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四馬路是上海最熱鬧之處,酒館飯肆,當鋪藥房,皮貨綢莊,古玩玉器,家私百貨之類的店鋪,把一條街擠得摩肩接踵,人頭洶湧。是所有外來人士來上海遊覽的必到之處。但隻有老上海人才知道,四馬路也是滬上煙花之地,上海的八大胡同。在熱鬧的街上,在眾多的店鋪之間,有那麽一兩條弄堂,弄堂前的白石門楣,上麵用工整的楷書寫了‘薈芳裏’或者‘會樂裏’,像是中產階層的居處。走進弄堂是一長列石庫門房子,青磚黑扉,外部看來並無奢華之處,但格局工料比一般弄堂房子考究,所謂的新式弄堂,這樣的一條弄堂裏有十來幢到二十來幢連體但獨立門戶的家居。每家都有雙扇的黑漆大門,進去是水磨石子天井,再是客堂間,水柳木地板,滾花牆壁,絲絨窗簾,布置得既奢糜又舒適,姑娘們分住在前後廂房裏,房間裏擺設得很精致溫馨,紅木八仙桌和太師椅美人榻是少不了的,新奇的西洋玩藝兒如八音鍾和留聲機匣子也有的,牆上掛的是小名家的山水或條幅,間夾著色彩鮮豔的美人月份牌,精致中又透出一絲世俗。這就是上海高級的長三堂子, 文雅點的人稱為‘書寓’。
‘書寓’是一般人不得其門而入的,工薪階層是想都別想,書寓的派頭之大,規矩之多,消費之巨,注定了隻有闊佬大亨才能來此流連尋歡。普通市民要疏解,隻有去低一級的麽二堂子,或去路邊的野雞娼寮出火。
書寓小姐都是做的熟客,熟客再帶朋友來,人品財力都有保證。貿然上門,書寓老鴇不知你是哪路人物,雖也接待,但僅止於奉茶說話,不失禮儀,老鴇那雙眼睛什麽人沒見過?從來客的言談舉止,留下的手信茶錢就知道是什麽身份的人物。豪客很快登室入廳,手頭艱澀的客人,三四次上門還不得要領,連聽差小廝都擺出不耐煩的臉色來,尋芳客自是失去了興頭,由此絕蹤。熟客上門一般先遣人知會,如果要擺酒的,老鴇即時準備筵席,長三堂子裏大都養了好廚子,一手小菜是很拿得上台麵的,或淮揚席麵,或川湘風味,或本幫菜色,必要有一二私家絕味,嫖客們是見慣吃慣的,這個台是塌不得的。客人來了之後也在客堂間奉茶,由相熟的姑娘出麵招待,或言語調笑,或打情罵俏,或互訴衷腸。老鴇是被姑娘稱作媽咪的,很識相地露下麵,問候一聲,敬支煙,禮數到了就藉口料理筵席而退了下去,由姑娘和客人多些親密空間。直到晚飯時分再出現,邀請一對壁人入席,一般筵席是開在姑娘的房間裏,由四五個不出局有空閑的粉頭作陪,如果是非常之熟客,也可吩咐媽咪,‘今朝就我伲兩個,不要忙了,弄鍋燕窩粥,加兩隻精致家常小菜就可。’
長三堂子裏的菜式精致是出名的,做媽咪的蘇揚人氏為多,筵席也是一派江南風味。凡是菜場上有的時鮮貨,不論價錢,無不一一奉上;炒蝦仁的河蝦必是活的嗶啵跳的,吃在嘴裏鮮香脆糯的。對蝦要比手掌還長,雌雄搭配才能裝盤的。鱔魚必是活殺的。鰣魚是時鮮的,用網油包裹了來蒸的。九月吃雌蟹十月吃雄蟹不會顛倒的。甲魚是一斤左右的,太大太小都不會進門的。客人如果來了興致,要吃王小二的油炸臭豆腐,媽咪也會一笑,叫了小丫鬟拿了鋼精鍋子到轉彎角上去買來。酒必是陳年佳釀,燙好了斟在酒壺裏送上來的,傾在杯子裏色澤如蜜,入口醇香的。酒足飯飽之餘,送上燕窩銀耳湯,茶水果碟與揩麵毛巾,姑娘陪了客人在大煙榻上呼兩口,媽咪帶丫鬟收拾好了桌麵,輕輕地掩上門扉離去,接下去一幕可想而知;紅綃帳裏藏鴛鴦,醉臥深閨懶起妝。翌日終於等到出門,媽咪及眾粉頭也客客氣氣一個個招呼打過來,大家都絕口不提一個‘錢’字,因為在月頭年節,自有一個小廝會送莊票或銀洋過來。
在上海陰側側的天空下,在喧囂的市井忙亂之中,長三堂子是上海成功人士流連忘返的一塊綠洲,淫蕩妖治卻帶有居家氣息,見錢眼開卻門麵做足的。
他不知送了多少銀子在這裏,上至老鴇龜公,下至車夫仆役,都把他視為衣食父母,他說了要來坐坐的時候,書寓裏上下像過節一樣,老鴇急差車夫帶了廚娘去小菜場把最貴的菜買回來,已訂下別處的堂會,姑娘們都說頭疼,能推則推,一個個躲在閨房裏精心化妝,希望到辰光他會多看自己兩眼。日頭西斜,廚房裏師傅煎炸爆炒,小廝們後門竄進竄出,娘姨們樓梯上跑上跑落,正在忙亂之際,隻聽看門的龜客操著蘇州話大叫一聲:“先生來哉。”於是客堂裏飛進來一隻隻花蝴蝶,挽了胳膊,勾了肩膀,貼在身上,問寒噓暖,嘈嘈切切,鶯聲浪語,好不熱鬧。
寒暄之後,他向眾位粉頭介紹道:“這是我們今晚的主客,範軍長,四川來的福星將軍,青年才俊,文能吟詩作詞,武能打仗殺敵,前途不可估量。今天光臨富春樓,眾姐妹要盛情招待,一定讓範軍長覺得賓至如歸才好。”
眾粉頭哪能不懂他的意思?一個個操起半生不熟的官話,奉茶敬煙,捧場逢迎,把個範胖子招呼得昏頭轉向,接應不暇。直到天暗掌燈,媽咪來招呼入席,眾多花蝴蝶才簇擁著兩人坐下。
菜色豐盛,中間一隻炭爐上,一隻大沙鍋裏是雞汁燉魚翅,魚翅是南洋產的整條大排翅,前兩日就發好,準備有貴客上門時招待的,由媽咪為大家分盛到碗裏。一道蟹粉豆腐,鮮紅雪白,一道糟鵝掌,一道醬燴鴨舌,一道青魚甩水,一道荷葉粉蒸排骨,一道響油鱔糊,一道炸響鈴,一道蜜汁火腿,若幹時鮮素菜,最後是一道風幹鰻魚,他喜歡的下酒菜,酒是多年嚳藏的本地善釀,媽咪為範胖子斟滿酒杯:“臨時匆忙,準備不周,沒啥小菜,還是希望範軍長喝好。”
富春樓的頭牌紅姑娘,人稱六小姐的富春樓老六,緊挨著範軍長坐了,正把一塊拆掉了魚刺的青魚甩水放進範軍長的碟子裏:“媽咪啊,我看儂上錯香了,弄了一桌南方小菜。像範軍長這樣的英雄漢子,應該是烤個全牛全羊,一把刀子插在盤子中間,像說書上講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也省得我眼睛彈出一根根挑魚刺了。”
眾粉頭一片嘩然:“這死丫頭得了便宜還賣乖。換座位,換座位。”
富春樓老六全不在意,一條玉臂搭在範軍長肩頭:“換座位沒問題,先要問問我們這位貴人肯不肯?”
他打趣道:“嗬,就這點功夫就須臾離不開了?索性你跟了他去做個壓寨夫人如何?”
富春樓老六道:“說書裏的壓寨夫人都是能騎馬上陣打仗的,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把槍都端不動的,人家才不會要我呢。”說著一個眼風瞟過去。
範胖子一本正經道:“說的是;這麽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哪能讓你去扛機關槍?一挺機關槍幾十斤重,扛不動的。你就幫我扛一杆鴉片槍吧,指東打東,指西打西。”
眾粉頭哄堂大笑,一房間的花枝亂顫,富春樓老六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順勢伏在範胖子的懷裏叫:“腸子亦笑斷哉。”
他也笑道:“範軍長憐香惜玉,儂就跟了伊去做個娘子軍頭目罷了,鴉片槍別動隊。”
範胖子道:“隻怕我們四川小地方,不像上海花花世界,吃的穿的都這般精巧。沒得憋屈了老六這樣一個妙人兒。”
一個粉頭說:“隻聽說四川那兒小孩子一生下來,娘老子就用筷子蘸了辣子喂他,長大之後無人不嗜辣,吃飯時菜盆裏滿盆的辣椒,是這樣嗎?”
範軍長笑眯眯地點頭:“四川人嗜辣是真的。小娃兒一生下來就吃辣就有點言過其實。吃辣椒好啊,活血,理氣,出汗,禦寒,祛暑,百病不生。還有一點,吃辣對女人的皮膚好,我們的四川妹子個個都雪白粉嫩,捏得出水來的。”
富春樓老六問道:“範軍長文武雙全,還會講笑話。一定有好多房姨太太吧?”
範軍長一本正經地數著手指頭:“不多,不多。才十七房而已。”
眾粉頭驚呼:“十七房!還說不多!”
範軍長道:“多什麽多?一個排還不到。”
眾人大嘩,七嘴八舌;
十七個!一個月兩次都輪不到。
自家屋裏先打起來了。
再結實的身板也吃不消呀。
儂看伊還是胖得來。。。。。。
他連忙打圓場:“有本事的男人才養得眾多姨太太,正是英雄本色。我們大家敬範軍長一圈酒,從我開始。。。。。。”
眾粉頭舉了酒杯一一勸酒,範軍長也來者不拒,仰頭咕咚一口灌下。輪到富春樓老六,眾人一齊簇慫她和範軍長喝個雙杯,範胖子先是推辭:“再喝就要倒了。”眾人不肯放過:“倒了怕怎的?這兒有的是房間。”富春樓老六執了酒壺隻是不作聲,眼睛亮晶晶的,臉上飛起兩抹嫣紅。
眾人正在笑鬧,他的眼睛角裏卻瞟到自己的賬房先生萬總管,一臉焦急地在門口探頭探腦,想進來又不敢。他心中有數,萬總管是個罩得住的人,不是有了重要的事情,賬房先生絕不會找到這裏來的。他麵上不動聲色,繼續和大家喝酒猜拳調笑。過了一會,借口解手,出得房來,走到冷僻角落,賬房萬總管一把拉住:“先生,不得了,桂姐要吞鴉片了,黃公館的人來了幾趟了。”他剛才在席間什麽事都料想過,偏偏是沒想到有這種事,也著實吃了一驚。想了想,吩咐萬總管先回去,他馬上就到。
於是悄悄地叫出老鴇媽咪,掏出兩百塊一張銀票遞過去:“這些是打賞下頭人的辛苦,酒席費用另記在賬上。我有點急事要走,儂跟老六打個招呼;範軍長是個重要人物,幫我招待好他。”媽咪是做慣這種事體的,一麵把銀票掖進貼身袋袋,一麵滿口應承:“先生放心,我伲一定把這個胖子招呼得好好的,叫伊開心得連自家家門口都忘記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