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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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西南任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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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

(2016-06-24 16:51:28) 下一個

徐先生

 

 

徐先生是我剛到舊金山時的鄰居,他住頂樓,我住地下室。平時見了我,稱呼我為‘學生仔’。

徐先生是我的同鄉,來自上海,卻娶了個廣東太太。那年頭,新移民到美國來的,多少跟廣東有些緣由,三親六眷中總有個把廣東大舌頭。

徐先生高個子,一頭灰發,有輕微的結巴,不要說廣東話,連上海話也講得磕磕絆絆,平時他沉默寡言,嘴抿成一條線,眼光直直地看人。

所有的外交由太太操辦,他太太,是屬於舌頭特別有彈性的女士,天性稟異又熱衷此道,她在場的話,爆破式的廣東話不間不息,源源不斷,直似一隻關不緊的水龍頭。直到徐先生操著半鹹不淡的廣東話喝一聲:口水多過茶。我的地下室才不至於水漫金山。

徐先生夫婦是非常早來美的新移民,不像現在高科技人才出國淘金,夫婦倆是受教育程度一般的平常人,徐先生開計程車為生,早出晚歸,他太太在中國城的小學校打雜,生活不寬裕,但日子過得還平穩。

 

我地下室的門常被敲響,門一開,徐太太捧著一個大紙袋直往裏衝,到桌邊把紙袋放下,從紙袋裏一樣樣往外掏東西;有四分之一品脫的牛奶,有用錫紙包裝的午餐,有隔了一夜的麵包,一些水果。徐太太說這些食品是他們學校多出來的,扔了也是浪費,於是給我拿來了。我當然感激她對一個窮學生的關心,隻是擔心這隻水龍頭打開的話,我這個下午就不要畫畫了。

救星及時地處現在門口,徐先生踱著方步進來,非常嚴肅地對他太太說:我有話要跟學生仔談,你先上去吧。門一關上,徐先生在地下室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先是搓手,再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又搓手,憚了一下衣服上看不見的灰塵,再搓手,再清嗓子,在我的肚腸即將發癢之際,終於開口道:

我是上帝派來拯救你的。

這句話講得理直氣壯,不帶半點結巴,也許是徐先生在家演練多時的結果。在我震驚之餘,徐先生發表了一長篇演講;中國社會如此沉淪,就是沒有信仰的緣故,所以才會有文化大革命,所以才會人心不古,所以會餓死人,所以上帝伸出手來,把他的子民救贖到美國來。你今天能來美國,是上帝對你的垂顧,你千萬不能領受了上帝的垂顧,而不存有感戴之心。那樣上帝會生氣的。你應該勤上教堂,和眾兄弟姐妹一起頌揚主的恩惠,洗滌自己的內心,更靠攏我們的主,更服膺我們的主。從現在起,每個禮拜六你得跟我們一起去教堂。

我不想整個下午報銷,也不想搞壞睦鄰關係,更是看了這個悶罐子好不容易發表長篇大論的份上,含糊應了一聲送徐先生出門。星期六一早,我還沒起床,盛裝的徐先生就來敲門,催促我整裝出行。怕我貪戀熱被窩,他幹脆坐在我的破沙發上監督我洗臉刮胡子換衣服,然後像押俘虜似地挾著我出門。

徐先生在教堂裏擔任個執事,在牧師講道時,他與一排男人像電線杆般地肅立,冗長的講道完了之後他拿了個籃子,遂排地向教徒收取捐獻。再接下來是教徒們的聚餐,徐太太們把炒麵炒飯,烤雞腿和炒素什錦羅列在臨時搭起的桌上,大家用紙盤子吃飯。滿臉笑容的牧師也過來了,徐先生陪在一旁,獻寶似地把我獻給牧師。牧師因為有太多的羔羊要照顧,而我這隻羊羔看上去毛色不佳,膘水不豐,所以隻是泛泛地寒暄了幾句,徐先生卻在旁不住地點頭,眼睛放出光來。

 

接下來事情變得不可收拾,徐先生和徐太每晚來我的地下室,手捧聖經要我和他們一塊查經,做禱告,直如在中國單位裏每日開會似的。我開始時躲出去,實在躲不過了就幹脆告訴徐先生我沒有像他那麽多的宗教情緒,我更希望利用晚上的時間來畫畫。徐先生用一副你怎麽不識好歹的眼光盯住我,我知道如果在這副眼光之下屈服的話,從此就不會有安寧。在幾次三番的思想工作下我無動於衷,徐先生終於認定我不是自甘墮落,至少也是孺子不可教,總算放我一馬,不再來感化我。

從此他見了我就把臉轉向一邊,我跟他打招呼也不理睬,徐太太也不把學校裏的剩餘物資送到地下室來了。我樂得清靜,隻覺得既然是同鄉,又是鄰居,何必弄得這般壁壘分明?不是基督徒連個招呼都不能打了?

 

一天,房東太太告訴我;徐先生要搬走了。我們公寓的房租算是便宜的,地點也不錯,更主要房東太太人非常好,對新移民房客很照顧。我隨口問了句徐先生要搬去哪裏?房東說徐先生已經有三個月沒交房租了,她實在沒辦法再寬捱下去。我大吃一驚,徐先生是個誠實的人,雖然脾氣固執了一點,但怎麽會拖欠房租的呢?房東說徐先生在前一陣把工作辭了,說是要更好,更心無旁騖地侍奉上帝。還不許太太去上班,說烏鴉不工作,上帝照樣養活它們。我們身為上帝的子民更不用說了。幾個月下來,生活當然成了問題,連牧師都勸他回去工作,但徐先生不為所動,天天在家查經禱告,或者和太太兩人,挨戶敲門向人宣傳福音,散發基督教的小冊子。人家沒反應,他就認為自己心不誠,誌不堅,回家來更是沒日沒夜地禱告,希望上帝給他信心和力量。房東太太長歎了口氣道:我也沒辦法,不付錢銀行會收樓的,這樓裏五六家人都拖家攜口的,不能為了他一個連累大家。。。。。。

徐先生搬出公寓之後就和太太住在他的汽車裏,晚上就泊在附近街上,偶爾我去超級市場買菜,看見他站在停車場上,蓬著頭發,穿著很皺的西裝,向顧客分發基督教的小冊子,大多數人都繞道而過,或幹脆拒絕。徐先生劃了個十字,繼續把小冊子遞向新來的顧客。

我還在中國城看到徐太太,老了很多,佝僂著背,拖著腳步在街上走過,不時停下來,漫無目的地向店鋪內張望。她空洞的眼光在我臉上掃過,一點也認不出我來。我很想上前打個招呼,但是,此時此刻,說什麽好呢?

 

汽車裏當然是住不長久的,政府也不容許市民住在汽車裏,徐先生的汽車被拖走了。我最後聽到關於徐先生夫婦的消息是;徐太太回了廣東老家,但徐先生死也不願意回那沒有宗教自由的土地上去,結果他被一個政府機構收容了。什麽機構?不要問我,我不想知道。

許多年過去了,印象也淡薄下來,那個教堂在靠近海邊的一條小街上,具體地址我不記得了。牧師長得怎麽樣也一點記不清了,但有時街上閃過一輛計程車,開車的司機花白頭發,滿臉疲倦,我會突然想起徐先生來,那個不通情理的好人,執善固執的信徒,在他選擇把一切放到上帝腳下之前,也曾是這麽匆忙而瑣碎地活著。

徐先生,願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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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
評論
chuchantian 回複 悄悄話 才剛笑噴,緊接著卻又傷感得要落淚。。。博主的文字真是有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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