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桃子 45,
我猛一睜眼隻覺得滿室陽光刺眼,一看表,已經是十一點鍾了。我跳起身來,衝進廁所,卻和欒軍撞了個滿懷。我抱怨道:“什麽時候了,你幹嗎不叫我一聲。”欒軍道:“老大,你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昨晚一個人在黑地裏發呆,抽了滿地的煙頭。今早又睡得咬牙切齒的,叫著桃子和歪嘴的名字。我讓你多睡會兒不好?又不急著趕哪去?”
我沒和他多纏,匆匆抹了把臉就跳進汽車,我隻記得要赴歪嘴的午餐之約,昨晚的念頭全忘得精光,開到近中國城才想起來,我第一個反應是把車停在路邊,找了個公用電話打給阿鬆,鈴聲一遍遍地響,卻沒人接。我回到車上,呆了半晌。阿鬆他們已經出發了,說不定正在桃子的門外。我突然對整件事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焦躁感,什麽都不對頭,我跟歪嘴的約會不對頭,我讓阿鬆來為我做掉桃子不對頭,人選不對頭,時間不對頭,方式也不對頭。現在還來得及補救嗎?也許應該打個電話去桃子處叫她別開門。。。。。。但是她會相信我的話嗎?我怎麽解釋整件事?任何解釋隻會越說越糟。
我頭痛欲裂,事情搞得一團糟,什麽都晚了。就像你不能使一顆出膛的子彈轉彎一樣,我現在對整件事一點控製也沒有,也許唯一能做的就是趕去茶樓和歪嘴見麵,穩住他,然後靜觀事情的進展,走一步看一步了。
車後響起一聲催促的喇叭聲,從後視鏡裏看到一輛大巴士挨在我的車屁股後麵,我停在巴士紅線上了。我搓了一把臉,吃進排檔,在離去之前向後麵的司機比了個中指。他媽的,老子真的煩得想殺人,少來惹我。
跨進茶樓已是十一點三刻,人頭擁擠,略一尋視,就見歪嘴從店堂後麵一張桌子旁站起身來招手。我走近去,歪嘴迎上來拖了我的胳膊,顯得很高興:“老大,又碰頭了。哎,我以為你真的不認我這個兄弟了。。。。。。”
我們相對坐下,歪嘴盯著我的臉,說:“老大,你臉色好像有點發青,沒事吧?”
我說:“沒事,近來睡眠差了點,未老先衰了。”
歪嘴為我酎上烏龍茶:“開玩笑,老大,你才三十出頭,怎麽說這個話?”
我不作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又苦又澀,有一股抹桌布的味道。
歪嘴叫住推點心車的女侍,要了一大桌的點心,我看著擺在麵前的蝦餃,燒賣,和各種腸粉,一點胃口也沒有。為了保持桌上的氣氛,胡亂吃了兩筷,什麽味道也嚐不出來。
“老大,你有心事?”歪嘴冷不防地問道。
我心裏一驚,被歪嘴看出我神不守舍可不是好事,連忙打起精神,口裏否認道:“吃了睡,睡醒起來又吃,我能有什麽心事?要說心事,我們兄弟住在同一城市卻天各一方,吃個飯都這麽難。你說這算不算心事?”
歪嘴訕笑了一聲:“我一直想請你吃飯,但又怕惹你生氣,本想過一陣等你火氣過去,再給你賠個不是。”
“我發火了嗎?你救了我的命,我敢跟你發火嗎?”我語帶譏諷地說。
“老大你還提那個做什麽?兄弟們之間本來就是性命相托。。。。。。”
“話可不能這麽說,你可不當回事,我卻不能不記在心裏。但我作為一個團體的老大,不能把私人的恩怨放在第一位,得一碗水端平。我有我的難處啊。”
歪嘴低頭喝茶,嘴邊那條疤漲得通紅。
“不說了。難得見次麵,說些別的吧。桃子還好嗎?”
歪嘴抬起頭來,臉上放光:“好,昨天我陪她去醫院作超聲波檢查,是個男孩。”
這人真的不可理喻,又不是他的兒子!這麽起勁。
“老大,桃子說了,孩子出生之後,讓他認你做幹爹。”歪嘴說道。
“我哪敢高攀啊,金枝玉葉的。桃子在背後少罵我幾句就是燒了香的,哪敢幹爹不幹爹的。”我不領這個情。
歪嘴的臉嚴肅起來:“桃子從來沒在背後罵過你老大,她還安慰我說你早晚會想通的。接了你的電話,我說要跟你碰麵,她說問你好,過一陣請你和欒軍到家吃飯。”
我無言。
歪嘴又說:“我本來就想找你出來,有個事想跟你講一講。。。。。。”
“什麽事?”
歪嘴躊躇了一下:“關於香港的事。。。。。。”
歪嘴說他婉轉地問了桃子是否在香港呆過,桃子說她從來沒去過那個地方。她來美國之前倒是在日本住了幾個禮拜,看她的姑媽,姑媽是六十年代從香港嫁到日本去的,桃子來美國的經濟擔保也是她姑媽為她簽署的。
我呆住了,半晌喃喃地問道:“是嗎?你確定?”
歪嘴滿有把握地點點頭:“我看了她的護照,上麵有日本的簽證,別的洋文看不懂,日本字還是認識的,‘日本國上岸許可證’,寫法和中文一模一樣。”
“她讓你看她的護照?”
“這有什麽不讓,夫婦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互相之間有何秘密可言?”
“那她有沒有問你為什麽對她去沒去香港感興趣?”
歪嘴躲避著我的眼光:“我說老大覺得你像某個人。”
“她怎麽說?”
“什麽也沒說。老大。。。。。。“
“嗯?”
“不是兄弟說你,是你多疑了。”
是我多疑了嗎?也許是,但桃子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歪嘴又被他所謂的愛情迷昏了頭,桃子說什麽他信什麽。桃子完全可以去了香港,換一本護照再去日本。就是夫婦之間,也不可能什麽都是透明的,我以前就問過桃子,她如果存了個心眼,完全可能把事情掩蓋得嚴絲密縫,歪嘴根本找不出一絲破綻來。
但如果我真的認錯了人呢?那我這次捅的漏子可大了,首先在道義上說不過去,一個無辜的女人,我為了些捕風捉影的事把她殺了。而且她還是我最好朋友和兄弟的老婆。第二,桃子還懷著孩子,一屍二命,警察不會輕易放過,根據桃子以前跟我們住在一起的情況,我們肯定是警察懷疑的對象。第三,如果將來阿鬆跟我有了衝突,或者喝醉了酒漏出去是我叫殺的,歪嘴會恨死我,這個冤仇是解不開的了。
我隻覺得背上冷汗直淌,餐廳的嘈雜聲在耳邊嗡嗡響,歪嘴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嘴巴一張一合地對我說什麽,但我一點也不明白他說的什麽?漸漸地,歪嘴不說話了。隻剩下兩隻眼睛盯住我,目光顯得專注又迷惑。最後,他站起身來,走到我旁邊彎下腰,在我耳邊輕聲說道:“老大,你不舒服嗎?”
我從怔仲中回過神來,借他的話題來遮掩:“好像有些頭暈,大概是感冒了。沒關係,等會在中藥店買包午時茶,回去喝了發身汗,睡一覺就好。”
歪嘴一招手喚來女侍,吩咐她泡一壺滾燙的菊花加決明子茶過來:“老大,你這是思慮太過,焦火上升,所以頭昏目眩,喝點決明子茶清清火吧。”
我灌下兩杯熱茶,感覺好了一點,苦笑著說:“才過了多久?想當年打仗睡在山林野地裏,啃壓縮餅幹,連水都沒喝一口,哪曾病過?現在變個林黛玉了,還沒吹到風就先病了。看來人是享不得福的。”
歪嘴說:“別胡思亂想,誰沒個頭痛感冒?老大,你坐在這兒,養養神,我幫你去買點藥。”說著就出門去了。
我心裏五味雜陳,歪嘴的關心使我不能不感動,兄弟就是兄弟,雖然我對他和桃子的婚事翻了臉,他心裏沒有任何芥蒂,一如既往地盡兄弟之誼。但如果桃子出了事,他是否還會回到我們中間來,這點原來我是有把握的,現在卻不敢肯定了。兩個月不見,歪嘴身上多了種我不熟悉的東西,還是原來的那個歪嘴,沉靜,細心,敏捷而思慮周到。但還有一種以前不曾有的平和,從容,一個男人終於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之後的踏實感覺。我突然悲哀起來,歪嘴是不會回來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就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回來的也不是我當初所盼望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何必呢?古人說:相忘於江湖。我怎麽沒想到這句話而一條道走到黑呢?
我看見歪嘴的身影從一桌桌的食客間走來,他把一袋中成藥放在桌上:“老大,店裏沒有賣午時茶,我也不是很懂中藥,這是些板蘭根感冒衝劑,銀翹解毒丸之類的成藥,掌櫃說對感冒都有幫助。你回家多休息,多喝水。。。。。。”
我抬起頭:“怎麽,你急著走?”
歪嘴頓了一下:“剛才我買藥時跟桃子打了個電話,家裏沒人接。這幾天她的妊娠反應比較厲害一些,我有點放心不下,想趕回去看看。老大你不會怪罪我的吧。”
我心虛地說:“沒事,沒事,反正我也吃不下什麽。你先走,我坐一下穩穩勁,也早點回去睡覺。。。。。。”
“真不好意思。。。。。。那好,老大,我們再找個時間碰頭,也叫上欒軍,好好聊聊。噢,對了,老大,我已經把茶資付了,你就別管了。”
我目送著歪嘴離去,我不敢想象我們還有見麵的可能,想起我們第一次下海也是在一個茶館裏作的案,當中夾雜著一個似桃子非桃子的女人幻影。事隔經年,我們在地球另一邊的一家茶館碰麵,卻人事全非,歪嘴還是歪嘴,隻不過身上多了一個魂,那個魂一步一步地把我們引到一條死胡同裏。你再說桃子沒去香港也沒用,我下意識地覺得,桃子就是那個女人的魂,或者說那個女人的魂附在桃子身上,來找我們尋仇的。
我知道不能坐在這兒發呆,應該趕快離去,但渾身發軟,連站起身的勁都沒有。茶館裏食客興高采烈,笑語喧嘩,跑堂忙得像上緊發條的玩偶一樣亂轉。我懷裏的手槍圪住胃部,堵得慌,我知道再不出去我就會拔出槍來,對著天花板射擊。我腦子裏像放電影一樣看到茶客到處亂躥,尖叫聲彼此起伏,那個少婦如果再出現的話,我要走到她麵前,用槍對著她,喝令她把手從臉上拿開,我要看看她是否有幾分桃子的影子?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到如今,覆水難收啊。
一聲廣東話把我從幻覺中喚醒過來:“先生,你要打包嗎?”我回過頭去,麵目模糊的女侍殷勤地問我,顯然想要我早點把桌子騰出來。我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隻是揮了揮手,撐著桌沿站起身來,扔下滿桌沒動什麽的點心和歪嘴替我買來的藥,腳步飄搖地出了茶館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