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
一
五歲那年,他正和幾個小夥伴在街上玩耍。時值歲末,頭頂天色晦暗,街上寒風刺骨。屋裏逼狹,窮人小孩無處可去,在馬路上玩官兵抓強盜,躥前躥後,玩得一頭熱汗。也就是一點童心,使這些窮孩子還能苦中作樂。
弄堂深處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呼喚,童年,就此打上句號。
“阿大,快點回家來啊。你阿爸要死了!”
小小的人兒一顫;他一直懼怕的時刻終於來了!
這個冬天伊始,他心裏總有一個驚惶的預感;一件很不祥的事情就要發生的。阿爸生病很久了,一直躺在店堂後麵的小房間裏,夜裏咳嗽起來驚天動地,睡在小閣樓上的阿媽和他都被吵醒。這種時候,阿媽就會坐起身來,屏息傾聽,樓下的咳嗽聲延綿不斷,夾雜著病人透不過氣來的喘息聲。這時阿媽就會坐起,披上夾襖,抖抖嗦嗦地從被窩裏爬出來,用腳在棕繃床下摸索一陣,趿上鞋子,轉身幫他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摸索著下樓去。他則迷迷糊糊地複又睡去,睡得亂夢連連,不斷地被樓下‘吭吭,吭吭’的咳嗽聲所驚擾。朦朧中還聽見隔壁人家養在曬台上的鴿子咕咕地叫,在紗廠上早班的人家開門關門的聲響,馬路上開始傳來菜場裏噪雜的聲音,鄰居生煤球爐的煙氣從窗縫裏飄進來。鄉下人的糞車骨碌碌地拖進弄堂來,挨家挨戶地倒馬桶,再把倒空的馬桶戥在人家的後門口,弄出很大的動靜。阿媽就在這時像個鬼一樣躡手躡腳地摸上樓來,手腳冰涼地鑽入被窩,帶來一股病人身上的隔宿味和辛辣的中藥氣味。他如果睡得靈醒一點,還會聽到阿媽低聲壓抑的哭泣,小人兒下意識地偎靠過去,勾了阿媽的脖子,阿媽有時擁他入懷,一手輕拍他的背脊。有時卻長歎一聲,轉過身去,把一條瘦骨轔轔的背脊對直了他。睡不多時已雞叫三遍,外麵寒氣逼人,天色朦朧,又是一個陰沉的冬日天氣。
不祥的氣氛日益加重,家裏一點歡笑快樂皆無,他才五歲,像隻小動物般地整天淒惶莫名,卻又不知所措。樓下後房間裏躺著阿爸,阿媽卻不許他進房去,說阿爸的癆病是會傳人的。他隻得隔了門縫向裏窺探,見到阿爸露出被窩外的一隻腳,青白色,指甲很長了,腳背上的經脈血管清晰可見。床下有一隻掉了瓷的痰盂,盛著阿爸咳出來的血和痰,用草紙墊著,過一陣阿媽就會混入煤球灰端出去倒掉。門縫裏傳出一陣奇怪的氣味,混合了房間裏不見陽光的黴潮味,人身上發出汗酸氣,隔夜食物的油哈氣,煎中藥的焦苦味。前廂房是一爿小小的米店,兩尺見方的一方小櫃台,靠牆疊了裝米的麻袋,來買米的都是周圍的窮戶,做一天工之後拿幾個銅板來粂當天的夜飯米。每日早上六點鍾,阿媽起來,顧不上梳洗,先在店門口卸門板。第一塊門板卸去時,一縷清晨的陽光照進小小的店堂裏,灰塵和米粉在陽光裏浮動,隔壁人家在生煤球爐,嗆人的柴火煙味撲鼻而來。阿媽卸完門板,叫他在店堂守著,自己提了個銅吊子,去弄堂口的老虎灶打來一壺熱水,順便在大餅攤上買兩根熱騰騰的油炸鬼,先把昨夜的剩飯泡上,招呼他吃早飯。然後端了一盆熱水,盆沿搭了塊千瘡百孔的毛巾,去後房讓阿爸盥洗。再端出來,一盆渾濁的髒水就潑在米店前麵的石子路上。
他和小夥伴們就在這條逼仄,肮髒的石子路上玩耍,這街區都是破舊的矮平房和滾地籠,小小的一片區域住了龐大的人口。老城區沒有下水道,到處髒水橫流。路麵上布滿雞糞,菜皮,垃圾和陳舊的藥渣,蒼蠅亂舞。碰到藥渣,大家都繞了走,據說是踩上了,病家的蠱就會上身。他有時想阿爸大概就是不小心,踩到了誰家倒出來的藥渣。現在阿媽再把藥渣倒出來,誰踩了去,阿爸的病也許就好了。既然講有福同享,有病也應該大家輪流生,他的阿爸在床上已經躺得太久了。
有時看到藥渣被人踩了,可是阿爸的病未見好轉,倒是更見沉屙了。
弄堂裏的小男孩們熱衷玩的是鬥蟋蟀,打彈子鬥香煙牌子,睹輸贏。香煙在當時從外國傳進未久,是個稀罕物事。以前的人都抽旱煙,或水煙,香煙公司為了招徠生意,特地印了精美的香煙牌子,有各種人物繡像,七俠五義,三國人物,說嶽全傳,西廂紅樓,附在香煙盒裏贈送。小孩子們收集起來交換,也拿來作賭注。玩的辦法是先把略有彈性的香煙牌子彈出去,比誰彈得遠,然後彈得遠的人拿了香煙牌子去拍別人的牌子,如果被拍得翻了個身,那張牌子就被贏來了。或者是蹲在地上打彈子,有石頭的,和玻璃的兩種,規則各有不同。賭注也是香煙牌子。他可以泡在弄堂裏一整天,弄得手腳烏髒,卻樂此不疲。直到阿媽在弄堂裏扯開嗓子叫他回家吃夜飯才作罷。
多年後,他有時會想起那一聲淒厲的叫喚,像一隻黑色的大鳥掠過天空,白天正午的,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以至他拔腿往家裏跑去時,竟然把一疊香煙牌子放進夾襖左邊那隻有漏洞的口袋,那張他最鍾愛的香煙牌子‘黃天霸’,肯定就是那時漏出去的。
一隻手把他領到床前,阿爸還有一口氣,喉嚨裏咯咯作響,臉色青灰,眼睛不住地往上翻去,露出大片的眼白。 身上那件圓領汗衫上有咳出來的點點血跡。他突然有個幻覺;搞錯了,這個人不是阿爸,他記憶中的阿爸不是這個樣子的;平時衣裝整潔,人雖瘦削但精神頭很旺,說話很快像打機關槍似的,脾氣很急,生氣時臉色先泛紅再發青。而這個毫無血色的男人是個他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定是搞錯了,或者他在做夢,等會醒來人家會告訴他阿爸還在小房間裏躺著,阿媽依然忙進忙出,揮手趕他:“自己去玩,別來夾手纏腳······”
然而他卻又知道,麵前這個臉色像抹布,嗓子裏像拉風箱似的,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的陌生人確確實實是他阿爸,並且就快要死了。周圍人繃緊了臉,踮起腳尖走路。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隻過冬的蒼蠅,營營嗡嗡地在床頭繞著阿爸的臉飛來飛去。他恍然覺得;阿爸的魂就寄生在這隻蒼蠅身上。蒼蠅還在飛舞,阿爸就不會死。掌燈時分他還看見那隻蒼蠅在角落裏有氣無力地飛,他眼不錯珠地盯著,直到上下眼皮粘在一起,才被人送上樓去睡覺。
他依稀記得這一夜阿媽沒上來陪他,被窩冷得像洋鐵皮似的。
翌日醒來,披衣下樓,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香燭紙錢燃燒的味道,人人神情呆滯穆肅,講話輕聲輕氣。他不見阿媽的蹤影,拖了老娘舅的衣角哀哀問道:“阿媽呢?”老娘舅擤過鼻涕,再很響地咳出一口濃痰,蹲了下來:“你阿爸昨夜走了,你阿媽去買棺材了······”
他恐懼了好久的死亡就在一恍惚之間來到。
對一個重病纏身的底層小市民來說,死亡也許是最好的解脫。生活對他來說是勞作,匱乏,煩惱,和辛苦,如一架沉重的苦軛,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但他細若遊絲的生命對家人說來卻是全部的支撐,一個家庭至少在表麵看來完整,女人有當家人,小囡有父親管教,雖然隻是一個起不了床的病人,但有與無還是不一樣的。就如房子被一根朽木支撐著,搖搖欲墜但還屹立在那裏。一旦這根柱子斷裂,整幢房子也就轟然倒塌了。
他不太記得大殮的情景了,也許家裏捉襟見肘,根本就沒有舉行大殮,棺材是白木的,最簡陋最便宜的那種,在店堂裏停厝三天之後,就雇了一輛老虎塌車,由他和阿媽兩人陪同,寄送到鄉下去。一路上烏雲低垂,農田荒蕪。及目皆是冬日蕭殺之景,瘦骨伶仃的母子兩人跟牢了柩車,顢頇地行走在鄉間的田埂小路上。到了地方,兩個塌車夫卸下棺材,自行離去。阿媽擺開香燭,祭奠了一番,讓他磕了頭,就往回走。小小的人也知道棺材是應該埋到地底下去的。他詫異地問阿媽為何不讓阿爸落土安葬?怎麽就擱在荒野地頭就算了?女人滿臉淒色,告訴他家裏實在太窮了,買不起墳地,隻好在無主的山嶺野地間浮葬。
他知道這個阿媽不是他的親媽,他親媽在他三歲時生霍亂死了,他一點都沒有印象,看到人家供奉的觀世音菩薩,他就覺得親媽是那個樣子的,白白胖胖的,慈眉善目的,也是飄渺無蹤的。從記事起,眼前這個臉容蒼白,骨瘦如柴的女人就照顧著一家人的衣食起居,自己起早摸黑,省吃儉用。對他嚴厲中不失慈愛,嗬斥中另有嬌寵,像是對自己的孩子一樣,使他全然不覺得有親庶之分,心裏也認了這個娘親。
回到城裏,已是黃昏時分,屋裏廂顯出一派空落寥寂,店堂裏散落著燒過的紙灰,遺像前的兩根白蠟燭瑩瑩如豆。原來阿爸躺的小房間裏,被褥已被卷走,隻剩一副光裸的床板。他瞪大了眼睛到處尋找,結果發現那隻蒼蠅還活著,氣息奄奄地停息在一張矮幾上。他蹲在矮幾前半天,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人活不過一隻過冬的蒼蠅。直到阿媽在店堂裏喊他:“阿大,到前麵來,我有話給你說。”
他挨出門去,阿媽坐在薄暗之中,一身黑衫,鬢邊戴了守喪的白絨花,眼皮浮腫,神色悲苦,把他攬到身邊,嘴唇微微顫抖,欲說還罷,最後隻說了一句:“現在隻剩你我兩人了······”就再也無語。他年幼,還不會跟人感情交流,隻是盯了自己的腳尖,一邊局促不安地扭動身體。阿媽靜默良久,抹了抹眼角,歎了口長氣,最後說:“我要送你進學堂去。你要自己爭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