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磕磕絆絆,日子也要過下去的。我雖然跟他們很少聯係,但中國城就這麽點大,有時還有零星半點的風刮到我這裏來。我一律裝傻,不吭聲,不評論,不參與,就圖個耳根清淨。
中秋節前,老頭子打電話給我,叫我回去吃飯。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說功課太忙。老頭子說還是回來一次吧,你差不多半年沒進家門了。何況,你妹妹回來了······
我倒是挺想那個小丫頭的,她回去時不到兩歲,大眼睛圓盤臉,紮了把衝天小辮,會笑,會裝哭,還不會叫哥哥,口齒不清地叫我‘嘟嘟’,挺淘氣,挺可愛的一個小不點。現在該是四歲了吧,老頭子說讓她回來上幼兒園。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我一直拖到最後一刻,才抱了個大泰迪熊上門,告訴自己跟小丫頭玩一陣,吃了飯馬上就走。是文娟來開門的,她身後是躲躲藏藏的小丫頭,兩年不到,竟然怕羞了,賴在她媽身後不肯出來。我把藏在身後的泰迪熊寶寶拿出來,馬上跳了腳來搶。老頭笑嗬嗬地從廚房出來,戴了圍裙,搓著手說:“正等你哪,馬上開飯。”
好一幅天倫之樂的圖畫,不知情的外人看了隻有羨慕的份,老夫少妻,兒女雙全,佳節團聚,美酒佳肴。如果老頭子的黃頁電話簿要登一幅全家福的廣告,那麽這裏是最好的取景角度。
當老頭子把一個碩大的什錦砂鍋放上飯桌時,小丫頭已經和我半點生分也沒了,一手抱了泰迪熊,一手拖了我的衣角,‘嘟嘟’,‘嘟嘟’地要我去跟她辦家家酒。文娟哄她:“乖,吃了飯再玩。啊。”
文娟坐在我的對麵,在喂小丫頭吃飯之際,不時抽空給我布菜,殷勤地幫我倒茶添飯。我冷眼看她,比一年前胖了些,描了眼線,修了眉毛,有股成熟女人的風韻。變化更大的是,她完全擺脫了剛來時那種羞澀畏縮的神情,自信張狂,說起話來,老是有意無意地壓著老頭子一頭,連譏帶諷的。好幾次連我都聽不下去,再看老頭子,一臉尷尬地戇笑,當了兒子的麵被老婆奚落是件很沒麵子的事情。
我食不知味地吃著文娟撿到我盤子裏的菜肴,嘴上和他們應答著,心裏總有股奇怪的感覺。這兩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連我偶爾回來一次都看出他們貌合神離。表麵上看起來,老頭子是被她收服了,像麵團似地被捏來捏去。但我是深知他的性子的,一言不合會把手上拿著的任何東西朝你臉上摔過來的那種。隻怕文娟不知輕重,如果老頭真的反彈起來,又是一場雞飛狗跳,到時不知怎麽收場。
吃完飯我就走了。文娟說:“小弟再待一會一塊吃月餅吧。”我說晚上還要上班,是讓人代我兩小時班的。當老頭子跟我出門時,我說老爸我走了,你自己當心。
在明亮的月色下,老頭子的臉色發灰,叮囑道:“常回來看看。”
“我會的。但可能很難抽出空來,實在太忙了。”
“老爸我沒照顧好你,老了,心有餘力不足啊。”老頭子低下頭喃喃道。
一種陌生的溫情突然湧上來,我忍住喉頭冒上來的哽咽,說:“我能照顧自己,你別擔心。”
老頭什麽也沒說,隻是疲憊地揮揮手,轉過身,腳步拖遝地走回屋去。
我有時會夢見幼年時情景,那時我媽還在,一家人住在中國城的一個小房間裏,老爸在餐館打工,每天晚上很晚才下班。有時他會帶個炸雞翅或夫妻肺片之類的外賣回來,我鑽進被窩了,聽到響動就從床上爬起來,拿雙筷子,跟老頭子一塊分享他的宵夜。我媽在火油爐子上給老頭子下麵。吃了宵夜,老爸在廁所裏長時間地衝淋浴,當那扇霧氣繚繞的浴室門打開時,我已經沉入夢鄉了。
現在想起來那情景就是所謂的‘家庭氣氛’,簡單,但又完美。跟經濟條件無關,人心踏實,隻要一點小小的享受就十分滿足。現在我媽不在了,老頭子又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知怎麽辦。
我知道的是,閉緊嘴巴。
那次送披薩,天下著毛毛雨,原不是我的輪值,但老板把單子交到我手上,說:“西區的,辛苦了。”我們幾個送外賣的都不想接西區的單子,第一路較遠,第二那地方是片新區,房子都一模一樣,很難找。但老板的吩咐又推辭不了,我硬了頭皮開車出了門。
那地址是一片工廠改成的商住兩用房屋,樓上住人,樓下做工作室或畫室,說是從紐約學來的。住了好多藝術家。我到了那裏發現停車場泊得滿滿的,隻好並排停車,打了雙黃燈,捧了披薩,尋找B-6 的門牌,找了一陣,總算繞到後麵找著了。門一開,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紮了馬尾辮的東方男人出來,我把披薩遞給他,正在他掏錢付賬之際,我無意中一抬眼,一個熟悉的背影落入眼簾,是文娟?不,我不能肯定。幽暗的畫室很深很大,隻開了一盞射燈,明晃晃地打在一幅畫像上。那女人又是背朝著我,始終沒轉過臉來。所以我出來時注意了一下停泊的車輛,就在左麵第三個停車位上,泊了一輛白色的可樂娜······
我沒有馬上回披薩店,而是跑進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咖啡。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店裏發呆。
文娟真的做出來了?老頭子講她外麵有人了並不是空穴來風?但文娟實在是不像能夠做出,或敢於做出這種事的人。也許她隻是探訪朋友?也許是我看錯了人?而那輛白色的可樂娜跟滿街跑的白色豐田車長得一模一樣。
可是我心底的直覺告訴我,沒錯,就是她。就是我老爸給我找的‘小媽媽’,又年輕又漂亮······
我知道我手心裏捧了顆炸彈,引信滋滋地冒煙。但沒人知道這炸彈什麽時候會爆炸?也許一年半載之後,也許就是下一刻。我得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守護著這個秘密,咬緊牙關,盡量不讓這顆炸彈提前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