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31,
十六
我們在傍晚六點鍾時到了舊金山總醫院,挑這個吃飯時間過來,為的是趁交接班時不太引人注意。但一走進醫院看到候診室裏人還是滿滿的,七歪八倒的病人蜷縮在長椅上呻吟,有些人幹脆就躺在角落的地上。突然一聲尖厲的刹車聲,一輛警車在門口停住,兩個咬著口香糖的警察從車後廂裏拽出一個年輕白人,上身赤裸,滿是刺青,雙手被反銬在背後,頭上有一道傷口還在滴血,被兩個條子推推搡搡地進了急診室。另有一個胖大的黑人警察,懶洋洋地坐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眼光在進出的人群身上盤察。急診室門口有個肮髒的白種女人,四十幾歲,披頭散發,滿臉的皺紋,牙齒都掉光了,一身襤褸地問人討要香煙。並且想趁警察不注意溜進候診室來取暖。那黑人警察好像後腦勺上生了眼睛,跟別人講話時突然轉身過來,手指那女人大喝一聲:“嗨。你,出去。。。。。。”那女人就癟嘰嘰地挨出門去,在地上撿人家扔掉的煙頭來吸。
桃子在問詢處查問,沒幾句話接待的護士就叫了胖警察過來。我心裏一緊;這女人,不是說好別露聲色的嗎,一進門就把警察給招來。這下看你怎麽收場了。我一邊眼睛看著胖警察搖搖晃晃地向問詢台走去,一邊眼光四下巡視,尋找撤退的出路,我可不想被人堵在這臭哄哄的地方。
桃子卻看都不看我,迎著走來的警察,臉上浮起一個明亮的笑容。就如當時我在美國銀行十七樓初見她的那種笑容,她跟胖警察解釋道我們是來自中國城的社工人員,從報紙上看到有東方人,也許是中國人受了傷,於是來醫院看看有什麽可幫忙的地方?桃子把一隻纖手放在胖警察的前臂上:“你知道,警長,很多新移民不會講英語,沒辦法和醫生溝通。我們隻是想為病人盡一點力。。。。。。”
那個像黑猩猩似的警察顯然被桃子的笑容所打動,他伸手摘下帽子。露出禿了一大塊的頭頂心,不知所措地在後腦勺上搔了幾下。為難地說:“按規定,我不能。。。。。。”桃子還不等黑猩猩說為什麽不能,就打斷他道:“警長,我們知道你必須按規定辦事,但在這緊急的情況下,什麽規定也應該可以通融吧。你看得多了,知道人在受傷或生病時特別需要支持。也許,那病人由於我們的來到撿回一條命來。。。。。。。”
胖黑鬼哪吃得消桃子的這套嗲勁,搔了無數遍後腦勺,轉身過去,用對講機咕嚕了一陣。一臉輕鬆地咧開大嘴:“你不用去了,小姐,人已經送太平間了。。。。。。”
桃子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人輕微地晃了一下,我以為她會昏過去,但她馬上又鎮定下來,問警察能不能去太平間看看遺體?這次黑鬼沒再用對講機請示,直截了當地說不行,太平間是法醫的轄區,作為舊金山市警察局沒有權力介入。
我想應該就此打住了,哪有社會工作人員要到太平間去看死人的?再纏下去會露馬腳的。於是不斷地給桃子使眼色要她走了。桃子卻全然無視我的暗示,向胖警察問清太平間在醫院的哪個方位,拖了我就走。
我在轉轉彎彎的醫院走廊上一把攥住桃子的臂膀:“你瘋了?我可不想牽扯到麻煩裏去去,我們走吧。”這時桃子力氣大得出奇,一下子甩開我的手,繼續往前走,高跟鞋在空寂無人的走廊上嗒嗒有聲。我不想在醫院的走廊上跟她拉拉扯扯,隻得跟了她一路走去太平間。
原想太平間一定有人看守,桃子進不去也隻能作罷。誰知到了那兒人影也不見一個,連門都沒鎖,隨手就一把推開。我和桃子剛跨進門,自動門就‘嘰呀’一聲在我們身後關上了。
慘白的日光燈下有六七張解剖床,淩亂而空無一物。床上罩著的塑料床單發黃,好像沾有沒洗幹淨的血跡。陳舊的塑膠地板踩上去粘嗒嗒的。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在刺鼻的消毒藥水之下,我還分辨出一股腐爛蛋白質的悶臭。金屬的酸性味道。以及什麽化學藥劑都掩蓋不住濃重的血腥味。
我是打過仗的人,鮮血淋漓的場麵見多了,殘肢斷臂不算一回事,也看過戰場上屍體在太陽暴曬幾個小時之後爆裂開來,腹腔裏白花花的蛆蟲爬進爬出。自問沒有什麽場麵能震駭我。但這個太平間有一股任何別的地方沒有的陰冷,迫人的空寂,像個黑洞似的,沒有前因後果,沒有過去現在將來,也沒有生死的輪回。隻有無邊的寂靜,如在另一個星球上。
我的後脊梁上莫名地躥過一個寒噤。
桃子輕微地抖了一下,她也同我一樣感到這種蕭煞的氣氛。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徑直向一扇不鏽鋼的門扉走去。
那是冷藏室,透過門上的玻璃望進去,一排排像抽屜似的鋼櫃,貼著號碼。一推門,一股陰寒徹骨的冰冷迎麵撲來。
我拉開第一個鋼櫃,一張老人的麵具浮了出來,頭發上結著冰渣,膚色青中帶褐。我趕緊推回去,再拉開第二個,是個年輕的黑人,全身赤裸,紫色麵皮,嘴唇腫得像豬頭。一隻耳朵被切掉了,脖子上有條很深的切口。我拉開第三個,第四個鋼櫃,都是麵目全非的屍體。一股酸液從我喉間升起,手指開始變得僵硬,力氣好像一下子耗盡。
桃子臉色慘白,用手捂著嘴。我怕她腿一軟跌倒在地,但她還是撐在那裏。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機械地拉開一個又一個的抽屜,再推回去。直到我聽到桃子大喊一聲:“住手,應該是他。。。。。。”
眼前是具血肉模糊的軀體,看得出來是東方人,黑頭發,蠟黃的皮膚。胸口上方有個創口,左邊脖子上有一大塊皮肉翻了起來,可以清楚地看到被切斷的動脈。但那張臉,已經不成為臉了;任何槍傷或刀傷都不可能造成這種變形,隻有在生前被人狠命地用棍棒,或不知什麽器械反複地打擊,才能造成這種‘一個頭比兩個大’的可怕樣貌。加上在冰櫃裏凍了些時候,臉上的皮膚已經開始爆裂,像個冰凍過久的南瓜。
我搖搖頭,不敢相信麵前的一堆爛肉曾是個會說會笑會跑會跳的男人。有沒有搞錯?我回過頭去看桃子,憑什麽她認定這具麵目全非的軀體就是臧建明?
桃子極力地把持著自己,想過來又不敢過來。正在這時,我們都聽到外麵的門響了一聲,有人來了。我趕緊把鋼屜推回去,拉了桃子走出門來。
那人猛然看見停屍間走出兩個人來,臉都嚇白了。用哆哆嗦嗦的聲音問道:“你們要幹什麽?你們是誰?”我推說走錯路了,也不等他再發問,和桃子趕緊離開。
在空蕩蕩的走廊上,那幾具灰灰綠綠的死人臉還在眼前浮來浮去。他媽的,我真是昏了頭,怎麽會答應桃子跑到這種不吉利的鬼地方來。我對著地上‘呸’了幾口,還是覺得一身的晦氣。一走出醫院大門口,馬上掏出香煙點上,狠狠地吸了幾口,才把胃裏的那股濁氣吐了出來。
突然覺得有隻手在牽我的袖管,我驚跳起來,本能地伸手去腰裏摸槍。回頭一看,剛才進來時那個在地上檢煙蒂的女人,正向我伸出一隻肮髒無比的手,露出一個諂媚的癡笑,問我討取香煙。我正想發作,轉念一想,人都是他媽的一塊肉,差一口氣而已。這女人今天還在這兒討香煙,明天就說不定躺在那鋼屜裏了,我自己也這樣。趁還能抽時就抽吧。隨手就把整包煙扔給那女人,和桃子向停車場走去。
坐進車裏,桃子還在發抖。開了一段路,桃子道:“大哥,我身上發冷,能不能找個地方喝杯熱的飲料,我們不要就此回去。”
我也正這樣想,直接從太平間回家是不合宜的。於是我方向盤一拐,從派卻羅大道轉進十八街,越過多羅列斯山崗,來到卡斯楚街,那兒是個熱鬧地方,很多飯店,咖啡館,酒吧開到深夜二三點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