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10

(2017-02-20 10:34:11) 下一個

 

在回去的車子上,他詫異事情怎麽會弄到如此地步?黃老板的花樣經他是曉得的,迷上了一個叫露蘭春的京劇戲子而已。白相人有了身家地位,摜摜派頭,捧捧戲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大多數是認個過房囡,人前捏捏手,香香麵孔,人後暗通款曲,就是真的包起來,作為外室也是小菜一碟的,從來沒人鬧出事情來過。黃老板今年五十出頭了,照理說梨園裏戲台上白相得輕車熟路,孰輕孰重掂量得來的。那個露蘭春雖然臉架子身段一流,唱腔作工也不錯,但是到底是個拋頭露麵的角色,吃開口飯的女人。黃老板在她身上用掉多少銅鈿也好,買幢房子在外麵養起來也好,沒人會放個屁。但是要弄到桂姐尋死覓活,家裏雞犬不寧,事體就好像是有點豁邊了。桂姐是如何的一個人物!多少要強,心機見識都是整個上海灘的白相人圈子裏難覓,弄到這個地步,可見內裏的委屈和苦楚。這個難事擺到啥人手上也頭痛,兜兜圈圈想來也隻有他才能對付,黃老板是江湖上的老前輩,收留了他這樣一個身無分文的小後生,信得過,托得牢,處處為他大力撐腰。而桂姐更對他有知遇之恩,沒她在背後對他的提攜,賞識,促進,關心,也不會有他的今天。真可謂手心手背都是肉,幫了哪邊,袒護了哪一方都不好。真叫做像走鋼絲一樣,一個平衡不好就從高空摔下來。

他先到了同孚裏看望桂姐,卻吃了個閉門羹,桂姐傳出話來說現在誰也不見,她要定下心來想一想何去何從,鴉片是不會再吃的,她也想通了,一條命送在小婊子手上不值得的,眾人大可放心。聽了此話,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但也禁不住還是忐忑不安;以他對桂姐的了解,這個奇女人一旦咬著牙做出了決定,往往是出人意料的,而且針戳不動,水潑不進的。他現在能做的是先去找黃老板談一談,看看事情有何緩轉的餘地,多年夫妻弄到這個地步可真是叫人唏噓。

於是驅車去黃老板在鈞培裏的家中,路上一直盤算怎麽開口,車子到了門前還沒想停當。黃老板倒是氣色蠻好,紅光滿麵,看到他來了一把拖牢,一塊去共舞台看戲,關於家裏的麻煩一字不提。他幾次借因頭提起桂姐,黃老板隻是顧左右而言它。萬般無奈之下,他隻有隨了黃老板,一起驅車去共舞台,不用說,當然是去捧露蘭春的場。

在眾多的保鏢簇擁之下,兩人在包廂裏坐定,戲館的侍役送上泡好的雨前茶及茶點,今晚的劇目是‘鎮譚州’,是黃老板最喜歡的一出戲,看到黃老板高興,他總算找到一個機會,在換場時對黃老板說:“阿哥,露蘭春是唱作俱佳,倒是多年不見的好角色。但是,戲文裏也說‘攮外先得安內’我看桂姐那裏也得安排停當。她於我們眾兄弟都是長嫂為母,她有個三長兩短,大家心裏都是悲悲戚戚的。”

黃老板長歎一口氣:“我何嚐不想如此。現在我是老鼠鑽進風箱,兩頭都逼得緊啊。不瞞儂講;露蘭春這個小女子我是真心喜歡伊的,扳扳指頭算來,十二歲進門,十五歲收做過房囡,送伊學戲,捧伊上台,一路紅到現在,也有若幹年了。說逢場作戲吧,不但伊不肯,連我都於心不忍,人家青春年少,憑啥要委身給我這樣一個老頭子?當然要開出條件來的。如果說隻是幾個錢那當然不在話下,要我一半身家也不算過分,但是她偏偏不看在眼裏,偏偏要我去做辦不到的事情。。。。。。”

他問道:“哪樣子的條斧?使得儂黃家阿哥如此為難?”

黃老板苦了臉:“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她不談錢財,不談房產。隻有一條;明媒正娶,花轎拜堂,正式隆重娶進門。”

他知道當年桂姐跟了黃老板時,黃老板還沒發達,鄉下也有家主婆,所以兩人的婚姻至今沒有正式登記過,多年風雨下來,大家也都忘了這個過節,隻是現在露蘭春提出如此條件,當年的疏忽才把黃老板夫婦逼進困境。

“乖乖,這個條斧可是辣刮刮的。那麽要把桂姐處於哪種境地?”

“她當然不肯;說這個家她撐了二十多年了,沒名堂要在一個唱戲的小女子手下重新混飯吃。她給我擱下話來;有她沒我,有我沒她。這不是誓不兩立嗎?叫我怎麽辦,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這時台上鑼鼓響起來了,戲就要開場,他隻來得及說一句:“阿哥,你再想想,你再想想。最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要弄得自家人不開心。。。。。。”

麵對戲台上的人影綽約,絲竹笙歌,他沒法定下心來聽戲。跟黃老板一樣,他也是個戲迷,不但喜歡看戲,興致一來,也會粉墨登場,票上幾出戲。捧幾個當紅的戲子更是人人熱衷的事;台上鶯聲婉轉,聲情並茂,做張做姿,台下杯盞交錯,溫聲暖語,旁人羨慕的眼神,更兼暗通款曲,小院海棠春色,錦榻軟玉在抱,實是做白相人的一大境界。但是再美豔再出名再有天分的戲子也隻是一女子而已,為了一個女子把自己兜底翻的事情他是絕對不會去做的。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女人永遠有更好的,隻要你自己夠分量。黃老板也是昏了頭;這麽把年紀還跌進盤絲洞裏去不說,還像煞老房子著火般地,救都沒法救。這個露蘭春的確生得不錯,臉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一顰一笑都惹人疼愛,但眼白比眼黑多,顴骨太突出了一點,那張嘴巴也偏大了點。梨園裏相當於她這般長相的,不說全部,挑十幾個出來是沒問題的。沒由得委屈了桂姐這麽能幹的一個賢內助,去討好這麽一個黃毛丫頭,真叫做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子裏閃過;黃老板老了。

是的,一個人老了,當年的雄心壯誌都沒有了,隻看到眼前的利益,享受,全無通盤的考慮。人老了,耳朵皮也軟了,隻撿聽得進的來聽,固執起來又九條牛也拖不轉,人老了,腦筋也不靈光了,輕重緩急也分不清了,是非對錯都混淆了。所以戲裏說;不許英雄見白頭,也就是這個意思。

黃老板全然不知道身邊的小兄弟的念頭,正全神貫注於戲台上,露蘭春正上台不久,正開唱‘清晨起會一段龍爭虎鬥。。。。。。’扮相俊逸,身段風流,水袖飄蕩,一聲聲嬌啼婉轉,眉目傳情,七情上麵。台底下黃老板眼珠眨都不眨,生怕錯過他寶貝疙瘩的一顰一笑,一隻手不自覺地在大腿上打拍子,嘴裏跟著鼓點,咿咿呀呀地小聲哼唱著。合該今天有事;一向上了台就揮灑自如的露蘭春,今天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在唱完第一段之後,不知怎的忘了詞,隻得再重複第一段唱詞,好在伴奏的二胡樂師臨場經驗豐富,一聽不對再打了過門重來,到了第一段結束露蘭春還是接不上來,這下觀眾都聽出來了,席間起了微微的騷動。照理說,再好的戲子也有軋牢的時候,或者唱到一半突然倒嗓的事情發生,在戲館裏碰到這種情況是可以要求退票的,但大家都知道露蘭春的牌頭是黃老板,無人敢惹的上海灘第一聞人。所以席間隻是交頭接耳,沒人大聲喧嘩。

正在這時,離黃老板不遠的一個貴賓包廂傳出一聲響亮的呼哨,像子彈的呼嘯聲在戲館上空回蕩。緊接著是一句響亮的浙江官話:“娘個希匹,這種腔調子還上得了台盤啊!”

真叫做入耳驚心,露蘭春本來就憋屈窩火,平時又被黃老板寵著的,一聽有人喝倒彩,即時三刻袖子一甩,掩麵回了後台。胡琴也啞了,鼓點也停了,觀眾再也坐不住了,紛紛站起身,轉頭尋找究竟是誰人如此大膽攪場,也有一些膽小的,生怕有事把自己卷入,遂起身向出口遁去。

黃老板哪吃過這種大虧?聲色大夢被硬生生地截斷不說,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如此拆門麵,從他在上海灘立腳起還沒有發生過。傳出去這個台不是塌得一眼眼了。就算他平日再好脾氣,此刻也按捺不住胸中一口惡氣。即時推倒椅子,起身往發出噓聲的包廂走去,身邊的保鏢緊隨,他本想息事寧人的,勸黃老板算了,但一看這個架勢,知道是擋不住的。隻好也跟過去看情況。

包廂就隔了兩間,他倒希望鬧事人在黃老板趕去之前已經滑腳溜走,那麽一件大事可以化小,白相人在戲院裏打相打,傳了出去終歸不好聽。哪知包廂門一開,裏麵三個人不但不驚慌,而且大刺刺地喝道:“沒規矩,這裏是你們亂竄的嗎!”

黃老板氣得渾身亂抖,好半天憋出一句:“是誰喝的倒彩,有種站出來。”

三人中最年輕的一個,看來才二十出頭,梳個西式分頭,穿套月白色的西裝,看上去文弱而瀟灑,站前一步,帶點冷漠而譏刺的口吻道:“是我喝的倒彩,怎麽樣。你聽戲帶耳朵來了沒有?那樣大的毛病,還好意思到共舞台來獻醜。我不叫退票是算客氣的了。”

事後他想自己也是後知後覺;看到這個年輕人如此地盛氣淩人,不由得火氣也直直竄起。如果他當時仔細想一想,能坐在貴賓包廂裏聽戲的,是升鬥小民普通人物嗎?在上海灘,在梨園行,誰人不知共舞台是黃老板的勢力範圍?誰人不知露蘭春是黃某人的禁臠?誰人不知氣勢洶洶尋上門來的是上海灘上惹不起躲得起的白相人?誰人不知得罪了他們後患無窮,永無寧日?這個年輕人敢在此惹事,敢當麵頂撞滬上大佬,如果沒硬紮的後台,他敢嗎?

但事情的發展容不得人多想,黃老板哪時受過這種對待?身邊人也都是驕橫慣的,隻有他們呼斥欺負別人,哪有受過別人的欺負。不等黃老板吩咐,早有一條大漢躥上前,說時遲,那時快,不由分說地啪啪兩記大耳刮子就扇在那年輕人的臉上。旁邊人也一擁而上,一場鬥毆眼看就要發生。

對方陣中一個人一步上前,護在年輕人身前,大叫:“你們不得無禮,這是浙江督軍盧大帥的公子盧筱嘉。你等不要命了?”

如晴空一聲霹雷,擼袖擦掌準備上前大打出手的保鏢都驚呆在那裏,連黃老板也呆住了,瞠目結舌地戳在地上說不出話來。那年輕人撫了臉,對著黃老板冷笑一聲:“好啊,你就是黃某人,撒野撒到公眾場所來了。李參謀,打個電話給淞滬警備司令部的何師長,叫他派一個警衛排到共舞台來。”

眾人都嚇住了,麵麵相噓,隻有他,聽出這句話的破綻來了;盧大帥遠在天邊,何師長是盧大帥的直係下屬,駐軍上海,平時也有生意來往。他們雖然兵權在握,但跟租界沒有從屬關係,中國大小軍閥之間摩擦,個個鬥勇好狠,外國人的麵子卻是買的,連打仗的時候都沒有進租界來過,更不要說為了兩記耳光就派軍隊進租界來抓人,哪怕打的是盧大公子。想到此地,他心定了下來,走上一步,先訓斥打人的大漢:“有話好好說,動手動腳幹嗎!還不陪了老板去休息室。”等一幹人退出去之後,他對著盧筱嘉拱了拱手道:“公子受驚了,底下人多有冒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在下在此替他們賠禮了,還望公子大量,恕罪則個。”盧筱嘉隻是背了手不理,剛才旁邊那個護主的李參謀倒走上前來,拱手還禮:“久聞先生大名,隻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麵,倒是有些尷尬······”盧筱嘉轉身伸手阻止了他再說下去:“我們聽說過你在上海的所作所為,今天的事情你也看到的。我知道你和黃某人的關係,看到他闖了禍,留下來為他做說客來的。隻是這件事沒有這麽容易解決,閑話少說,我給你三天時間,你必須給我個說法。過了這個期限,可莫怪我沒有打過招呼。”

他滿臉是笑:“在下會盡力而為,隻是出來聽戲白相,惹一肚皮氣犯不著。還是望公子自己多保重。”

盧筱嘉聽了這話,什麽也不說,冷笑兩聲,帶了隨行人員離開。

 

送走盧筱嘉一行,他不敢稍作停留,即刻趕往八仙橋附近的鈞培裏黃老板家中,客堂裏還有一個上海白相人大亨張大帥也在座,這人跟南北軍界人物有些來往,稱兄道弟。平時為人脾氣暴躁,性格粗野,動不動口出三字經,把人罵得狗血噴頭。此刻聽到黃老板叫他過來,商量如何處理手下誤打了盧大帥的公子之事,囂張的做派全無,捧了隻茶杯坐在那兒耷頭縮腦地一聲不吭。黃老板心裏自然緊張;論財勢,他幾輩子也吃用不完,論人脈,上海灘上啥人敢不買賬?除掉手握槍杆子的軍隊,這些丘八可不管你是江湖老大,還是地方名紳,惹翻了老子先把你抓起來,安上個通匪的罪名投進黑牢,吊起來先請你吃頓竹筍拷肉再說。就是今後交涉了放出來,苦頭也吃了,台也塌光了,江湖上也不要再混下去了,躲在家裏吃吃老米飯算了。但是心裏害怕歸害怕,但麵上還不能露出來,江湖本是個險惡之地,人人眼睛盯了在你身上,你隻要做了一次軟腳蟹,下次找麻煩的人排隊上門。你看張大帥就是個最好的例子;一聽到對方是浙江督軍的公子,就像隻縮頭烏龜似的,平日的氣焰全沒了。黃老板窩火得心裏直罵娘,臉孔也板得鐵緊。直到看到他走進客堂來,麵上才活泛了一些。

落座之後,傭人送上參湯。黃老板當然伸長頭頸急於要知道事體如何,張大帥也抬起半闔的眼皮。他簡略地把經過說了一遍,黃老板聽到‘要給個說法’就坐不住了:“什麽說法?他攪了我的場子,我打了他的耳光,兩相抵消。還要什麽說法!”

張大帥和他一齊搖頭,意思是黃老板說得輕鬆;對方又不是白相人小癟三,打一拳踢一腳可以互相扯平的。人家老頭子手握浙江上海兵權,有槍就是草頭王,蔣介石也要想了辦法籠絡他,上海市長吳鐵城也要看他麵色。隻有他可以橫行欺負別人,別人哪可跟他並肩而論的?就是你上海灘上天字第一號白相人也不行,黃老板如果在這點上纏不清,肯定沒好果子吃的。

黃老板急道:“搖頭有個啥用?你倆倒是拿個辦法出來呢。”

張大帥道:“媽特的X,韓信當年還從人家褲襠裏鑽過去呢,賠個禮有什麽關係?大丈夫就要能伸能屈的。”

黃老板下嘴唇耷落下來,苦著臉轉向他:“真要非如此不可嗎?”

他微微地搖頭:“事情應該有緩轉的餘地,盧公子雖然放下狠話,但並沒有逼得很緊,給了三天的期限,足夠去尋人活動一下了。”

黃老板眼睛一亮:“要得,要得,那麽在你心目中誰是能擺平這樁公案的人物呢?”

“這倒是個難題,盧公子和你都不是等閑人物,找個小巴辣子出來講話沒人聽的,出來做和事佬的人,牌頭要更大,兩麵才壓得牢,而且雙方都不會丟麵子。”

“找法國總領事如何?我有這個交情。”

他搖頭:“不妥當,和你太近,人家不一定買賬。最好是德高望重,立場公正,而且一言九鼎的人物。”

幾個人算來算去,隻有青幫裏的前輩張老太爺,此人前清民國兩朝為官,輩分又是大字輩的,名聲在外,為人又慎重,江湖上對他一向敬重。隻是他少與外界來往,在家潛心念佛。隻是如何請他出山,是個問題。

他一拍胸脯攬下了:“我跑一趟,三天之內必定見分曉。”

 

凡是幫會人物,講究的是個論資排輩,混到大字輩的,一般都是年紀一把了。這個時候,身家也有了,但是筋骨也軟了,腦筋也不十分清爽了,平時能窩在家裏就窩在家裏,能不動腦筋就不動腦筋,一體事物都有手下人為他辦理。某個手下人如果玲瓏得體,能夠揣摩老太爺的心思,辦起事體來又長袖善舞,刀切豆腐兩麵光。長期下來,大小事情說是老太爺出麵,其實是這個手下人的意思,老太爺隻是個牽線木偶罷了。要托門路,尋到這個人就迎刃而解,尋不到這個人就一切難辦。

張老太爺門下的這個人姓吳,叫昆山,是張老太爺的開山門徒弟。

他托人向吳昆山致意,說想來拜訪,吳昆山也即刻回複;久聞大名,隨時歡迎。他一接到回複,即時三刻備車上門。到了海格路上的範園,早已有門僮通報進去,中門開處,隻見一位青年人,著一襲府綢長衫,麵紅齒白,文質彬彬,談吐雅儒,執禮合宜,完全不像江湖上行走的人物,倒像一位大學青年教授,風度翩翩。進門入座奉茶,兩人互道仰慕。他覺得吳昆山是個明白事理之人,另加時間也倉促,就開門見山地把來意闡明,希望張老太爺出麵,擺平這件使上海頭麵人物都尷尬的事情。吳昆山不愧是張老太爺倚重的左右手,聽完陳述之後,一口答應為之周旋。

明白人不用多磨嘴皮,就此告辭。吳昆山送至大門口,即將上車之際,吳卻似不經意地提起:“江湖上盛傳黃老板是倥子啊,不知是否當真?”

他正要抬腿上車,一聽這話就呆住了,沒人敢揭的蓋子終於被人揭開了,而且是在這個敏感的時刻,吳昆山的意思是;不要以為牌頭做大了,倥子就可以一直做下去,看看,終究還是出事體了吧。他平時一向鎮定,但此刻隻覺得背上冷汗淋漓。吳昆山看出他的尷尬,笑眯眯地再來一句:“說說罷了,先生不必放在心裏。”

他怎能不放在心裏?青幫,青幫,最講的就是一個規矩,論資排輩,大小有序。你黃老板再風光隻是一棵樹,而青幫是一片森林。風暴來時,一棵孤單的樹是不可能抵禦的,隻有在一大片根深蒂固的森林中,才可避免被摧毀的命運。他打定主意,要找個時機和黃老板談一談,一勞永逸地拔掉這根肉裏的刺。

張老太爺果然麵子大,他一出來講和,兩邊隻有點頭稱是。本來駐軍和當地幫派就合在一起做鴉片生意,利益千頭萬緒也分解不開。塵埃總算落定,外界傳說中的軍閥和白相人大火並的謠言也漸漸息下去,一場好戲還沒開場就偃旗息鼓了。

大功告成,黃老板更加肯定了看法,黃記江山的信托者,除他不作第二人之想,所有的事情都交他做主。他趁黃老板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之際,把吳昆山的意思向黃老板婉轉地說了。黃老板也是自家心怯,隻是礙了身為法租界總巡捕的身份,不好公開拜老頭子。他早已想到這點:“以老板的名望地位,真的送帖子進去,張老太爺也不見得一定肯收。但是,姿態是一定要做的,也可以堵住外麵人的嘴巴;不是黃老板不懂規矩,實在是沒人肯收。”

黃老板對他已是言聽計從,果然,當他客客氣氣地向吳昆山提到:“黃老板一向對張老太爺敬佩有加,想······”話還沒說完。就被吳昆山接過去:“不敢當,不敢當,雖然外麵有傳說黃老板想拜門。但我家老爺子說了;黃老板場麵做得這麽大。樹大根小,看來不是怎麽合適的,美意領了,但不敢從命。”

這裏的玄機是;黃老板隻是表達了仰慕之意,但沒有正式拜門。張老太爺本可開山門收徒,可是謙衝淡泊,隻收了半個人情。這樣一來,大家麵上都好看,而且,張老爺子在海格路的府邸正好在黃老板的管轄範圍之內,法租界的巡警當然會多隻眼睛照料。

刀切豆腐兩麵光的事情,又被他辦成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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