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18,
八
臧建明被我拒絕之後一直委靡不振,白天睡到十二點起來,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在房間裏趿著鞋像頭困獸似的轉來轉去,地板上被扔滿了煙頭。抱怨日子沒勁,沒有錢,沒有身份,沒有工作,沒有女人。真不知道當初腦筋怎麽蹩住了。吃過晚飯他就出門,找幾個不知哪兒認識的家夥打小麻將,直到晚上二三點才回來。
我心裏也是窩著一股無名火;當初也沒個周全的想法,隻憑了一個願望;來了美國什麽都會有的,麵包會有的,黃油會有的,錢會有的,女人也會有的。但到了這兒才知道,機會是有的,但一個都不屬於我們這些等外之民。屬於你的是遭人白眼,被人喝斥,被人剝削。
當初出餿主意的是歪嘴,現在他正興衝衝地趕過來,我倒希望他自己也來嚐嚐這種滋味。但這樣說隻是氣話。我實在是想念歪嘴,他在這兒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會覺得有座牆在背後靠著,心裏會踏實不少。
鬱悶的日子裏我把烏茲衝鋒槍裝配起來,四支閃著暗光的槍械像娃娃似地躺在床單上,我還得為它們歸零,也就是較準發射的彈道和準星。槍店裏買子彈並不要求身份證,我買了足夠的儲備,從店員口中得知在過海灣橋的海奧德有個靶場,可以試射步槍及衝鋒槍。
我起了個大早,提包裏放了二支槍,二盒子彈,一卷藍顏色的膠布,從住地乘車去市中心,再轉乘小長途巴士,輾轉來到海奧德,再按店員畫的地圖,走了二十分鍾路來到靶場。
靶場賣票的是個大胡子,肥胖邋遢,渾身刺青。他塞了張表格要我填寫,我搖頭表示不懂英語,他要查看我的槍械,一看是烏茲,臉色馬上變了,我塞了張百元大鈔上去,他咧嘴一笑,把我帶到後麵一間倉庫,打開門鎖。裏麵是辟為四條彈道的舊靶場。
大胡子為我換上新的靶紙,帶上門出去了,我抽了支煙,把槍從提包裏拿出來,放在靶台上。目估了一下彈道,長約一百英尺,正好是在烏茲的有效射擊範圍之內。我把靶紙搖到五十英尺左右,拿起一支槍,拍彈上膛,先撥到點射的位置,雙手擎槍,瞄準靶心射了三發子彈。
槍聲清脆利落,從手指摳扳機到聲波震動耳膜有種莫名的愉悅。我把靶紙搖回來一看,三槍都打在靶心的左上方,我撕下一片藍膠帶,貼在彈洞上,再把靶紙搖回去,準星瞄著靶心偏右下角,再打三發點射。
五十英尺較得差不多了,我再把靶紙搖到一百英尺,每次隻擊一發子彈,來較準最後的歸零。等到兩把槍都較得差不多了。我把靶子固定在七十尺左右,換上一個新彈夾,屏了氣,雙手端平槍身,一梭子子彈打出去。
烏茲在我掌中微微地跳躍抖動,快慢操控自如,像一頭歡快的小鹿。我多日鬱悶的心情,也隨著子彈傾瀉出槍膛而散發得無影無蹤。我把二盒子彈打得精光,心裏還遺憾三個小時這麽快地就過去了。
出門時大胡子露出友善的微笑,跟我握手時點著自己的胸膛說:“傑米,傑米。”
我迷上了打靶,每星期總有三四天到海奧德報到。一來二去就跟傑米交上了朋友,我帶他去中國飯店吃午餐,交談中我得知他是越戰退伍軍人,孤家寡人一個,前陣子剛交了個女朋友叫瑪麗。傑米沒有家,晚上就住在靶場裏。他也不隱瞞他是個海洛因使用者,撩起袖子要我看他紮在臂彎裏的一排針眼。
我們都對槍械有一種很深的迷戀,傑米收藏各種老式毛瑟槍,我則比較喜歡新型自動手槍和衝鋒槍。靶場有些客人不願攜帶槍支進出,就把槍寄存在傑米那兒。我在傑米那間狗窠一樣的宿舍裏見識到世界上各種各樣的步兵武器,美國陸軍的標準配備M-16,意大利特種警察的Aug99,是種帶槍榴彈的多用單兵武器,加拿大為英國傘兵研製的新型衝鋒槍。看到我愛不釋手,傑米鼻子裏哼了一聲,說新型槍械好是好,但也太嬌貴,容易出故障,他拿起一支老式的1919年產的毛瑟槍:“看看,多麽古典的造型,多麽優美的線條。”他以欣賞的眼光從頭到底撫摸這支老祖父級的單發步槍:“現代戰爭下流無恥,一個笨蛋可以用幾十發子彈擊倒一個最優秀的軍人,你說公平嗎?以前的戰爭,以前的軍人,以前的槍支,都比現在多了男子氣。一發就是一發,打中就打中,打不中再重來。”他親吻了一下那支老步槍:“你說是不是?寶貝。”
這種美國兵怎麽能在越南戰場上打仗?怪不得美國輸了那場戰爭。
歪嘴他們到的那天我在大伯爵汽車行雇了一輛禮車,又訂了旅館。不管手頭怎麽緊,歪嘴和欒軍的到來是件大事,中國男人見了麵倒不會有西方人那種擁抱,連手都不握一下,但我也看得出來歪嘴和我一樣激動,連煙都拿反了。我們在中國城的一家酒樓吃的飯,一桌子菜都沒怎麽動過,歪嘴和我頻頻跑到門口去抽煙,一時卻也相對無話。突然,歪嘴說順便告訴你出來前辦了點小事。我問什麽事?歪嘴說出來前把你們糧店經理的家給燒了。
歪嘴和欒軍帶來一股生氣,我們搬出那鬱悶的地下室,在日落區靠近海邊找了一幢獨立的房子,三個睡房,加上車庫裏的一大間,足夠我們四個人住。另外,我們買了一輛二手的豐田,四個人在靠近動物園的空曠街道上學車,欒軍充作臨時教練,一個禮拜下來,每個人都學會了。
歪嘴他們帶來的錢不多,除了留給家人的生活費之外,付掉蛇頭的費用,租房子的錢,買車的錢,我們竟然沒多少錢了。當初五百萬港幣拿到手上覺得是花用不完的,現在奇怪錢怎麽會這麽不經用。
歪嘴說總得找些事來做,四個大老爺們這麽閑著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找什麽事來做呢,我們幾個一無所長,除了欒軍比較心靈手巧之外,另外三人都隻能出賣體力。歪嘴道;我看了幾天報紙,研究出來唯一可行的是做裝修,在中文報紙上登個廣告,去估價時把工價壓低一二成,還是會有人願意雇用。老大,臧建明你們多少還在工地上幹過幾天,欒軍以前學過木匠,我們先湊合著幹吧。
我們自擬了個公司名字叫‘通用’裝修,在當地的世界日報和星島日報刊登了廣告,打電話來的人還真不少,於是四人一起去看工,臧建明是少不了的,舊金山華人七八成是廣東人,很多廣東老倌一聽不說廣東話‘拍’的就掛上電話,談都不與你談。臧的一口流利的廣東話至少能和人交談,開始我們要的價實在太低,做完工一算成本,簡直是在白做。隻得自己安慰自己,學經驗吧。
常常我們忙得滿頭大汗,臧建明卻不見了人影,車也被他開走,我們下了班隻能坐公車回家。逼問之下,他招供去了一個叫‘百合花’的賭場,就座落在離舊金山不遠的聖布魯諾,這小子本想乘隙去玩一把的,但一坐下就忘了時間,直到身上的錢輸完了才想起回來。
我能怎麽辦? 講多了大家都煩。我們隻是個鬆散的小團體,互相之間並沒有約束力,雖然他們叫我老大,隻是個稱呼而已。現在這個老大隻能提供大家一份最底層的生活,再要叫我直起嗓子訓人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日子過得不死不活,做裝修賺的錢吃不飽餓不死,一個多月下來,大家都瘟了,歪嘴欒軍剛來美國的心勁泄得一幹二淨,幹完活回家躺在破沙發上就睡了過去,或者呆看中文台直到深夜,問他看了什麽一點也回想不起來。
我們就這樣在美國擱淺住了。
一天晚上桃子突然來訪,說大哥你們搬了新家也不請我來玩啊。房間裏四個男人一陣忙亂,屋子裏亂得像狗窠一樣,桃子阻止了我們手忙腳亂的收拾,在沙發上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
“大哥,建明,還有這兩位沒見過先生,怎麽不介紹一下。”
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歪嘴和欒軍,桃子抿嘴一笑:“李義山?那可是個大詩人啊。”
歪嘴竟鬧了個大紅臉。除了臧建明,我們這些人都不知道歪嘴怎麽變了個詩人?
看到我們一副呆相,桃子趕快給我們解釋唐朝有個李義山,是個著名的詩人。寫的詩纏綿悲惻,唐詩三百首裏就有他的詩歌。我說歪嘴你這輩子投錯了胎啊,詩人怎麽到美國來做了個裝修佬啊。
屋裏有個女人還是不一樣,大家都變得活躍起來,臧建明一脫平時萎靡不振的神情,講了很多黃色笑話,桃子聽了一樣哈哈大笑。
笑了一陣之後,桃子好像不經意地突然說起:“大哥,建明,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如果你們還想參加我們公司的話,動作要快喔。因為從下禮拜起,公司的營利不錯,股份要漲到二萬塊錢一股,這禮拜五是最後一班車。”
臧建明朝我看了一眼,意思說老大你拿主意,我不管。
這女人無事不登三寶殿,臧建明一定漏出去說我們手裏有幾萬塊錢,這女人是隻聞到腥的貓啊。
桃子給歪嘴他們解釋東海公司的性質,說今後的股息還是按百分之十的月息發放。
我點起一支煙,作為一個當家人,每天把錢拿出去,對鈔票的觀念跟剛來時有所不同。我們裝修公司辛苦一個禮拜,所賺也就是一二千塊錢,一到月底,房租交掉就所剩無幾。如果真像桃子那樣說法;一萬六和二萬的四千塊錢的差距對我說來還是很令人心動的。我現在手上的錢還夠買三個股份,如果照臧建明的說法,再有百分之十的回扣可拿,那這筆錢應該是很可觀的,可以對我們的日益浩大的開支貼補不少。
可是,我心裏總有一絲疑惑,倒不是對東海公司,最近當地中文報紙都紛紛紛揚揚地報導對公司負責人的訪問,成篇累牘地探討賺錢的新理念。連雇我們做裝修的主顧也在說準備辭了職去東海上班了。看來這台巴子還有點門道,否則不會這麽多人都是傻瓜。
我的疑惑是這個女人,我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見過她,但我死也想不起來。數了數我認識的上海人不多,部隊裏有幾個,全是男的。家鄉地方上有一些六十年代支內的大學生,全是半老的阿姨了。深圳?那是個人來人往的城市,但在我的記憶裏也找不出相像的麵孔。
那種相識是像在夢裏,講不清道不明。有點像前世的記憶,在一片模糊的人群中有一張臉,眼光和你一碰撞就隱入灰色的背景,你冥思苦想,卻捕捉不到這道眼光是幾生幾世前曾跟你相遇。
“老大。”我聽見欒軍在叫我,一激靈醒過神來,看到房間裏的人都朝我看著。臧建明道:“等你拿主意呢,買還是不買,至少給桃子小姐一句回話,人家老遠地跑了過來。”
我抽著煙沒接聲。
欒軍問道:“桃子小姐,聽起來不錯,但總有點好得不像真的。你確定我們把錢交給你,什麽時候要都可以拿回來嗎?”
桃子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一疊空白的申請表:“這上麵都寫得清清楚楚,我們簽了字就是正式的法律文件,在美國,法庭就認你的簽字。如果到時候要不回來,你可以上法庭告我們公司。”
欒軍道:“我們連一個英文大字也不識,還能去告誰?我隻是想確定錢交到保險的地方。不怕問你一句;桃子小姐,你自己有錢放在公司嗎?”
桃子說:“不瞞你說,我所有的錢都放在公司裏了,不止一個股份。”
大家都不作聲。
我對歪嘴使了個眼色,我們一起來到樓下車庫裏。歪嘴說:“真有這麽好的事?”
我道:“臧建明嘮叨過好幾次了,你看怎樣?”
歪嘴道:“太好的說法總使人想起陷阱,但也難說,這世界上什麽事都有可能,我們一年前還在福建小地方混日子,誰又能想到今天來了美國呢?”
“那你的意思是一試囉?”
“我們需要錢。”
我沉吟不語,我不能把對桃子的疑惑告訴歪嘴。
“老大你在想什麽?”歪嘴問道。
“如果公司在文件上弄什麽花樣呢?我們可玩不過他們。”
歪嘴嘴巴一牽,做了個開槍的手勢:“那就端了他們。”
回到客廳,我拿出支票,開了四萬八千塊錢給桃子,買三股公司股票。我和歪嘴在車庫裏商量好,過一個月就拿回來,賺他個幾千塊錢再說。
桃子請客大家去ABC餐館吃宵夜,那兒的牛筋麵不錯。
我們已經打好主意那筆錢取回來要怎麽用。我們再需要一部汽車,也許買一部卡車,對我們裝建築材料有幫助。我們家具也要換了,現在用的都是街上撿來,或是車庫拍賣便宜買來的。還有,美國的各種電動工具很多,如電鋸,電錘,價錢也不貴,拿了錢這些基本的工具都要買一套。
臧建明買了套西裝,桃子每天早上過來接他去東海上班,他不是個做體力活的人,讓他去東海也好,至少我們的錢有隻眼睛給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