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江湖上開始對他刮目相對了。
你看他一個浦東鄉下出來的小孩子,水果店的小學徒,既沒有雄厚的背景,也沒有大筆的銅鈿,連書都沒讀過多少。可是做出來的事情,不得不使人佩服。說勇氣吧,眾多膀大腰粗的蠻漢辦不到的事情,他卻膽識過人到手擒來。說智謀吧,在群雄角逐的上海灘上,他卻獨具慧眼,在一片混沌之中能看到機會,並眼明手捷地捕獲這個機會。說豪爽吧,苦出身的人大多逃不過錢財這一關,莫不是為錢所役。他卻視錢財如糞土,大筆的錢財從左手進來,馬上就從右手花了出去,不但稿勞手下時出手大方,招待各路朋友一擲千金,還常常接濟貧老。說誠信吧,大部分白相人本是流氓,所謂的酒肉朋友,真正遇事卻信托不得的,他卻一諾千金,答應了的事情拚死也要做到,哪怕自己賠錢賠功夫。一個人如有了以上的品質,要不出頭也難。自從他把煙土生意統歸到大公司名下,而生意做得蒸蒸日上,不但黃老板和桂姐對他更為信任,當他是真正的自家人,大小事務都與他商量。一幫兄弟也對他伏貼,他說的話沒人敢不當回事。並且他的名聲在上海灘上不脛而走,大家都知道有這麽一個醒目人物,前途無量,爭著和他交結了。
竟然有人送帖子上門,要拜他做老頭子。
江湖說豪爽也豪爽,說勢利也勢利,如果他入了青幫的山門,至今還是一個靠出賣體力吃飯的苦力,就算資格再老,年紀再大,恐怕也不會有人投到門下。如今他開始嶄露頭角了,名利都來了,尊敬和依附也跟著一起來了。
開了香堂,收了學生仔,在江湖上的地位就截然不同。幫會,幫會,本來就是有了‘幫’才‘會’成事。孤家寡人,本事再大,也難成氣候。所以他也一本正經麵南而坐,接受那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徒弟的三磕九拜,想起十來年前在一個月夜第一次踏進香堂,拜見他的本命師的一幕,不覺如恍然隔世。由己及人,不論他日後如日中天,門下子弟無數,他都對這個開山門弟子另眼相看,扶持不遺餘力。
蒼天弄人,偏偏這個開山門弟子是個闖禍胚子。
這個弟子姓江,倒也是聰明過人,頭光麵滑的一個後生,本來青春年少,意氣風發,再加傍上了上海灘的風雲人物,膽量氣勢都憑空徒長,順風船撐足,有事沒事頭頸都要硬三分。如此這般地就給他生出一件麻煩事來。
話說這位江小老倌也是個好賭之人,除了到他這兒來走動應卯,回家睡覺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賭台上。他常去英租界一家賭場博弈,主要是擲骰子,一碰兩響,立見勝負,每次輸贏數目都很可觀,也算是個熟客。他頭腦精明,能算會捏,膽子又大,前前後後也贏過不少鈔票。這次手風卻不順,連押連輸,連輸連押。賭到半夜十二點,他手中剩下最後的二百塊錢,隻見他皺著眉猛抽香煙,思索了一陣,手一揚,把兩百塊大洋全部押在‘大’上。
兩百塊錢不是個小數目,一般中產人家半年的吃穿度用,任憑坐莊的老手身經百戰,見了這麽一筆錢扔在桌上也是有壓力的。麵前的小年輕卻紋絲不動,香煙呼呼,談笑自若,隻是催他快點開始。旁邊的賭客見這桌賭得驚險拚命,也過來圍觀,氣氛突然緊張詭譎起來。
莊家定了下心神,雙手捧牢了搖缸,上下左右猛搖一陣,把搖缸端放在賭桌中央,小心地揭去蓋子,眾人的腦袋不由自主地湊近前去,通亮的白熾燈下,隻見搖缸底部兩粒骰子都是二點,結果是‘小’。好了,眾人兩眼提白式;哇。這次江小老倌走麥城,輸蝕底哉。
這邊輸家還在猶自喪頹,那邊莊家一口大氣透出,注意力一渙散,手忙腳亂之下,竟然做出一件賭桌上頗為忌憚的事來,他把搖缸蓋子蓋上,又連搖幾下,放在一邊,準備下一輪的下注。這就有違賭桌上的規矩了;凡是一輪賭局開出來,是大是小,是輸是贏,搖缸搖出來的結果一定是放在桌上不能觸動的,以示公平。要等到輸家贏家都結算清爽,莊家高聲問過:大家都一清兩白了啊?沒人表示異議。才可以重新拿起搖缸起局,再分高下。
莊家這個動作怎麽逃得過江小老倌的眼睛,霎時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篤悠悠地往後靠在椅背上,兩手枕在腦後,向莊家施施然說道:“儂應該付我鈔票了吧。”
一聽這話,莊家下意識地向搖缸看去,才發覺搖缸在結算之前已經被自己挪動過了。大驚之下冷汗都出來了,囁嚅地說:“怎麽是我付儂鈔票?儂剛剛自己也看到的,開出來是‘小’。”
江小老倌又點起一支香煙,眼皮也不抬地說:“瞎講,明明是‘大’。”
莊家心往下沉,汗出如漿,雙腿絞緊,不然就要尿在褲襠裏了。照不成文的賭博規矩,出了這種糟心事體,賭場隻有包賠。但這次數目實在太大,一進一出,四百隻大洋易手,老板肯定火冒八丈。他抬起頭來,向四周圍觀的賭客求援:“各位都看見了,剛才我搖出來的明明是‘小’。”
江小老倌不等任何人接口,斬釘截鐵地道:“是‘大’。”
場麵上竟然沒人接一句口,凡是身為賭客,都送了不少家當錢財在賭場裏,一根骨頭梗在喉嚨口,有氣撒不出的苦。今日釘頭碰上鐵頭了,心裏都想看賭場的好戲。也有人知道江小老倌的後台,犯不著為莊家硬出頭,憑空為自己結下個冤家。
見相持不下,莊家隻得去把老板請了出來,這老板姓嚴,頗有身家,人稱老九,也是上海灘上有名的一條光棍,英租界裏一個厲害人物,耽得打得,從底層混起,一路風雨過來,撐下今天的一片地盤。他什麽樣的場麵沒見過?一聽緣由,二話不說,馬上叫莊家如數照賠。然後照江湖上的切口,三言兩語盤出江小老倌的底細,及聽到鬧場的是阿大的學生仔後,嚴老九連聲冷笑:“不得了,不得了,真是年輕膽大有為,老虎頭上也敢來拔胡須了。厲害,厲害。我這爿場子小,也經不住你折騰,還是自動打烊算了。回去替我恭喜你師父了。”說著手一揮,還不到收檔時間,就叫手下人把全部賭客趕出賭場大門,第二天大門也鐵將軍高掛,並且放出風來: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賬慢慢地再算吧。
江小老倌到底還是年輕,隻顧了逞一時之性,做出此等事情來。嚴老九麵孔板起來之後甩袖而去,他知道窮禍闖大了。江湖上最怕的就是這種倒人家門麵的事情,麵子給你掃了,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斷人活路誰不拚命?就算現在鬥不過你,怨結在心裏,潛伏個十年八年,到時候爆發出來,給你狠狠地算筆老賬。俗話說明槍好擋,暗箭難防,就是說的江湖上這種恩怨糾纏,斷送了多少好漢的事業性命。
曉得闖禍了,倒還不敢隱瞞,回到師傅麵前,低了頭一五一十地稟告。他聽了半晌作聲不得,醒轉來後隻會跌腳:“小赤佬真是掂不清重輕,這口氣爭得沒得名堂,兩百隻洋的事體,弄得大家麵上這麽難看。罷罷罷,徒弟做錯了事情,隻有我出麵去走一趟,除了賠禮道歉,還能怎樣呢?”
於是托人帶信給嚴老九,明日親自上門賠禮道歉。嚴老九采取的辦法是既不拒絕也不接納,冷眼看他到底啥個路數?第二日,他束衣整冠,由幾位有頭麵的人物陪同,帶了闖禍的江小老倌,從法租界步行到英租界。早有人報過信去,嚴老九想不到他真的如此謙恭,倒也不願被人說傲慢無禮,遂帶了徒子徒孫在門口恭迎。見麵之際,他搶前一步,先握了嚴老九的手,滿口是:管教不嚴,多有得罪。又叫了江小老倌上前磕頭賠禮。嚴老九這時麵子掙足,心裏的一口氣也消匿無蹤。換了笑臉,兩人遂牽了手入內,分賓主坐定奉茶。他先是命手下人奉上用紅紙包裹的四百大洋,嚴老九不肯收納:“區區小事,已經過去了。”他卻堅持:“嚴兄大量,不和小徒計較。但我做師傅的,要教他如何做人行事,出來白相相是可以的,但規矩壞不得。嚴兄儂今朝幫了我,收下這四百隻洋,給這個小赤佬一個教訓。”話說到這個地步,嚴老九也不好再推辭。遂命整席待客,席間說些場麵上事,氣氛融洽,他又說道:“嚴兄寬恕了小徒,給我這個為師的不知多大的麵子。還隻望貴檔早點重新開張,本來是大家尋開心好白相的地方,無緣無故叫小赤佬攪了。儂一日不開張,我一日肚皮裏就像擱了塊石頭一樣。”嚴老九至此,已完全被他的豪爽坦蕩所折服,再不肯答應,隻會顯得自己肚量狹小,拿腔作勢,遂一口應允。
到了重新開張那日,他先派人送上一萬掛鞭炮,及各種應景的賀禮。在震天動地的鞭炮聲中,他長袍馬褂穿戴齊全,帶了手下八大金剛,及上海灘上各路頭麵人物,齊來賀喜。嚴老九滿臉喜色地接著,他說:“我們今天一則來賀喜,二則久聞嚴兄的場子鬧猛,一起過來玩個痛快。”
嚴老九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開賭場的就圖個人丁興旺,人一多,錢就如水流淌。望著賭場內人頭簇擁,火熱朝天的景象,這個老江湖竟動了真情:“阿弟啊,我在上海灘也白相了幾十年,從來沒人像儂一樣給我這麽大的麵子。儂敬我一分,我敬回儂十分。今後有任何用得上我嚴老九之處,隻管開口,我拆家當也會替你出力。”
他抱拳稱謝,道“我等江湖上混飯吃的,本來就是兄弟,趁此良機,小弟欲與嚴兄換個帖子,結拜金蘭,不知意下如何?”
嚴老九看出此人今後前途不可限量,心裏也有此意,遂一拍即合。兩人交換生辰八字,挑了個吉日良辰,互相拜了八拜,結成異姓兄弟。今後嚴老九逢人就誇他這個新結拜的兄弟為人四海,出手漂亮,是個擔得起肩胛的大好佬。
話傳到他耳朵裏,他隻是微微一笑,臉上謙衝平淡的神色不變。這隻是他初試啼聲,今後被他收服的大人物,其道行,地位,見識,能量,都遠遠地在這個嚴老九之上。
人出名了,豬養肥了,各式人物也就上門了,除了慕名的,還有告幫的。
他當初拜的那個師傅,雖然輩分高,在實際生活中卻是個潦倒之人,做過各種營生;魚販,半道販子,拉洋片,在馬路上拉人睹小鈔票,無一為繼。家中人口眾多,日子難過。看到這個徒弟發達了,常來上門求告。他每次都是和顏悅色,把口袋裏所有的鈔票掏出來。逢年過節,也從不忘送節禮年貨,再加一筆可觀的銀子,應該說是禮數周到了。無奈老頭子身無一技,日子實在難過,舉目望去,能夠依靠的也隻有這個徒弟了,於是隻好一次次地開口告貸,徒弟總是有求必應。他的兒子給出了個主意:“阿爸,你累不?幹脆一次多問他拿些,就說要做生意。”老頭子依了兒子,豁出老臉,去跟徒弟說要借兩萬洋錢。他聽了麵無難色,說:“我想也是,做生意是好事,總要有個長久之計的。師傅你放心,閑話一句!包在我身上。”
話是這麽說,但兩萬隻洋是筆巨款,弄堂房子可以買幾幢了。叫誰都不能一下子拿出來,他平時撒漫慣了,有錢就花出去。真叫他一下子拿出這筆錢來也感吃力。有人跟他講;你看你師傅不是個做生意的料子,借了錢給他小心有去無歸。他聽了隻是一笑,還是東挪西湊去軋頭寸。一個月後,陳老頭門上來了個年輕人,說是姓江,代師傅來看望老太爺,同時送上一隻信封,老頭子拆開一看,赫然是兩萬大洋的一張銀票。
陳老頭從來沒見過兩百洋錢摞在眼門前,本來也隻是獅子大開口,並不真正指望的,徒弟如果拿出個幾百塊錢填填饑荒,已經感激不盡了。哪知弄假成真,銀票送上門來,陳老頭倒沒主意了。他哪是個做生意的料子,結果兩萬洋錢交到他兒子手裏,準備開爿南貨店。兒子也不是做生意人,拿了諾大一筆銀子,一下子抖了起來。去盤店買貨時,驕橫之氣就帶了出來。其間認識一批狐朋狗友,自告奮勇地要幫忙,其實是思謀在他手裏弄幾個錢。先是攛掇了他下了賭場,幾個禮拜下來,兩萬洋錢十停先去了二停,再帶他上窯子去裏白相,陳小弟出身貧民窟,見到的都是粗手大腳的下層女人,不是紗廠女工就是幫傭大姐。哪見過白白嫩嫩的蘇州粉頭,當下骨頭就酥了三分。人家看他是個雛兒,不敲你一筆更待何時?於是糯米功夫做足,橫一個大好佬,豎一個新倌人,簡直像唱戲似的。陳小弟昏頭昏腦,哪還有心思做生意,天天往堂子裏跑,店裏進的貨——金華火腿水發海參東北猴頭安南燕窩山東驢皮阿膠,被他直接拎進窯子去孝敬老鴇。店裏的夥計看他這種瘟生樣子,曉得店是開不長的,所以也不上心,得過且過。更有不肖之徒,利用店裏管理混亂,夥計們能撈則撈,能偷則偷,整塊的火腿夾在腋下帶走,整包的西洋參也失蹤。賬房則在賬薄上做手腳,中飽私囊。不到一年半載,好好的一爿南貨店竟開不下去了,隻好關門大吉。
先生知道之後,一絲責備的話語也沒有,反而安慰師傅:“別放在心上。年輕人讓他履曆一下也好,下次他就會長個心眼了。”至於兩萬塊錢的債務,先生手一揮全部勾銷:“師傅帶我進門,不是能以錢來計數的。”後來陳老頭的生活,一直由他接濟,直到他離開上海。
江湖上都說陳老頭鴻運高照;要收就收這種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