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雛殤 8,中篇連載

(2016-08-20 08:24:27) 下一個

 

小畫回家又驚又急,當夜發起了高燒。

可急壞了畫眉,端湯送藥,衣不解帶地看護了一夜,第二天陪了去醫院吊鹽水。寒熱算是退了,人卻還昏沉,躺在床上不肯吃不肯喝,一句話沒有,沒人時一個人淌眼淚。

畫眉就不免跟阿蔡抱怨:阿蔡你也太辣手了,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小畫如果落下心病,我哪能是好?

阿蔡笑笑:不辣手一點,小畫怎會死心?大阿姐,你不要急。我一桶冷水澆過去,潑滅了小畫的火頭。小姑娘要花花她,火頭會得再燃起來,這就要看福康你的道行了。

福康一臉得瑟,沉吟不語。

畫眉就十分酸楚了:福康,做人要有良心噢。

阿蔡說:福康保證會得對你這個丈母娘好的。

此話一出,兩人都有些尷尬。見此情形,阿蔡也略過不再提起。

 

過了一禮拜,小畫終於起身了。蒼白了一張臉,態度變得極冷,啥人也不睬,也不回答人的問話。多說她幾句,就一聲不響地摔門而去。畫眉是首當其衝,吃了不少怨氣。福康來,涎了臉,跟小畫說話,也要看一張隔夜麵孔,半絲笑容也無,口氣是極不耐煩的。福康再巴結地送了內部電影票來,說這部電影是如何地精彩,多少搶手,外麵黃牛要翻幾個跟頭。小畫總算收下,福康在電影院裏摸黑等了半天,頻頻回首眺望,結果鄰座來了個五大三粗的男青年,說票是門口一個小姑娘退給他的。

福康私下跟阿蔡抱怨;這個小姑娘脾氣倔得要死。油鹽不進,看樣子我是吃不下來的。

阿蔡鼓勵他道:都說烈馬難馴,有點姿色的女人都是這樣。但套上馬籠頭之後就由你騎了。耐心點,女人靠磨,兄弟你是老法師,功夫到了榫頭自會進槽的。

福康於是再試,不管他怎麽獻殷勤,或是言語撩撥,得到的多是小畫的白眼,不由氣頹焦躁。一天乘了加班,把畫眉叫進電工間出火,兩人褪盡羅衫,輕車熟路,一番雨雲過後,在畫眉對鏡理鬢之際,福康歎道:畫眉啊,小畫的脾氣像你就好了。

不想這話勾起畫眉的感傷:不要亂講,我已是人老珠黃不值錢了,啥人都可以來吃吃豆腐。我女兒還是白璧無瑕,真正的黃花小姑娘。你以為這麽便當,手到擒來啊!

福康訕笑:我也是花了功夫的,你看見的,每次都是烏龜撞石板,彈回來。

畫眉隻是冷笑。

福康又說:我屢戰屢敗,有點想打退堂鼓了。

畫眉警惕道:是否又有人給你介紹對象了?

福康說:這個是常年不斷的。你又不是第一次曉得的。

畫眉逼上一句:那你為什麽不趕快去?

福康伸了個懶腰:也許會······

畫眉剛想發作,福康豎起一根手指:喔,現在是上班辰光,注意點影響。

 

畫眉被福康氣得心口發痛,男人真不是東西,飯菜已經擺到桌上了,還要喂到你口中?一個不如意就要擱挑子。但畫眉就是進了一個魔圈,明知福康被她寵得不像樣,卻還是一步步地滑下去。腦子裏隻想到福康如果真的談了一個合適的對象,就要跟她各自東西了。這幾年下來,她下意識裏已經把福康當家裏須臾不可缺少的一個角色,飯桌上有他坐著,小菜的味道好像也好些。要出力的家務像買煤餅之類,她也可名正言順地交給福康去做。說真的,別看買煤餅這樁小事,一個女人要弄得蓬頭散發,手上齷齪得像烏龜腳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心理苦難。有個男人代勞,使她多少還有做女人的感覺。她不能想象有朝一日家裏又是三個女人白板對煞,沒有一點男人氣息,弄堂裏啥人都可以來踢一腳。

還有,畫眉正在三十篤底四十掛零的當口,民間自古以來就用‘如狼似虎來形容女人這個尷尬的年齡段,除了性欲的亢進,床上需索無度,還有心理上的恐慌和缺失;花樣年華一年年地遠去,越來越少的男人會看上她,所以,現在能享受一回是一回。而福康正是當打的年紀,床上生龍活虎地很是對她胃口。有時她心裏也閃過一絲愧疚;如果小畫將來真的嫁了福康,她怎麽辦?夫婦倆天天在眼前晃來晃去,她把持得住嗎?隨即又安慰自己,到時候她也老了,床上興致也會消退,屆時幫他們帶帶小孩,含飴弄孫過晚年算了。

想到這兒,又不禁怨怪女兒,小冤家啊,你不曉得為娘的多少煞費苦心!隻要你留在上海,啥都可以放棄,連自己的情人也可貢獻出來。可恨你還七蹺八落地不領情,無端地生出多少麻煩來。也許隻有到了你自己有了小孩,才能體會為娘的一片苦心吧。

 

小畫的一片癡心卻還在艾迪身上,她不肯相信那麽美好的情愫就此消逝。總想有個機會跟艾迪麵對麵地解釋清爽,他倆都是受害者。假如艾迪真的被迫去插隊,她小畫願意追隨他去任何的窮鄉僻壤;茅屋油燈下他們可以讀書吟詩,可以在月光下的田埂旁散步,在簡陋的灶上生火做飯,可以一起擠火車回滬探親。他們可以分食一粥一飯,可以相濡以沫,男耕女織的日子也有一份溫馨的平靜。她對自己庸俗的家庭將不會有一絲留戀,她厭惡看到母親那副無能,懦怯,卻又端了架子不肯放下的作派。更不喜歡看到福康在家裏進進出出如入無人之境,不喜歡他的狐朋狗友阿蔡來家咋咋呼呼地吹牛。她甚至不喜歡妹妹小眉那副低眉順眼,謹慎小心的樣子——天生一副小丫頭的畏縮神情。如果沒了艾迪,上海再好,也失去了光彩,她和這些人半點也合不來。

她上次被艾迪母親拒絕上門,有時思念過甚,就去艾迪家附近。在街上閑逛,希望能碰巧見到他,他傷好了之後總要出來活動的吧,比如打瓶醬油買份早點什麽的。有一二次路過,她恍然聽到弄堂底有他彈鋼琴的聲音,是那首起伏跌宕的‘獻給愛麗絲’。幻覺隻是一霎那就消失了,於是人就更加失落。

 

她必須見到艾迪,必須當麵說清那晚的糾結。一定說得清的,她小畫不是那種被文攻武衛三嚇兩嚇就會出賣朋友的人,何況他們根本就沒什麽錯。她上次見到艾迪是他剛釋放出來,人挨了打,又心神不定,對她有誤解是可以理解的。現在他會聽她解釋,誤解會消融的。艾迪會重新接受她,兩人將會和好如初。如果艾迪要她一起去插隊落戶,她毫不猶豫地會去報名的,她真的不在乎上海,她可以用行動來表現給他看。

過了月把,她鼓足了勇氣再一次上門。她太緊張了,沒注意到弄堂裏鄰居們奇怪的眼光。來應門的是艾迪母親,臉色煞白,神情恍惚。她心慌慌地準備好了一通說辭,如果艾迪母親把她拒之門外的話。然而艾迪母親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做了個手勢讓她進來。她進房後不見艾迪人影,他以前睡的床上,被褥卷起,裸露著陳舊的席夢思床墊。小畫正想開口訊問,猛然聽到身後壓抑的嗚咽聲,驚回頭,隻見艾迪母親用手絹捂了臉,渾身顫抖,像是要昏倒的樣子。小畫趨前一步去扶她,艾迪母親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是用手指向鋼琴上擱著的一個小鏡框。黑色的,鏡框上綴了一小朵白色紙花······

小畫的心髒一下子墜入深淵,不可能!怎麽可能!

艾迪是被釋放回家後第十一天割腕自殺的,艾迪母親說他在被關押期間受到殘酷的虐打,那些文攻武衛的打手,說你這個資產階級的小崽子,這麽小就會搞女人了?好幾次重擊艾迪的腰部和下身,還互相傳授說這樣打人不會有明傷。艾迪其實在公安局拘押時就尿血,人都站不直身,公安局其實是不想擔責而把他放出來的。

沒去看醫生嗎?小畫喃喃地問道。

去地段醫院看了,醫生一點也不負責任,沒驗血沒照片子。開了點雲南白藥就讓回來了。艾迪母親說。

艾迪這個小囡太敏感了,也太脆弱了。從小就是這樣子,一件物事,如果不是達到他心目中最好的標準,他情願不要。但是我沒想到他會如此決斷,走上這條絕路。我隻是去買個菜,回來一看不對了,人麵色煞白,血流了一被窩,送去醫院已經來不及了·····

艾迪母親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小畫人像癡了一樣,眼門前天旋地轉,金星亂冒。心中隻有一個固執的念頭;這一切不是真的。隻是一場惡夢,等會就會醒轉過來。艾迪聽了她的解釋會得釋懷,會坐在鋼琴前彈奏‘獻給愛麗絲’,樂曲飛揚纏綿,一下子怎麽就變得越來越悲切低沉?抬眼望去,鋼琴上的艾迪照片一臉穆肅,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她。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怎麽不會笑?像個曆經滄桑的老人一樣,生活真是如此地虧待你嗎?世界對你是如此地無情嗎?那你還要記得,小畫可是對你一片純情,一片真心,難道還不夠嗎?這些都抵禦不了這個汙糟的現實嗎?

照片裏艾迪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小畫腳下的地板變得鬆軟漂浮,一片烏雲飄來,萬物皆暗。突然一道強烈的光線破雲而出,晃得她眼睛都睜不開。在這道摧肝裂膽的強光中,小畫像一片羽毛似地漂浮起來。

 

一隻手猛力地拍她的背脊,小畫從恍惚中悠悠醒來,看到艾迪母親睜著哭得通紅的眼睛看著她,臉上一片驚惶之色:你怎麽啦?嚇煞我了。要去看醫生嗎?

小畫發覺自己躺在地上,渾身軟得沒一絲力氣,她喃喃問道:我怎麽了?

你厥過去了,手腳冰涼。我被你嚇得夠嗆。小妹妹,我求求你,我實在吃不消再有啥事體發生了。

艾迪母親嚶嚶地哭泣起來。小畫卻像是眼淚往心裏倒流,悲苦莫名,卻哭不出聲來,隻是一下一下地打冷呃。

她不記得是怎樣與艾迪母親告別的,也不記得是怎樣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路回家的,世界在她眼前變得空幻,人生的意義一下子被抽離。什麽都沒有意思了,上海、安徽、務工、務農、都一樣。她突然明白了艾迪在采取決然行動之際的感覺;要與這個殘忍齷齪的世界脫離關係,要把自己藏起來,藏得深深的,藏進濃厚的黑暗裏。

她跨進弄堂時,弄堂裏擠滿了隔壁小學下課的學生,一個老師正在指揮小學生唱毛主席語錄歌——你們是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小畫聽著三三兩兩,五音不全的歌聲,突然爆發出一陣莫名的,歇斯底裏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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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忘憂草 回複 悄悄話 實在太虐心啦
水沫 回複 悄悄話 這個畫眉,真是腦子壞特了,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情人變女婿,居然能接受,還推波助瀾。。。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可憐的小畫,太慘了!
西窗下 回複 悄悄話 一個“殤”字,設想過小畫的N種結局,萬萬沒想到是這樣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雛”是畫眉,是小畫,也是艾迪,希望不要是小眉!
chuchantian 回複 悄悄話 “要與這個殘忍齷齪的世界脫離關係,要把自己藏起來,藏得深深的,藏進濃厚的黑暗裏。” 心有戚戚焉。。。
wenfen 回複 悄悄話 為小畫的命運擔心,千萬千萬別讓小畫再成為一個畫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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