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23,
十一
狼一旦露出牙齒,總有獵物的喉管被撕開。嗜血的野性冒了頭,舊金山就不會太平。中國城賭館的劫案隻是小試身手,我們不是那些隻想弄幾個錢抽大麻的小混混,既然開了頭,不管活怎麽髒,我們都會去做完,就像歪嘴在廁所裏扼死那個大嘴巴一樣。上了這條船,不能怕髒手,不能怕見血,不能去想良心什麽的撈什子。你手不夠硬,那麽,更硬的手就伸過來把你的脖子扭斷。越南戰場上的教訓深入我們的血液骨髓,在我們看來,在這個世界上戰爭從來沒停止過,你要在這裏玩下去,不被人扼住脖子,唯一的辦法是先伸出手去扼人家的脖子。
中國城的事好像沒什麽動靜,報上也隻有一小篇報導,沒提有人送命的事,隻說有個會館被搶。不知那些中國城的頭麵人物用什麽辦法把事情捂下去,反正抖出來對他們也沒好處,中國城鬧的事情,中國人自己擦屁股。沒說的。
手上有了錢,我帶大家去了一趟拉斯維加斯放鬆。把桃子也帶去了,畢竟吃了那麽多次她做的飯,一起出門旅遊也覺得是順理成章的事。另外,我心裏那個結始終沒解開,桃子和我第一次到香港作案時碰到的是不是同一個人?有時覺得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跟本就是兩個不相幹的人。有時她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使得那要命的幾秒鍾,又一次地閃現在我眼前。
也許人在旅途會放開平常的拘束,更多地顯露出本性。我要乘這個機會仔細觀察一下,這個女人到底是不是攪得我心緒不寧的那個鬼影。
飛機到了拉斯維加斯有帶空調的大巴士來接,我抽完煙上車,就桃子身邊一個空位,女人的眼神朝我飄了過來。我略一猶豫,走過去挨著她坐下,桃子對我展顏一笑,有一絲討好的意思。我感到這絲討好之中的防範,就靠進椅背裝著閉目養神,並不看她一眼。
在巴士的顛簸中我的肩膀會摩擦到桃子的肩膀,我們倆都裝得不在意,但是在巴士平穩行駛時我倆都靠在各自的扶手上,像個底下聯結上麵分得開開的V字。我聞到一股女人特有的幽香暗暗傳來,睜開眼縫往下看去,裙子下的膝蓋並得緊緊的,一隻皮膚白皙的纖手,左手無名指帶了一隻小小的鑽戒,這隻手緊攥著裙邊。我抬起頭,桃子臉朝著窗外的沙漠,她側麵的輪廓清秀纖巧,下巴的線條很好看,臉龐和脖項皮膚細膩光潔,挽向後方的頭發下露出一隻小而圓的耳廓。應該說這是一張非常吸引人的臉龐,唯一破壞這張臉的和諧是桃子的嘴角稍微有點向下耷拉,使得這張臉帶了一點憂怨的表情。
我正在出神,不防桃子一下轉過臉來,正和我打了個照麵。嘴角上的那點憂怨不見了,換上一副笑吟吟的神情,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竟然慌亂起來,好像偷看了女人洗澡一樣。其實我腦子裏真的有這個想頭;這樣一個柔如無骨的女人剝掉衣服在床上不知是什麽一種光景?冷若冰霜呢還是風騷入骨?我一向認為不管女人看來是多麽道貌岸然,多麽純情賢淑,女人在這方麵不會安分,床上的女人和床下的女人可以根本是二個人。桃子單身在外,哪耐得住寂寞?這女人和臧建明肯定有一手,隻是不知道她和那個卷了她錢的台巴子睡過了嗎?如果那樣可真叫賠了夫人又折兵呢。
但麵前那副清澈的眼睛一點也不像是到處和男人上床的樣子,憑它能直直地看到你的眼裏就說明眼睛得主人心地坦蕩,在桃子的目光裏還有一種上海女人才有的聰明得體,一種善解人意,一種親和力,還有一種上海女人才有的看得見,卻摸不著,也解不透的綽約風姿。這種目光可以一下子解除你所有的戒心,所有的警惕和防範。
“大哥是第一次來拉斯維加斯嗎?”桃子的聲音還是很好聽。
我點點頭:“我對賭不太感興趣,主要讓歪嘴他們來見識一下。臧建明把這個地方描述得天花亂墜。”
桃子會心地一笑:“好在拉斯維加斯還有很多別的娛樂,聽說這兒的表演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搖搖頭:“我對那種玩藝兒也不感興趣。”
“那你怎麽消磨三天時間?”桃子不解。
我直視她的眼睛:“聽說這兒的妓女是合法的,白的黑的黃的都有,我是來開洋葷的,出錢找幾個金頭發妞兒睡覺。”
桃子的臉一下子紅了,半晌才說:“大哥,你真會開玩笑。”
開玩笑嗎?一點也不,你桃子以為我們四個大男人隻要吃飯喝酒打牌就可以把日子對付過去?你以為我們那個男人的家夥是做樣子的嗎?從來不會硬,從來不會翹?唉,桃子,臉紅什麽?我們又不是太監,身體構造和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樣,而且正在荷爾蒙分泌的旺盛期。你以為我們靠看看租來的黃色錄像帶,自己打打手槍就可以打發美國這種枯燥無聊的日子?你錯了,我們的欲望由於不能發泄而積存起來,像一碗水已經滿溢到碗沿了。前一陣子沒活錢,我們都被煎熬得滋滋冒煙了,拉斯維加斯是救火車,我們幾個就奔著這輛救火車而來。也許,臧建明對二十一點牌桌興趣更大些。
桃子不愧是個聰明人,很技巧地接了下去:“大哥,像你這樣一表人才,願意成家的話,有很多女孩子會看上你的。”
我反問她道:“你倒說說看,哪種女孩肯嫁給我這樣的人?一沒身份,二沒文化,三沒一技之長,女人嫁了我喝西北風去?”
桃子說:“大哥你說笑了,據我知道,中國城街上走的人至少三分之一是沒身份的,有些跳船的老華僑幾十年住下來,一樣娶妻生子。我以前的房東太太,從台山鄉下來,目不識丁,一樣靠著踩衣車把三個兒子送進醫學院。婚姻這東西最出人意料了,不在容貌,不在錢財,也不在身份門第,以前唱戲還有花魁嫁了賣油郎呢。”
“等下輩子再找個像你一樣的花魁囉。”我話鋒一轉:“倒是你,桃子,應該為自己操操心,你不見得想在地下室一輩子住下去吧。”
桃子臉上閃過一抹烏雲,一秒鍾就褪去了,笑容像陽光般地鑽出來:“大哥要趕我走?隻是我走了誰給幾個孤寡佬做飯呢?”
“做飯事小,桃子一輩子的事大,我們哥們幾個可不敢耽誤了你。”
笑容還停留在桃子臉上,但我分明看見一絲陰影在她眼中倏然而過。
“誰也耽誤不了誰,要說耽誤,隻有你自己可以耽誤自己。但那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聽出點名堂,進一步試探道:“桃子小姐不會沒有男朋友吧?”
桃子轉頭看著窗外,半晌才道:“命中有時終會有,命中無緣莫強求。”聲音裏有絲失落透出來。
我開玩笑道:“臧建明就是好賭,否則我看你們也是天生一對。”
前麵座位上傳來臧建明瞌睡的聲音:“老大,別亂點鴛鴦譜,桃子臉皮薄,你亂講小心她跟你哭鼻子。”
桃子在椅背上錘了一拳:“你胡說些什麽。我才不會哭鼻子呢。我知道大哥為我著想為我好,隻是我命不好,這種事強求不來的。”口氣多少有點嬌嗔。
前麵座位上的歪嘴伸了個懶腰:“你們都瞎操心,這樣如花似玉的人兒會沒對象?”
“就是,”坐在旁邊的欒軍也來湊熱鬧:“我們這兒四個光棍,桃子隨便挑。”
歪嘴打斷他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個德性。”
“什麽德性?中國人的德性,桃子你說說我們比別人差到哪去了?年輕力壯,長得又不差,錢雖然不多,但也有幾個。你說說我們比別人差到哪裏去?”
“想得倒美。年輕力壯有什麽用?就會賣臭力氣。你沒看到美國街頭到處是墨西哥人等著賣苦力的,你比他們好到哪兒去?”歪嘴調侃欒軍。
欒軍漲紅了臉:“歪哥,話可不能這樣說,怎能把我們和墨西哥佬比?他們隻會收拾收拾園子,搬搬粗重東西,做做工地小工。我們身經百戰,在千軍萬馬中取人首級易如反掌,你是在把鷹和雞比呢。”欒軍不懷好意地擠擠眼睛:“歪哥,你是對自己的相貌沒信心是吧?”
這話講出格了,什麽取人首級,什麽身經百戰,我一直說要看緊自己的嘴巴,欒軍平時話不多,今天怎麽搞的?還拿歪嘴相貌打趣。
我們一塊出生入死,互相之間開些過分的玩笑也是常有的,沒人在意。但在一個半熟不熟的人麵前開這種玩笑,特別又是個女人。歪嘴的臉上就有些下不來了,我看見他一隻擱在扶手上的手捏緊了拳頭,趕緊嗬斥欒軍:
“興奮過頭了是吧。說你跟阿米哥一樣沒冤枉你,還沒進賭場就不知所以了。你想桃子會看得上你?做大頭夢吧。”
一直沒開口的桃子突然道:“我都把你們看成兄長,也許我還比你們大幾個月。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們收留了我,保護了我,也不計較我為你們帶來的金錢損失。你們都是好人,都是堂堂男子漢,我和你們在一起很安心。”
大家聽了都不說話,我想這個女人不簡單,四兩撥千斤,幾句軟話就把一個尷尬場麵應付過去了。
喇叭裏傳來導遊的聲音,說我們的目的地米高梅大酒店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