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3

(2017-02-13 11:20:21) 下一個

 

從浦東外高橋來的少年,挎了一個家織粗布的包袱,一副瘦弱卻在拔長的身材。蒼白的臉上最為引人注目的是那一雙巨大的招風耳,理了個平頂頭,眉目還算清秀,卻沒有任何出眾的地方,極普通的一個南方少年。每天都有無數這個年紀的少年,從上海四周的省份,來到這裏尋求一個謀生之道。托了人尋了鋪保,進入米店,裁縫鋪子,鐵工廠,南貨店,魚牙行,當鋪等行業做學徒,吃盡苦頭,受盡盤剝。但家鄉日益衰敗,百業凋零,唯有在此可以找口飯吃,再苦也得咬了牙捱下去。

在南市的一片狹窄的巷弄之中,擠滿了從事下等行業的外來居民;挑夫,鞋匠,小販,剃頭匠,幫傭的,跑腿的,拖家帶口地在日益繁榮的大城市邊緣操一份糊口的活計。他來學生意的水果鋪就坐落在這裏,除了老板老板娘,上麵還有比他早來學生意的師兄們,店鋪主要做零售,兼做批發。

要別人分一碗飯給你吃,那難度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一個心性高遠,身板單薄,脾氣卻浮躁飛揚的後生,為生活所迫,窩在一爿逼仄的水果鋪子裏,上頭有師傅師母,下有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壓在頭上,被差使得像隻團團轉的陀螺。每天一清早眼睛睜開,一個懶腰還未伸完就的開始幹活——生爐子倒馬桶買早點泡開水拖地板抱孩子幹雜事,日間跑腿打下手收拾房間倒垃圾一刻不停,師傅家人吃飯他得在一邊侍候,待大家吃完他才可以就著剩菜扒碗冷飯。晚上店裏盤完賬,拖完地板,眾人都歇下了,他才能在店堂裏搭開一塊鋪板睡覺。苦熬了一段時間,就算讓你到店堂裏學生意,也是從最低最苦的活幹起,一個不慎做錯事,或一句吩咐沒聽到,師傅的暴栗子隨時會落在頭上。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隨老板去十六鋪批發市場進貨,扛起和他體重差不多的水果簍子,手掌是常被篾片劃得血淋嘀嗒。白天不管天寒暑熱,拿根蒼蠅拍子,站在店堂裏招呼過路的客人,客人嘴皮子一動,就要屁顛屁顛地送貨上門。沒事時老板不會讓你空手閑著,學徒們要翻檢爛水果,削皮挖瘡,切成小塊放進玻璃罐子裏零賣。

說實在的,這是一種悲慘的生活,就算學出生意來也不會有什麽前途,最多是自己開爿水果店,慘淡經營。屆時娶個黃臉婆娘,生幾個拖鼻涕小囡,謀一份既吃不飽也餓不死的日子。如此這般的前景,怎能指望像他這種心性的後生,會安心在此長久待下去?如今他身處新興的十裏洋場,眼見大把的財富流淌,五光十色勾人心魂,酒家食肆林立,賭館娼寮處處。一地的聲色犬馬,恣意流蕩,先耀人眼目,後奪人魂魄。各等妓院門口的女人妖嬈作態,當街攬客,撩撥著他年輕的身體。賭館裏的場麵之熱鬧,豪客出手之大方,錢財來去之快速,直看得他目不暇接,心動如簧。隻是摸摸口袋,每月才一塊洋錢的剃頭洗浴銅鈿,絕不夠銷魂盡興,加之剛來乍到,人頭不熟,根基不穩,才按捺住性子,埋頭吃他的蘿卜幹飯。

草,就是被雪蓋嚴,春天一到,總是要冒出地麵的。人的本性,比我們料想的要頑強得多,如果是惡的,利己的,孤注一擲的,那就更是抑製不住了。他在水果店裏跑腿幹雜活,倒夜壺,倒洗腳水,被師兄嗬斥嘲弄,被師父在頭上敲麻栗子,都咬著牙忍了。他留在上海的心願很簡單,為的是一旦有了鈔票,可以上這裏正兒八經的賭館去一試身手。

 

老板常常差他出門送貨,送完了貨,客人給的銅鈿捏在手裏回店裏去交差。路過賭館,腳步自然會慢了下來,聽到裏麵大呼小叫地開寶,骰子在搖缸裏嗦落落地響,眾人一疊聲地齊呼‘贏了’,銀洋錢互相撞擊時那一聲輕微而又清脆的叮當聲響,使他心癢難熬,情不自禁。終於有一次,鬼使神差地一抬腿進去了。開始還畏畏縮縮地躲在人後,兩輪看過,眼看坐在賭台上的人不見得有多高明,心裏就想何不小試一把,賺幾個零花錢再說?一衝動,手心裏捏得出汗的兩塊鷹洋就拍在台麵上。人家根本就不看一眼,莊家把搖缸舉起,幾十隻眼睛緊緊盯著,骰子在缸裏發出嗦落落的響聲,於賭徒們耳中聽來不啻人間仙樂,再‘啪’地在台麵上一扣,蓋子揭開,一個個腦袋都湊近去,押中的人欣喜若狂,輸錢的人‘呸呸’地吐著口水驅走黴氣。他的兩塊鷹洋一眨眼的功夫就出送掉了,連個水漂都沒打著。他一愣,記得以前在鄉下兩塊錢的角子銅板可以玩上十天半月的,這兒連十秒鍾也不到?他天生的賭性湧上來,全然忘記老板還等他回去交賬,台上摜下去的是客人交到他手上的貨物銅鈿,隻顧接連下注,贏的落袋,輸的拚了性命也要搏回來。十來塊大洋就在不知不覺之中流進莊家的錢匣裏去了。最後莊家舉了搖缸,看定他:“小阿弟,有銅鈿就快點下注,沒銅鈿讓個地方,不要堵了別人家財路。”

他默默地退了出來,站在後麵看人家下注,看來看去被他看出個路數;莊家也不是一直撐順風船,賭客隻要夠狠,敢拚,腰裏有足夠的銅鈿,莊家也會翻船。隻要順了手,呼風來風,要雨落雨。他心底裏發了個毒誓:將來有了鈔票之後,要叫上海灘上的莊家一個個拜倒在我腳下。

上海人有句閑話叫做‘捏了鼻頭做夢’,他不但沒有鈔票,連夢都做不成了;客人的銅鈿被他輸在賭桌上,此等行為在上海灘上學生意是個大忌,老板不會放你過門,回到店裏肯定是一頓好打再掃地出門。既然如此,不回去還少挨了一頓毒打,他幹脆就出走了。從此就流浪街頭,夜宿橋洞裏,屋簷下,偶爾在小同鄉的亭子間裏打個地鋪,吃飯靠人施舍,有一頓沒一頓,很快地就和街上的叫花子相去不遠了。

 

說到這兒故事似乎該打住了,那個年頭有多少鄉下人來到上海求職,僧多粥少,一旦飯碗被打破,唯一的可能是乞討,路上的餓孚,寒夜凍死在人家後門口的流浪漢,無日不有。在現代大都市裏,生之門是非常狹隘的,多少人拚了命往裏擠。被關在門外隻有死路一條。

他就一隻腳踩在那條生死線上。

 

但他的天性是不會束手待斃的。在流浪期間,為了有一口飯吃,他做過各種不上台麵的行當;半夜裏到十六鋪水果碼頭上偷水果,再賣給沿途叫賣的攤販。在人多擁擠的地方搶行人頭上的帽子,隨手拋給在遠處等候的同伴,再一傳二,二傳三,不等人家反應過來就不見影蹤。偷取人家曬在外麵的衣服被單,賣給估衣鋪。最為惡劣的;他和一幫街頭混混在人家店門口鬧事,假裝互相鬥毆,把垃圾糞便等髒物擲來扔去,臭不可聞直搞得店家沒法做生意,隻好出錢請小兄弟們別覓場子過招。他還做過下等妓院的拉皮條客,在街上死纏白賴地拖人去煙花寮白相,賺取兩個銅板去吃碗陽春麵。盡管如此,他還是常常餓肚皮,兩三天沒有食物落肚是常有的事,餓得頭昏眼花,走在馬路上兩隻腳骨打顫,隨時都可能倒下再爬不起來。

 

一天他在十六鋪閑逛,除了露宿街頭,他所有的時間都在閑逛。迎麵碰見一個同鄉,不由得自慚形穢,剛想避開,同鄉卻叫住了他,見他的落魄之樣不由得大大地唏噓了一陣,把他領到小飯館裏吃麵,看著他狼吞虎咽一副餓煞鬼的樣子,不由得動了憐憫之心:“阿大,你這樣下去不行,人真的要廢掉的。如果你肯洗心革麵,重新做人,我倒有個去處介紹給你。”

他充耳不聞,直了嗓子隻顧吞咽,直到一大碗麵條下肚,麵湯端起來喝盡,才放下飯碗,抬起頭來問道:“阿哥,是啥個地方?”

“黃老板家的廚房裏要個打雜······”

“哪個黃老板?”他疑惑地問道。

“你講講;上海灘上有幾個黃老板?”同鄉反問。

吃下去的麵條往上一湧,他差點噎住,黃老板······?如果真是那個響當當的黃老板,上海灘白相人第一塊牌子,青幫大老。身兼法租界總巡捕,手眼通天。手下好幾個賭館和鴉片檔,買起房產來幾條弄堂一買的大好佬。為他跑腿賣力的蝦兵蟹將,徒子徒孫無數。他在黃埔灘上跺下腳,上海的地皮都顫三顫。這樣一個人物,真的能去他手下做事嗎?

他不敢相信。

坐在對麵的同鄉一臉高深莫測,隻是微微笑著看定了他。

 

他被領著去剃頭洗浴,換上幹淨鞋襪布衫,同鄉帶去黃宅,一路上不斷指點;這條弄堂,那條弄堂的房子都是黃老板的產業,在此做生意的店家都向黃老板進貢。你到了他家要手眼活絡,多聽少說,該做的事要搶著去做,不該說的屁都不放一個。他連連點頭稱是。

來到一條氣派的弄堂口,白石雕的門楣上書‘同孚裏’三個大字,青磚砌的院牆,黑漆大門。過街樓底下聚了七八個漢子,都穿著深棕色的香雲衫褲,敞了衣襟,露出腰間寬板帶,又紮了褲管,腳蹬圓口布鞋,袖口翻上一截,露了手腕上的刺青,閑坐在那抽煙談笑,大聲喧嘩,吐痰,行人見了他們都繞道走。老鄉近前與他們拱手為禮:“來見老頭子的,已經打過招呼了。”為首一個在太陽穴貼了塊膏藥的大漢很銳利地看了同鄉身後的瘦弱少年,點了點頭:“關照過的,進去吧。”

他跟在同鄉的身後跨進弄堂裏第三家石庫門房子,一進門是個狹長的天井,開了一個月門和隔壁的天井打通,右手邊有一棵秋海棠,正在開花,地上落了一地的花瓣。左手邊架了條石凳,上麵擱了幾盤盆景,黃楊梅樁俱齊。凳下一缸遊魚,一缸荷花,正露出尖尖的花苞。迎麵是八幅落地長窗,窗欞上雕了花鳥蟲獸。跨進客廳門檻,天花板高敞,一地水磨石地板沁涼,廳上置了張紅木八仙方桌,兩邊是嵌了大理石的太師椅,方桌後有一長條供案,上置一座碩大的西洋自鳴鍾,壁上懸了關公秉燭夜讀的繡像,下設果盤香燭,一個宣德爐裏的一叢燃香正在嫋嫋而起。兩旁卻放了一雙西洋高背沙發,卷雲式的扶手,織了富貴牡丹的絲絨麵子。一條純白色的卷毛獅子狗蹲在沙發上,見了生人進來,半抬起身叫了兩聲,歪了脖子翹起後爪抓了幾下癢,又一轉身臥下。

他哪見過這個陣仗,隻曉得上海有錢人家裏闊氣,但從未親眼見過怎麽樣地一個闊氣法?他的水果鋪老板,也隻是租了人家前後兩間廂房,前廂房自住,後廂房除了吃飯,便溺,堆雜物,還搭了兩張雙層床,店裏的學徒們就睡在那裏,擠得滿滿當當,夜裏起來撒尿,一不小心就絆跤,摔得鼻青臉腫。

正在看得出神之際,一個身著長衫的漢子出來,他以為是黃老板,剛想行禮,那人卻一擺手,說:“來了?黃老板在打麻將,你們去廚房裏等吧。”於是他和同鄉跟了那人來到屋後的廚房,碩大的廚房收拾得亮堂,灶頭上煨了紅棗蓮心湯,香氣襲人。大師傅也是本地人,是個碎嘴子,隻愁沒人聊天。說這裏的廚房間從早到晚要開夥的,鹹肉菜飯大肉麵薺菜餛飩豬油湯團素菜包鹹泡飯芝麻糊,打麻將的牌搭子肚皮餓了隨時要吃的。正說得熱絡處,一個矮胖的中年人在廚房外一露頭,幾個人同聲招呼:“黃老板。”矮胖漢子隨和地應答:“儂來了,前麵坐歇吧。”

同鄉知道是句客氣話,連忙謝辭:“黃老板,已經打擾你了,不好意思。其實我們沒什麽事。一來給你請個安。還有,這就是上次跟你說起過的小囡,帶來讓你看看。”

黃老板尿急出來解手,路過廚房伸了下頭,正好撞上。大概是急著回去打牌,隻是馬馬虎虎地看了他一眼,嘴裏說:“蠻好,蠻好。你叫什麽名字?”聽他畢恭畢敬地報上自己的姓氏名字之後,咧嘴一笑說:“也巧了,幫我做事的小囡名字都相像的,一個爺娘生似的。”又轉身關照廚子:“既然你們是同鄉,就一起住吧。”說完又回到房裏入牌局去了。

同鄉叮嚀了又叮嚀之後離去,廚子倒也和藹,幫他把簡單微薄的行李提去房間,一麵告知他些黃宅的門戶,規矩習慣。他忐忑不安地問道:“阿哥,我要在這兒做些什麽?”廚子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叫你的時候就小心侍候就是了。”

 

結果他進了黃宅之後多是在牌桌邊端茶送水,有事出門跑跑腿,傳傳話,沒事的時候看黃老板跟他的朋友客人打牌挖花叉麻將賭銅鈿。也正對了他的心思,牌局賭局他百看不厭,越看門檻越精。黃老板身為法租界的總巡捕,是不用去公事房應卯的,有了事情,出了案子,公事房來人在牌桌邊俯身跟黃老板耳語幾句,黃老板屈起食指在額骨頭上敲幾下,眼珠一轉,當場做決斷,告訴來人該如何做,該去找何人,該用多少銅鈿。刮辣鬆脆,三言兩語就把一件公事打發了。公事房人一走,黃老板轉回身子照樣打牌,吃茶聊天,到了下午晚點再去孵混堂,吃花酒。見識多了,他漸漸地了解到;租界裏的大小事情錯綜複雜,外國人有外國人的人事關係,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地界勢力,一件公案,不明就裏的人去做,好像繩子打了結一樣,解來解去也解不開。到了黃老板手裏,四兩撥千斤,除了深明其中關節過門,主要是還有一張龐大的關係網,深入各個階層,各色人等,黑道白道,公事私事,很多正規場麵上辦不下來的事,黃老板額骨頭一拍,嘴皮子一動,找來幾個骨節眼人物,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掉了。

這張關係網就是幫會,三教九流,大大小小,魚龍混雜。在上海這塊地皮上,最有勢力,最吃得開的幫會,應該算是‘青幫’。

 

中國自清朝以來在異族的統治下,百姓淪為二等庶民,受盡欺淩,唯有結幫自保,互助,抵抗強梁。延續兩百多年,發展得組織嚴謹,一呼百應,觸角深入各階層,已成為除了官府之外第二勢力。入民國來,國運日衰,租界林立,加之時下政權多短命,今日奉係當權,旋即下台,明日皖派執政,月餘即更迭。政令朝出夕改,老百姓無所適從,又深受官家盤剝,兵亂之苦,唯有向幫派尋求保護。以致幫派日益壯大,北有洪幫,南有青幫,大西南有袍哥會,零碎小幫會更是不計其數,入會的幫眾大多是出賣勞力的下層民眾。幫派最初宗旨是互相幫襯,扶弱抑強,伸張正義,日久也不免生變,幹的營生多是下三路,包娼包賭走私販毒,哪樣來錢快就幹哪樣。加上幫眾良莠不齊,時有欺壓良善,強買強賣,坑蒙拐騙之事發生。以致幫派聲譽一落千丈,在百姓心目中淪為流氓地痞之下三流角色,斯文人士刻意保持距離,正經人家避之唯恐不及。但是百多年來幫會已在民間落地生根,緊緊地盤踞在平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很多生意行業,如果在幫裏,人人都給麵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還沒人敢欺負。如不在幫,常會有不二不三之徒上門搗蛋,或強行收取保護費,告官根本無用,歹徒最多隱匿一陣子,往後越發變本加厲,如不想關門大吉,隻有尋求幫派保護,或進門拜老頭子,或逢年過節進貢,或請托當地大佬照顧,反正總得與幫派有牽涉,安穩日子才能過下去。時久日長,竟也成了上海生意人的一條不成文規矩,幫派有了固定收益,得以延存下去。

民國初年上海,被割據成大小租界,主事者為西洋政府派來之代表如總領事等,下設各部局分管事務。洋人言語不通,民俗不曉,心知教外之民刁頑愚鈍,難以管束,隻有借重當地勢力,以華製華也。於是設立工部局,延請當地幫會頭子或接近幫會的實力大佬,擔任各部局要職,配了翻譯以備溝通。當然這些人物能擺平地方上的大小瑣事,但他們自己就夾帶進來不少麻煩,各種鴉片煙館,娼寮,和大大小小的賭攤在租界應運而生,或是幫會庇護,或就是幫會操縱,或根本就是幫會頭子自己的暗盤營生,讓人出麵經營,自己坐收進益。洋人當然明白其中的關節,也無可奈何。隻要有稅金可收,不惹出大事,也睜隻眼閉隻眼,網開一麵。如果不時還有孝敬分紅,那更是無上歡迎了。不管華人夷人,千裏遠行隻為財,這個想頭是中外一致的。

 

黃老板,就是這樣一個承上啟下,法租界裏須臾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看上去就是福相,矮個子,外八字,方麵大耳,紫棠麵皮上有幾十顆天花遺留的瘢痕,人稱黃麻皮。看似木訥實精靈,言語和善為人四海。他穩健,在租界頭麵人物和雞鳴狗盜之間的一條鋼絲走得如履平地。他聰明,懂得如何在權力的庇蔭下發財納福,他擁有在法租界的多處煙寮,幾爿賭館,都給他帶來日進鬥金的財富。他貪婪,卻不越過界限,懂得有飯大家吃,上麵給他打點得四平八穩,下麵跑腿的小囉囉也從未空手而歸。因此人際關係被他浸潤得油光水滑。他又廣交朋友,求到他門上隻要有可能都給你辦成,也常收留窮途末路,潦倒不堪的江湖好漢,人情債放出去,總有回收的一天。他更有個眼光銳利,思路敏捷,敢作敢為,做人又大氣的內當家,黃老板走到今天自有她一大半功勞,黃家上下都尊稱她‘桂姐’。

桂姐也是個小人家出身,從小到大生活也多坎坷。此女頗有眼力,行事又果斷。認得黃老板之際,黃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捕快。桂姐看中了他頭腦活絡,心思敏捷,也不顧他在鄉下還有家室,以身相許。黃老板自從和桂姐在一起,官運財運一起來,不但從小捕快升到總頭領,身家也一日漲過一日,桂姐極有生意頭腦,又膽大,隻要賺鈔票,啥個犯法冒難的事情也敢做。外麵有黃老板打掩護,裏廂有桂姐暗盤經營,不過六七年功夫,老西門一帶的弄堂房子買下幾十幢,出租給人收息。

上海人的嘴皮子刁鑽,對這些不事生產,結幫納派,以勢壓人,終日遊手好閑,吃兩頭飯的人物奉送一個綽號——白相人,貶多於褒。嫁給白相人的女人就順理成章地叫做‘白相人嫂嫂’。

桂姐是上海灘上掛頭牌的白相人嫂嫂。

 

自從進了黃宅之後,一張人生的藍圖漸漸地展開在阿大這個十七八歲少年的麵前;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一個階層,排列在勞心者和勞力者之間,既不必飽學五車,做官入仕,經商坐賈,也不必揮汗如雨,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胼手抵足地吃一口苦飯。這個階層的財路來自偏門,卻源源不絕。這個階層雖然名聲有礙,但四麵八方都兜得轉,人人都要借重。這個階層抱團禦外,萬眾歸心,單薄的個人可以倚借組織的力量,隻有他欺負人,沒人敢欺負他。而且,這個階層幹的營生正合他的心意;寓生計於娛樂,是件求之不得的行當,他讀書不多,正經途徑無門,又天生體弱,肩挑手提之事萬難長久勝任。隻有這種憑機靈,人氣,運道,膽量的營生對他說來再也合適不過了。也許時來運轉,有一天他也可以發達一記,過上像黃老板那樣的日子;憑什麽說他辦不到?黃老板當年踏上上海灘也不過是個兩手空空的青頭皮後生,好漢的天下都是靠自己闖出來的。

他看清了要在這塊地盤上混出個名堂,別無他途,唯一的,必須的,就是入幫。他現在雖然在黃宅住著,但從未看見黃老板開堂收徒,覺得奇怪,私下一打聽,有人悄悄地說給他:黃老板是個‘倥子’,就是沒正式入過幫,或者手續不全,因為他名聲大了,幫會大佬也睜隻眼閉隻眼,不去捅破那層紙。黃老板自己也心裏有數,從不在外麵冒了幫會的名頭招收徒眾。

他隻得另尋門庭。

 

青幫講究論資排輩,拜的老頭子輩分越高越好,一入山門,先報上你是哪個輩分的,輩分高的馬上令人另眼相看。他送禮托了人,拜到清幫前輩陳先生門下,陳先生是上海灘周圍碩果僅存的幾個‘通’字輩大佬之一,他收下的徒弟,當屬於‘悟’字輩,算來是青幫二十四輩倒數第二的排名。

江湖上說,入門拜師是一個人的第二次誕生,昨日已死,今日重生。一拜了師,你的身家性命就不完全屬於你了。而是屬於幫會,屬於你的老頭子。反過來講,你的幫會兄弟的身家性命也有一部分屬於你,你是千萬人中的一份子,你們的血都犀在一起,你們的力量都集中在一隻拳頭上,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所以入門拜師是件重大的儀式,心要誠,態度要恭,這樣才能表達你的一片誠意。

開香堂那天,他向黃老板請了假,早上先去理發,刮得後腦勺生青,再上卡德門浴室泡了個大湯,花了六個銅板讓搓背師傅擦個背,渾身上下洗下一層老垢,再換上新衣衫褲,腳蹬新鞋。然後焚香淨心,靜等天黑。入夜之後,他和幾個同參兄弟在大木橋路上集合,跟了介紹人一起向小東門外的土地廟而去,路上沒人說話閑聊,靜悄悄的月光下,隻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這些調皮而懵懂的少年竟然都感覺到一種虔誠穆肅的情緒。到了香堂門口,廟門緊閉,介紹人,也就是入幫的引見師,先上前一步敲門,門內有人高聲喝問:“門外何人?”引薦師答道:“誠心來趕香堂的。”一串幫會切口對答之後,廟門悄然洞開,引見師拾步上階,帶他們魚貫而入。隻見供桌上香煙繚繞,廟堂正麵牆壁上懸掛了達摩祖師的繡像,以及一連串青幫各代祖師的牌位,案上供了三牲禮品。不大的廳堂裏已列滿了人,引見師在一一介紹;傳道師,執堂師,護法師,文堂師,武堂師,巡堂師,讚禮師,抱香師,而最重要的主角——本命師,也就是他們這些徒弟們要終生敬仰服膺的老頭子,則踞坐在當中一把太師椅上,再加上引見師本人,這就是青幫開香堂十大師,少一個也開不成。

坐在太師椅上的老頭子穿了一身過大的長袍馬褂,怎麽看也不像個橫眉怒目的江湖人物,倒是像煞了上海灘上隨處可見的裁縫師傅,黑膚幹瘦,幾根稀疏的老鼠胡須,說話也結結巴巴,鄉音極重。倒是傳授青幫的切口和口訣時像一部留聲機,自問自答如水般地流暢。他們當然一下子記不住,老頭子給每個新收的徒兒發下一本小冊子,千叮嚀萬囑咐,冊子裏的切口一定要背得滾瓜爛熟,半點也不能出錯,將來在江湖上行走,切口答對了處處有人襄助,吃飯住店,零用盤纏,行遍天下腰裏不用帶一個銅板。答錯了呢?小則被暴打一頓,說你是混腔作勢的倥子,重則,人家懷疑你是敵對方麵派來的奸細,送命也有可能。

他那天晚上磕了無數的頭,首先進香拜始祖,九個響頭磕過。接下來當然是拜本命師,然後再是香堂九大師一一依次磕過來,這些人都是他的前輩,都得尊稱一聲‘爺叔’,再下來是同門同參兄弟對拜,站起跪下,磕頭如搗蒜,一晚上下來,腰都直不起了,磕頭磕得腦門嗡嗡響,暈頭轉向,但是,膝蓋雖然酸痛,心裏卻是無比地燙貼,好像遠遊的浪子回家,好像迷艦歸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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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立華 回複 悄悄話 搞懂杜月笙,就是搞懂中國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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