手,阿張對待他也像一般舞客,並不為他送花送禮就有不同對待,在舞場內雖也承歡,隻竭盡了舞女伴舞的職責,也並無多一份的親熱。對他的種種邀約,總是含笑搖頭推卻。她在馬當路租了一層石庫門房子,接了鄉下嬸母同住,每天下了班,就有一輛包月的黃包車接了,直接回家,嬸母總是等著,接了進門。一個多禮拜下來,無甚進展,宋公子不免焦躁起來。身邊狐朋狗友給他點撥;阿張有個十七歲的小弟,也跟了在馬當路居住,剛從蘇州鄉下出來不久,何不從此打開缺口?於是派人交結,帶去上海各玩樂之地‘開開眼界’,最後就帶去了賭場白相相。張家小弟,一個初到上海的青皮後生,哪知其中厲害,開始贏了錢,興致高漲,於是日夜泡在賭台上。不用說,三天過後,開始輸錢,不但把贏來的錢送了回去,連自己口袋裏的都一起掏空。身邊同伴鼓勵他回家取錢再試,於是先在嬸母那兒討要,或偷取阿姐皮包裏的現款,再發展到問賭場借取高利貸。待到事情捅出來時,已利上滾利欠下賭場好大一筆銀子了,有地痞上門來討要。阿張聞訊大驚;就算她收入不俗,這筆賭賬已非是她能負擔得起的了。

於是宋公子就儼然登場了,所有能解決問題的路子,繞來繞去最後都通向他那裏;地痞們還聚在門口,一輛埕亮的小汽車在弄堂口嘎然而止,下來的翩翩公子對準為首的就是兩記耳光,喝斥道:“眼睛瞎掉了?竟敢到我朋友家來撒野?”被抽了耳光的流氓唯唯而諾,正要退出之際,又被宋公子喝住:“張家小朋友究竟欠了你們多少錢?”領頭的流氓一副恭順的樣子,報了個數目。公子也不多話,隻向身邊隨從點點頭,隨從立即數出一疊現金,拍在流氓的手掌上:“下次如果再見你來騷擾,必定報官捉將你這廝去提籃橋。”流氓拿了錢,喏喏而退。

盡管是俗套,畢竟有用,一場雙簧敲開了張家的門檻。

於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舞榭酒樓,出雙入對。經不住公子指天罰咒,散漫花錢,阿張哪有不答應的?君子好逑,在水伊人,一條白花花的身子獻了出去,幻想鯉魚跳入龍門,做富家少奶奶去也。

哪知宋公子是個極頑劣的性子,什麽物事到不了手,便心心念念地惦記,上天入地也要搞到手來。一旦入手,長則年把,短則月餘,便心生厭煩,使出種種手段棄之而去。剛與阿張入港,也是情濃意蜜,天天車送車接,花前月下,你儂我儂,今天吃大餐,明天看電影。後天遊蘇杭。並在靜安寺另租了房子,同進同出,做起露水夫婦來。把個媽媽生看得隻會搖頭,眾姐妹羨慕有之,撇了嘴等著看笑話的也有。

桃紅柳綠往往隻是一瞬間,阿張和宋公子搭上之後,心心念念地等宋公子一句話:別去舞場伴舞了,準備結婚吧。說來女人有個共同的軟檔,不管是詩書傳家還是風塵打滾的,碰到這‘結婚’兩字俱是不能抵擋的,頭腦一昏,什麽都拋擲腦後,星星也摘得下來,水泥地上也能開出鮮花來。最不可能的事情也好像是垂手可得的。可是宋公子鋼口鐵牙,開口隻說如何聲色犬馬,風流快活,半句也不提結婚兩字。於是有好事之徒給阿張出點子:先把生米做成熟飯,不怕他不認賬,到時候捅到報紙上去,看他們宋家麵子放到哪兒去?

阿張到底是小戶人家出身,碰到這種事情沒了主意,心裏隻想怎麽把宋公子拴牢了,竟聽從了這個酸主意。暗中做了手腳,一旦發現自己懷了孕,就與宋公子攤了牌。宋公子是個什麽人物?風月場上過五關斬六將衝殺過來的。這點小把戲怎能瞞了他,一聽就知道是引君入甕的拙劣把戲,本來還有三分熱度,這一下如一桶冰雪水當頭淋下,變得恩斷義絕,當即搬出香巢,也從此絕跡仙樂斯,給你來個避不見麵。

阿張本來是要挾宋公子早點提婚的,不料宋公子滑腳之快像條尾巴上綁了炮仗的狗。這下糟了,一下陷入進退不得的局麵。人說蘇州人性格溫和,講起話來嗲糯得像糯米團子一樣。殊不知蘇州人還有個謂稱‘蘇戇頭’,意為戇脾氣上來時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直有一頭撞上南牆也不作罷的架勢。阿張見宋公子不理不睬,往日的恩愛一下子全無,心中不免忿恨,你做得初一,我也做得十五。又聽了旁人竄撮,當即找上報館,把個宋公子如何勾搭她,又始亂終棄的情事通通抖了出來。那些小報記者哪有個好東西,叼了雪茄煙,整天在辦公桌後窩著,挖空心思編些花邊新聞來提升市場率,千不怕萬不怕,就怕這個世界不亂。如今現成故事找上門來,舞女和少爺,桃色情事,珠胎暗結,逼婚逃婚,還牽涉到滬上知名家族,如何不拍案而起?如何不起勁?加了油鹽醬醋,花邊作料不少,轟轟烈烈地炒了一把。報攤上有號外,報童沿街奔走叫賣,一時間街頭轉角,茶館酒肆,都在談論宋公子的風流韻事,上海人最喜歡隔了門縫看人家的房事。看看不對,宋公子托了人與阿張講斤頭;拿上幾千隻洋,說是遮口費也好,說是奶粉錢也好,總之一刀兩斷。今後橋歸橋,路歸路,不再發生來往。

阿張卻不肯買帳,幾千隻洋就想買我大好青春?真是捏了鼻頭作夢。本姑娘原來在仙樂斯也算是朵名花,拜倒在裙下的大有人在,釣個金龜婿也是有可能的,現在被儂如此這般地輕薄一番,再調頭而去。上海灘上有銅鈿人,啥人再肯揀這個末梢?儂要解決問題,可以,拿個十萬隻洋出來,買上一條新式弄堂做房東,下半輩子有隻鐵飯碗。不肯?沒有關係,我們到法院見,勝負不敢保證,但搞臭你家族,讓人戳你家的背脊骨,吐啐吐水,卻是三隻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的。

宋公子知道這次濕手粘上幹麵粉了,看阿張那副潑辣腔調,她是做得出來的人。宋家人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日日見報,可謂社會棟梁。今朝被一個煙花女子告狀告到法院去,不曉得會牽出多少首尾來,這個台實在塌不起。別看這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撐順風船時扯高氣昂,碰到辣手事情就變了軟腳蟹,一籌莫展。身邊的狐朋狗友出了個主意:何不去看看先生,請他出麵擺平事體。

 

於是托了人,送了禮,上門拜訪。奉上茶之後屏退眾人,把樁魚骨頭哽在喉嚨裏的難堪事情和盤托出,隻道請先生解困。

他沉吟不語,曉得麵前坐的頭光麵滑小生是隻繡花枕頭,平常賤格格花嚓嚓,惹出事情來卻不肯擔肩胛的縮貨。但他出身於當今中國數一數二的家族,兄姐都是當朝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像他先生這種身份的人隻能仰望而不能交結的。現在尋上門來求助,無疑是給他一步台階,一塊敲門磚。隻是他比人深想一步;這些風月場中出沒的人物,都是喜歡冤家,今朝情濃意蜜,明朝尋死覓活,後天又舊情重拾,上海灘上演出的啼笑因緣看得多了。他不問問清爽,興頭頭一步踏進去,幫了忙還不討好,到辰光男女雙方一起回過頭來更他算帳,那就是老鼠鑽風箱,兩頭不討好了。所以他想了半天,慢條斯理地開口:

“宋公子看得起我,不勝榮幸。依我看,這樁煙花生意最好還是盡快買斷,女人家,眼皮子淺,作死覓活,心目中想要的隻是幾張鈔票,鈔票這樣物事,吃得光,用得光,索性呢就成全她。求個清靜。公子如手邊不便,先在我這裏拿去。你看如何?”

宋公子是紈絝子弟,自己又不事生產,有錢到手就散漫出去。雖說家裏有錢,但要一下子拿出十萬洋錢來,也是要費些口舌,隻怕家裏從今之後勒住馬嚼子,再也不得風流快活自在。可是白相人的鈔票是不好白拿的,這點他也知道,所以苦了張臉孔,說道:“先生,你有所不知,女人失去理智時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我也想好聚好散,可是對方隻是一味蠻纏,如果十萬洋錢付出去,被伊食髓知味,三月半年鈔票用光,又有新的花樣出來了,你倒是接招不接招?如果不勝其煩的話,我倒寧願一趟頭煞根解決。”

這話講得很清楚了。

他卻不為所動:“事體還沒到這個地步,照我看,她也就是想敲一筆竹扛。如果公子擔心還有後手,這點倒是可以包在我身上,保證你不再從她那兒聽到半句閑話。”

宋公子再笨,也聽得出這話裏有話。看樣子這次終歸要出點血了。事體是自己惹出來的,誰也怪不得。於是索性攤明了講話:“不瞞先生,十萬隻洋雖然不是大數目,可以在下手邊一時不便,又不好跟家人講。為難就為難在這裏。。。。。。”

“我早就講過,公子可以先在我這兒拿。”

宋公子事到如今,也隻好認命了:“那就多謝先生了,我會盡量早日籌足款項的。。。。。。

他隻是揮揮手:“區區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兩人又寒暄幾句,於是端茶送客。宋公子出得客廳,卻被萬總管攔住,笑眯眯地說:“還有點小事要公子耽擱一下。”跟隨萬總管來到賬房,一式二份的借契還墨跡未幹。萬總管道:“蔽處一天賬目來往就是上百筆,為避免日後混淆,煩勞公子簽署一下,小人也好入賬。”宋公子無奈,隻得提筆簽字。萬總管用吸墨器吸幹墨跡,遞上一份要宋公子收妥,再恭恭敬敬送出門來。

看官,財勢正旺的他真的看重這十萬塊鈔票嗎?一定要宋公子立下字據,怕他今後賴賬嗎?也是也不是,話要看怎樣說;鈔票這樣東西,總是多多益善,小囉羅孝敬上來的和大戶人家手裏擠出來的,數起來一樣嘩啦嘩啦響。現在他開銷大了,裏裏外外,哪裏不用錢?自然是越多越好。但是,鈔票也是把雙刃刀,多少人被鈔票牽了鼻頭走,到最後還傷了性命,俗話說‘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就是這個意思。他如果是俗人一個,見錢眼開,也不會越過黃老板而取而代之。他要宋公子開十萬塊錢的借據是要捏個把柄,萬一今後有事情捅出來,至少有個證據。正因為捏牢了把柄,宋家到時候不敢下井落石,這種下三流的恩將仇報,大戶人家是做得出來的。至於宋公子啥時候還錢,倒是小事一樁,他也決不會去催討,就看宋公子識相不識相了。

他真是拿了十萬塊錢去跟阿張講斤頭嗎?這你就看錯了,流氓流氓,連個弱質舞女也吃不住,還是金盆洗手,去盤爿餛飩店混日腳算了。他根本不用自己出麵,隻要跟馬當路的地痞打個招呼,叫他傳個話過去: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收下幾千隻洋,不要再找麻煩,最好是搬回蘇州老家去,別再在上海丟人現眼,攪得大家不安生。

這也是他的失算,如果挑個較有名望的,或善體人意的年長者出麵,以關心排解的姿勢去勸說阿張:路還長呢,跨過這個檻,前麵日子還是花好月圓的。也許阿張就猛醒過來,退一步不再無謂糾纏,畢竟人心已死,再多銅鈿也補償不了。但是馬當路的小流氓哪有這種涵量,加上求功心切,一上來就用出下三流手段,在人家門前踢翻裝滿屎尿的馬桶啊,送隻裝了死麻雀的包裹上門啊,或者是晚上黑咕隆冬之際丟塊石子砸玻璃窗啊。這樣一來,倒引得阿張牛脾氣上來,堂堂公子竟來這種下三流手段對付一個女人,哼,我偏不給你嚇倒。於是尋了個律師,一張狀紙送進衙門去。

消息馬上傳到他那兒去了,他把馬當路帶頭的‘爺叔’叫來公館:“儂看看,鴨屎臭嗎?這點事情也辦不好,叫我怎麽向人家交待?”

馬當路爺叔麵紅筋漲,先生很少跟人說重話的,今朝被先生講成‘鴨屎臭’,真的比一坨鴨屎甩在臉上還要出醜。他又是拍胸脯,又是罰咒:“先生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辦不好這件事體就不再來見你。”

他也不問如何辦好事體,隻說:“你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不是弄堂口的小赤佬了,手底還帶十幾個兄弟,做好事體做壞事體一樁樁人家都看著。總歸要記得,做起事體來要用腦子,前手後手都要考慮周全才出手。去吧。”

這話說得一點也沒破綻,如果是老板對底下的領班這麽講,或者是老師對班長這麽講。但是這話由一個流氓頭子對底下的頭目講,那個意思就轉了幾道彎。小流氓是隻講目的不講手段的,急吼吼地所以做起事體來吃相難看。流氓修煉到一定的火候,就講究目的手段全麵考慮了,麵子夾裏都要,裏外兼顧,大小通吃。事體要辦得漂亮,手也不能弄髒。

馬當路爺叔吃了一頓教訓,回來憋了一肚皮氣,叫了幾個小兄弟吃老酒解悶。這些都是粗人,平常在街坊中逞強鬥狠也隻是憑了拳頭硬,胳膊粗,以及一股潑皮勁兒,真要叫他們動起腦筋來,隻見一個個抓腮挖耳,講不出一個囫圇主意來。該出的手條子全都出過了,一個小女人還不認賬。那麽,隻有一條路好走了。

馬當路爺叔一仰頭灌下一盅五加皮,抹抹嘴巴:“他媽的,這個女人不識相,隻好請她吃辣糊醬了。

在上海人街頭口語中,‘辣糊醬’是要某人好看的意思,這記辣糊醬也許是請你當眾吃記耳光,麵子全無。也許是削掉一隻耳朵,一輩子破相。也許是敲斷腳骨,讓你一高一低做蹺腳。也許是,一隻黑布袋當頭罩下,再把人塞在麻袋裏,趁月黑風高之際,丟到黃浦江裏。

於是跟手下的小流氓們細細計較,誰人動手,誰人開車,誰人掩護。說好了做完事情大家去鄉下避一陣子風頭。三月半年再回來,早已事過境遷了。

可憐的阿張,大禍臨頭還懵懂不知,在中國,升鬥小民永遠鬥不過權勢豪門的,他可以出錢買你的尊嚴,他可以買通衙門,叫你求訴無門,他可以假人之手,整得你生不如死,他還可以運用惡勢力,幹脆把你從肉體上消滅,就像捏死一隻小雞似的。

 

阿張懷了孩子,不能去舞廳伴舞,打官司要請律師又是一筆大開銷,她不能不捏緊了銅鈿過日子。娘姨回掉了,自己去菜場買菜,有時出去做頭發,到凱司令去買奶油蛋糕,懷孕之後胃口特別好,以前不碰的甜食,現在一下午在家可以吃掉一大包,以前苗條的身子開始發福。

在一天傍晚,阿張剛做完頭發,沿了馬當路走回家去。路過一條偏僻的弄堂,突然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阿張剛剛回過頭,一隻黑布袋當頭罩下,幾隻手把她從黑暗的弄堂裏拖去。阿張一麵掙紮,一麵放開喉嚨大叫:“你們要做啥?救命啊。”結果被人用拳頭隔了布袋狠擊了幾下,頭昏腦漲,就叫不出聲了。幾個大漢上來,拖手抬腳,挾到一間黑古隆冬的矮平房裏。頭上的布袋一拿走,阿張說她已經懷孕了,不要強奸她,情願給錢。黑暗中幾個男人冷笑一下:“這個小娼婦還在做夢。”不由她分說,也不聽她哀求討饒,一塊髒抹布塞進嘴裏,手腳用細麻繩縛牢,人裝進麻袋裏,扔在門背後,由兩個流氓看守。

等到夜深人靜,一輛黃包車悄無聲息地停在門口,幾個大漢合力把不斷扭動掙紮的阿張抬上黃包車。一行人跟著,來到蘇州河外白渡橋下,四周荒僻,悄無人聲。帶頭的馬當路爺叔叫住黃包車:“就是這裏了。”眾人七手八腳地把麻袋卸下,打發了黃包車夫兩塊銀洋。幾個小流氓抬起麻袋包往河邊去。馬當路爺叔手一伸:“慢,阿拉明人不做暗事,小娼婦死也要叫她死個明白。”

眾人打開麻袋口,藉了微弱的星光,從麻袋裏伸出頭來的阿張滿臉淚痕,新做好的頭發亂得像鳥窩一樣。馬當路爺叔蹲下,用手抬起阿張的下巴:“聽著,阿拉跟你無怨無仇,隻怪你自己得罪了大佬,阿拉不是沒有給你過警告,但是你不聽,一頭撞上南牆,那就怪不得我們手條子辣了。。。。。。”

阿張的抹布還在嘴裏,嗚呀嗚呀地講不出話來。馬當路爺叔又說:“所以你要明白,我們隻是替人辦事。冤有頭債有主,做鬼也不要來尋我們。現在要說的是,黃泉路上走好,去陰間也隻是眼睛一眨的事,明年今朝是你的周年。。。。。。”

阿張臉色煞白,又說不出話來,兩行眼淚無聲地沿了那張俏麗的臉蛋淌下來。馬當路爺叔一揮手,兩個小流氓上來拉起麻袋,紮緊袋口,幾個人抬起掙紮不已的軀體,走過堤岸,合力晃動幾下,‘嗵’地一聲丟進水裏。

河對麵停了一排烏蓬船,在夜幕下顯得陰氣森森,像煞了渡人去奈何界的擺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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